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

但愿无知

案头一盏桂花茶，那难忘的香气袅袅腾升，又散入虚空。窗外的雨声时疏时密，敲打着窗，竟似敲打在心上一般。我每每于这般天气，思绪便飘摇不定，浮沉于往事之间。

记得少时家贫，先生教我识字，用的是旧报纸边角，墨是廉价墨汁，气味刺鼻。然而先生的手极稳，一笔一画，皆如刀刻。他道：“字如人，须得端正。”那时不解，只道是寻常训诫。而今回想，先生的面目已模糊，唯那执笔的姿势，犹在目前。想来人之念旧，未必念的是全人，不过一二细节，便足以撑起整个回忆的殿堂了。

后来自己也做了教书先生，站在台上，看底下稚嫩面孔，忽地明白了当年先生的苦心。孩子们的目光清澈，偶有迷茫，我便将先生的话转述：“字如人，须得端正。”话出口时，自己也吃了一惊——原来先生从未离去，他活在我的言语间，活在我每一笔板书里。

感念一事，说来轻巧，实则重如千钧。它不只是谢恩，更是承认自己的一部分由他人塑成。父母生我肉身，师长铸我灵魂。而今父母已老，师长多已离休，欲报之恩，竟无处可投，唯有将这份心意转赠后人。教室里的孩子，街头偶遇的少年，皆成了我感恩的载体。这大约便是恩情流转的奥秘：它从不消失，只是转换形貌，继续行走人间。

近来常觉时光飞逝，如手中沙，愈握紧，流失愈快。笔记本里夹着几片枯叶，原是鲜绿欲滴的，如今只余叶脉，如老人手背青筋暴起。忽而醒悟：记忆何尝不是如此？鲜活的往事终将干枯，只留下脉络分明却易碎的框架。

于是学会放下。

放下不是遗忘，而是不再执著于过去的形态。譬如看山，年少时见山是山，中年见山不是山，而今渐知山依旧是山，只是我不再是当年的我。往事依旧在那里，不增不减，变的只是我看待它的目光。

余生尚长，却又无几。打算不再收集枯叶，而要学着看枝头新芽；不再追问旧人踪迹，而要珍惜眼前相守。教室里的孩子会一届届毕业，正如我当年离开先生。他们也会在某个雨日忽然想起什么，而后继续前行。

茶已凉了，雨声渐歇。推窗望去，云破处漏下一线霞光，正好照在院中新栽的青苗上。

细叶上的水珠闪着光，将落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