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中个人情感的自由宣泄（之二）

道不远人

《小雅》中个人情感的自由宣泄（之二）

——从文学体裁的视觉谈谈风、雅、颂的分类(26）

再说《蓼莪》。

本诗是一首孝子思亲之辞。作者以含血带泪之词，宣泄失去父母的无限哀痛之情，其情感人至深。原诗如下：

蓼莪

蓼蓼（长又大的样子）者莪（一种草，即莪蒿），

匪（非）莪伊（是）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辛勤劳苦）。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一种蒿类的草）。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因劳累而致身体衰弱）。

缾（吸水器具）之罄（尽，没有了）矣，

维罍（盛水器具）之耻。

鲜民（寡人）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依靠，依存）？无母何恃？

出则衔（含）恤（忧，伤心），

入则靡（无，没有）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养，养育）我。

拊（“拊”：通“抚”）我畜（“畜”：通慉。宠爱）我，

长我育（呵护）我，

顾（顾念）我复（返回，不忍离去）我，

出入腹（怀抱）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罔极：没有边际）！

南山烈烈（险峻陡峭貌），

飘风（暴起之疾风）发发（疾风之声，呼呼响）。

民莫不谷（善，称心如意），我独何害（受害，不幸）！

南山律律（同“烈烈”），

飘风弗弗（同“发发”）。

民莫不谷，我独不卒（终，指尽孝、养老送终）！

全诗六章32句130字。前两章以“蓼蓼者莪”起兴，自从失去父母，诗人自恨不如抱根之莪蒿而为散生的蒿、蔚，由此而联想到父母生我育我而辛苦劳累（“劬劳”）以致身体衰弱（“劳瘁”）。这就自然而然把一个儿子的孝道之心呈现在读者面前。

第三章开头两句“瓶之罄矣，维罍之耻”如奇峰突起，以瓶喻父母，以罍喻子，因瓶从罍中汲水，瓶空是罍无储水可汲，所以为耻，用以比喻子无以赡养父母，述说自己未能侍奉父母尽孝道而感到耻辱。然后话锋急转：我这样一个孤苦之人，还不如趁早死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诗人为何如此的极度悲伤哀痛呢？紧随其后的四句说出了原因：失去父母，孤苦伶仃，无所依附，没有了家庭的温暖，以至于有家好像无家，出门含悲，进门仿佛未到家里（“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第四章，诗人进一步哭诉父母不在，而养育恩泽“我”已不能报答，连下九个“我”字，语拙情真，言直意切，不厌其烦，有血有泪，确如哭诉一般：父母生养了我，父母保育了我，父母抚爱了我，父母呵护了我，父母抚育了我，父母培养了我，父母照顾了我，父母挂念了我，父母怀抱了我。我欲报父母对我如苍天一般没有尽头的恩德，已无可能（“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诗后两章承第四章末二句，以南山、飙风起兴，创造了肃杀悲凉的气氛，象征自己遭遇父母双亡的巨痛与凄凉，也是诗人悲怆伤痛心情的外化。诗人将他人的生活无不称心如意（“民莫不谷”）与惟独我却遭如此不幸（“我独何害”），惟独我不能为双亲尽孝（“我独不卒”）进行对比，把失去父母的悲怆伤痛之情表达到了极致。各章一、二句的叠句叠字，更是使哀伤倍增，如呜咽一般，不忍卒读。

在中华传统文化中有“乌鸦反哺”的典故。传说老乌鸦年老体衰、无法觅食时，长大的幼鸦会衔来食物喂养母亲。从现代动物行为学角度，乌鸦的此类行为尚未被科学研究完全证实为具有明确“孝亲”意识的主动反哺，更多是其群体生活中的一种互助行为表现。但是，这一典故作为中国传统孝道文化的象征还是有积极的社会意义的 。

作为儒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的孝道，是为维护宗法制度的需要而存在的。它要求子弟无条件的服从父兄，以确立家长专制。这发霉了的孝道规矩固然应当批判，但儿女对父母的侍奉赡养尊敬，不仅应当看着是义务和责任，而且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能和天性。“养儿方知娘心苦”，“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如本诗中所写到的九个“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父母的千般“劬劳”，万般“劳瘁”，而不期望任何的回报。当他们年老体衰时，也从不喧哗，总是把需求、苦痛藏在“没事”“不用”的柔弱言语中。孝，就是读懂这些“言外之意”----是他们走不动路时儿女伸出的搀扶，是他们孤独时儿女递上的陪伴，是把曾经他们给予儿女的慈爱，一点点还给岁月里渐渐老去的他们。

人在一生中难免有不少遗憾、后悔的事，而其中最应当遗憾、后悔的事，当是如诗中所写的：“缾之罄矣，维罍之耻。”“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子欲孝而亲不待，当做儿女的想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而尽孝道的时候，他们却已离开了人世。这时，做儿女的能不遗憾、能不后悔吗？这是藏在儿女心灵深处最深沉的永久的痛。因此故，古今诗释家对本诗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方玉润《诗经原始》说：“诗首尾各二章，前用比，后用兴，前说父母劬劳，后说人子不幸，遥遥相对。中间二章，一写无亲之苦，一写育子之艰，务极沉痛，几于一字一泪，可抵一部《孝经》读。固不必问其何人所作，所处何世，人人心中皆有此一段至性至情文字在，特其人以妙笔出之，斯成为一代至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