<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前些日子,街头偶遇阔别多年的老同学。他一巴掌拍在我肩上,朗声笑道:“老伙计,身子骨还这么硬朗!好,真好!” 几句寒暄后,他话锋一转,眼神里满是疑惑:“退休后你就没闲过,又是当课改顾问,听说…… 你现在还在学校上课?</p> <p class="ql-block"> “哪里哪里,” 我笑着摆摆手,解释道,“课改顾问早就不做了。但退休后,关工委、老科协、红促会一直聘我当讲师,在报告团里发挥点余热,按要求给孩子们讲讲红色故事罢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嗐!” 老同学眉头一皱,语气里满是不解与心疼,“不是我说你,都八十好几的人了!吃了大半辈子粉笔灰,还没吃够?这把年纪还四处奔波,到底图个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望着他关切又困惑的眼神,我心头一暖。有些情结,有些藏在岁月里的火花,若不是亲身经历,确实难以言说。我轻轻拉过他,缓缓道出了那个深埋心底、支撑了我一生的故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是 1961 年,我虚岁十八,被分配到临川县一所偏僻的农村初中任教。那是个何等艰难的年月啊!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再加上严峻的外部环境,国家经济陷入极度困境。饥饿,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每一个人,更紧紧缠绕着我们这些远离家乡的教书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学校里,只有我一个外县人。每逢周末,本地同事都会回家,除了能在家吃上口热饭,还能凑些瓜菜带回学校。而我,孑然一身,学校便是我唯一的家。年轻的我不懂精打细算,定量的粮食无论怎么省,都撑不到月底。每个月总有那么两三天,粮袋见了底,无奈之下,只能靠挖野菜充饥。野菜粗糙又苦涩,勉强压下胃里的咕咕声,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隐隐的胃痛,那滋味,难受到说不出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 有一次,我就是靠着那点苦涩的野菜硬撑着走上讲台。课讲到一半,一阵剧烈的绞痛突然袭来,眼前瞬间冒起金星,冷汗顺着后背往下淌,很快就湿透了衣衫。胃里像有只冰冷的手在狠狠攥紧、拧转,连呼吸都带着痛感。眼前学生的面容渐渐模糊,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影子。我下意识地用肚子死死抵住讲台边缘,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叫:不行了,撑不住了!可另一个更响亮的声音立刻压过了它:不能倒!这是课堂,是我的阵地!绝不能当逃兵!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挺直腰背,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声音,继续把课讲下去。</p> <p class="ql-block"> 教室里静得出奇,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十双眼睛紧紧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里交织着深切的担忧和近乎屏息的专注。孩子们好像忘记了呼吸,他们用这前所未有的好纪律,用这份超乎年龄的懂事,汇成一股微弱却无比坚定的暖流,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躯。我那沙哑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全身的力气…… 当我艰难地坚持到下课,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同学们不约而同地热烈鼓起掌来,那掌声里,满是心疼与敬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如今回想起来,那是我一生中最艰难的一堂课 —— 身体的极限与精神的坚韧在沉默中激烈交锋;那也是我一生中最成功、最惊心动魄的一堂课 —— 为了完成教学目标,师生间的默契形成了最和谐的信息共振。就是在那全民饥饿的寒冬里,透过孩子们清澈而坚定的眼眸,我真切地触摸到了那份未曾熄灭的信仰 —— 石在,火种就不会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下课后,我几乎虚脱地回到冰冷的宿舍,瘫坐在床头。没过多久,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三个瘦小的身影悄悄溜了进来。呵,是班长带着学习委员和劳动委员,班长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袋,鼓鼓囊囊的。“老师……” 班长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急切,“我们知道您…… 您没粮了。” 他指了指手里的袋子,“这是…… 是全班寄宿的同学,每个人从自己的口粮里匀出一小筒,凑起来的。”</p> <p class="ql-block"> 我心头猛地一震!那袋米约莫有六七斤重!在那个粒米如金的年代,对一个个正在长身体的半大孩子来说,每一小筒粮食意味着什么,我比谁都清楚!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上眼眶,鼻子阵阵发酸,震惊与感动像潮水般涌来,可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强烈的羞愧与坚决 —— 我怎么能!怎么忍心从这些饿着肚子、面黄肌瘦的孩子嘴里抠粮食?他们比我更需要这救命的米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行!绝对不行!” 我霍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发抖,“快拿回去!你们自己都不够吃!老师是大人,能想办法!” 我用力推着班长的手,把米袋往他怀里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那个平时最机灵的小个子劳动委员,见我把注意力都放在班长身上,立刻一个箭步冲到我的书桌前,猛地拉开抽屉,毫不犹豫地把里面的书本杂物一股脑倒在床上,又闪电般从班长手里夺过米袋,不由分说,“哗啦” 一声,将里面白灿灿的米粒尽数倒进了我的空抽屉里!“老师!您一定要收下!” 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道,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的恳求和决心。说完,他们转身就跑,像三只受惊的小鹿,瞬间消失在门外。</p> <p class="ql-block"> 我僵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那里。看着那半抽屉饱满的米粒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它们仿佛有千钧重,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我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微凉的米粒,那粗糙又温润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直击灵魂。胃里的绞痛似乎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淹没了 —— 那是孩子们滚烫的心意,是沉甸甸的信任,更是我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模糊了我的视线。心像被一只温暖又酸涩的手紧紧攥住,愧疚、感动,还有一种近乎神圣的责任感,在心底交织翻腾。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心绪久久无法平静,思虑再三,我找到了校长。看着那半抽屉米,这位平时严肃的老校长眼圈也红了。他沉默了很久,手指轻轻拂过米粒,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低沉却清晰:“收下吧。这是孩子们的心意。记住这份情…… 好好教他们。别声张。” 校长的话像一颗定心丸,瞬间化解了我心中巨大的道德重负,随之涌起的,是更深沉、更坚定的使命感 —— 这不仅仅是一袋粮食,更是一份托付,一束火种,我必须用一生去守护,去传递。</p> <p class="ql-block"> 第二年,我调回了家乡金溪县任教。此后的岁月里,每当教学遇到难关,感到疲惫不堪想要退缩时;每当有消息说要把我调离教学一线,去从事更 “轻松” 或 “体面” 的工作时,抽屉里那白灿灿的米粒就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孩子们那急切求知的眼神、那不容分说的动作、那半抽屉沉甸甸的温暖,瞬间就能驱散所有的犹疑和动摇。我心里总会响起一个铿锵的声音:讲台在哪里,我的根就在哪里。我不能辜负那份在饥饿中依然捧出的赤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这份源自苦难的温暖,成了照亮我一生教育征途的不灭火炬。我坚守在三尺讲台,从稚嫩走向成熟,从青丝熬成白发,让我的教育生涯变得丰满,让我的人生征途变得充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退休后,我欣然接受了关工委、老科协和红色教育促进会的聘请,担任报告员;也曾愉快地接受教体局的邀请,担任全县课改顾问。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现在,我依然不时活跃在课堂上,因为我面对的是学生,是祖国的未来!每当看见眼前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那些被岁月模糊的旧时学生的面容就会重新清晰 —— 原来,不是我教会他们坚韧,而是他们用最质朴的善意,为我浇筑了毕生的教育信仰。</p> <p class="ql-block"> 老同学静静地听着,眼眶微微泛红。沉默了许久,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声音低沉却有力:“老伙计,现在我全明白了!那抽屉里的米粒,哪里是粮食啊?那是孩子们捧出的心,是沉甸甸的信赖!它们早就化作了你骨血里的火种,燃烧了六十载春秋,才让你站在八十岁的讲台上,依然挺立着情暖朝阳的脊梁!”</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justify;">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