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天,教研组组长刚走一会,校办小吴轻叩宿舍门,声如猫爪,却惊得我弹坐而起。“领导让你去一趟。”她话落便走,鞋跟叩响走廊,似乎在数着我的心跳。</p><p class="ql-block"> 书记办公室亮得刺眼,日光灯将人影压成薄片。四十开外的书记插回钢笔,笔尖碰玻璃,“叮”地一响。“小李,二十五岁,中文见习员,未婚?”我点头,喉间如堵棉团。他语速飞快:“学校缺人,你顶上。下周教高二(3)(4)班语文,兼(3)班班主任。”话音落地,调令已推至面前,红戳油亮未干,正抵着我发颤的指尖,像枚带血的小伤口。</p><p class="ql-block"> 回宿舍途经梧桐道,九月风卷青黄叶,我踢中松动砖块,“咔啦”一声,似按下确认键。调令折成四折,硬纸硌着尾骨,每一步都提醒:我不再是见习员,是“李老师”——这称呼烫得耳根发红。</p><p class="ql-block"> 我不想教书,从来没往这方面考虑过。如今刀架在脖子上赶鸭子上架,不行也得行,我也只好应咐如事。</p><p class="ql-block"> 夜半,上铺兄弟磨牙声里,月光爬墙如未擦净的板书。我攥着《现代汉语》,书脊被掐出月牙印,小学背书憋红的脸、全班的哄笑穿透十年,此刻炸响耳畔。心跳震得被子发颤:我竟要站上讲台,面对几十双眼睛。</p> <p class="ql-block"> 清晨,天尚未亮,我竟醒得比闹钟还早。</p><p class="ql-block"> 窗外,天色宛如蟹壳青,那是一种带着淡淡青灰的色泽,像是被岁月轻轻晕染过。宿舍的铁架床发出“吱呀”一声,那声音悠悠的,仿佛是一声无奈的叹息,替我道出了心底的紧张。</p><p class="ql-block"> 我把前一晚誊得工工整整的教案又捧到灯下。那两页纸,被我手心的汗浸得发软,边缘微微卷起,好似牡蛎壳那圆润的弧度。教案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内容:我用红笔郑重地勾出“元杂剧”三个字,接着又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灯笼,这小小的灯笼,时刻提醒着我“兴起”与“兴盛”绝不能混淆;蓝笔抄录着《窦娥冤》的唱词,旁边密密麻麻地注着“六月飞雪——奇冤、浪漫、控诉”,随着思绪的流淌,字越写越小,几乎要挤进纸的纹理里,仿佛那些文字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倾诉故事。</p><p class="ql-block"> 我伸手去摸床头昨晚就熨好的白衬衫——那件唯一没穿过几次还崭新的出客衣,袖口竟起了两道亮面,像被岁月精心打磨过的铜镜,泛着淡淡的光泽。于是,忙用毛巾沾水在亮光处擦了擦,将亮白恢复近原白的色帶。</p><p class="ql-block"> 去教学楼的路上,雾气浓得能掐出水来。那雾气,如同一层厚重的纱幔,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其中。</p><p class="ql-block"> 绿化带那排梧桐落下第一片黄叶,轻飘飘地粘在皮鞋尖上。我下意识地弯腰想拂去它,却又怕弄皱了裤线,索性让它跟着我,仿佛它是这段特殊旅程的一个小小陪伴。</p><p class="ql-block"> 走入教学楼,楼梯是水泥的,每一级都缺了半块角,踩上去“哒哒”空响,那声音,就像在替我数着心跳,一下又一下,让我的心跳愈发急促。三楼尽头,302 教室,门是旧式对开的,绿漆剥落处露出原木花纹,那花纹斑驳陆离,像地图上的群岛,神秘而又充满未知。</p><p class="ql-block"> 我伸手推门,指尖先碰到铁把,那铁把冰得我一缩,仿佛摸到了一块正在融化的冰,寒意瞬间传遍全身。</p><p class="ql-block"> 教室里已经坐了五十七个人——花名册上我数过。他们穿着当年最流行的牛仔夹克、的确良衬衫,窗边的女孩把头发绑成高马尾,发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一闪一闪的,如同灵动的精灵。</p><p class="ql-block"> 跨进门,脚跟还没落定,五十几道目光“刷”地射过来,像探照灯一样,明亮而又强烈,照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小虫子在耳朵里乱爬。粉笔盒在讲台左上角,粉笔按颜色排得笔直,像等待检阅的小兵,整齐而又严肃。我伸手抽了一根,白色的,一捏,粉屑扑簌簌掉,沾在掌心,像一场无声的雪,悄无声息地落下。</p><p class="ql-block"> 我原打算用十分钟开场白:先鞠躬,再自我介绍,然后转身写“元杂剧”三字。可当我真站到三尺讲台,脚跟并拢,肩线展开,一股陌生的热流从脚底涌到喉头,像有人替我按下了播放键——</p><p class="ql-block"> “前面我们探讨了元杂剧的崛起和兴盛……”</p><p class="ql-block"> 声音一出,我自己都愣住了:比平日低半度,却沉稳得出奇,仿佛是从心底深处缓缓流淌出来的清泉……</p> <p class="ql-block"> 我忘了翻书,也忘了紧张,仿佛体内有另一个人替我掌舵,引领着我在知识的海洋中航行。粉笔自己动起来,在黑板上犁出“元”“杂”“剧”三个雪白的坑,粉尘落下,像一场微型暴风雪,纷纷扬扬,美不胜收。</p><p class="ql-block"> 我背过身去,左手不自觉地做成“捏兰花”的手势——学唱戏里旦角的指法,我自己都没察觉到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右手却攥成拳,抵在讲台边缘,指节发白,仿佛在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p><p class="ql-block"> 讲到“六月飞雪”,我忽地抬眼,看见最后一排靠窗的男生正用圆珠笔在课本空白处画小人,那小人头重脚轻,像被风吹歪的麦秆,摇摇欲坠。我停了两秒,声音陡然拔高:“窦娥临刑前,发下三桩誓愿——”</p><p class="ql-block"> 前排一位男生猛地抬头,笔“啪嗒”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我弯腰捡起,捏着笔杆,像捏住一截断掉的线索,顺势把誓愿一条一条数给大家听。讲到“血溅白练”,我用手里的粉笔在空中划一道弧线,粉笔灰被日光切成细碎的金粉,飘在他睫毛上,他眨也不眨,眼神中透露出专注与好奇。</p><p class="ql-block"> 中间有人举手,是坐在第三排的短发女生,她站起身,凳子“吱啦”一声,像替她把问题磨尖了,尖锐而又直接:“老师,元杂剧到底‘杂’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咯噔”一下,教案上没写这个问题。可嘴里却像有根弦自己拨动:“杂,一是题材杂,婚丧嫁娶、神仙鬼怪都能入戏,就像一个丰富多彩的大舞台;二是体制杂,唱念做打,一人一角,却又一人多角,变化万千;三是声腔杂,南北合套,胡乐番曲,兼容并蓄,宛如一场盛大的音乐盛宴……”</p><p class="ql-block"> 我越说越快,声音在教室穹顶下撞出回声,像石子落水,一圈圈涟漪把我自己也卷进去,让我沉浸在这知识的漩涡中无法自拔。女生坐下时,眼睛亮得能照出我的倒影,那光芒中充满了求知与认可。</p><p class="ql-block"> 下课铃响得突兀,像有人从背后拍我肩膀,把我从知识的梦境中拉回了现实。45分钟原来这么短!</p><p class="ql-block"> 我愣在讲台,右手还悬在半空,捏着半截粉笔,指节覆上一层薄霜,仿佛被时间凝固。学生们“轰”地起身,桌椅碰撞,书页翻动,气流掀起讲台上的教案,纸角“哗啦”扇我一耳光,那一声声响,如同警钟,提醒着我这一切的真实。</p><p class="ql-block"> 我低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把“元杂剧”三字写成了“元杂居”,那个“居”字最后一捺拖得老长,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诉说着我内心的紧张与慌乱。</p><p class="ql-block"> 人群散尽,教室一下子空成贝壳。我慢慢把粉笔放回盒子,发现掌心被硌出四道月牙形的红痕,隐隐作痛,那是刚才握粉笔留下的痕迹。</p><p class="ql-block"> 窗外,那片黄叶还粘在鞋尖,只是边缘被踩得稀烂,像被揉皱的旧信,承载着我这一节课的回忆。我弯腰拾起,对着光,叶脉里还凝着一粒极小的露水,晃一晃,就滚下来,砸在地板上,无声无息,如同这节课结束后的宁静。</p><p class="ql-block"> 回宿舍的路上,我故意绕远,经过操场。午后的阳光像一桶温水,从头顶浇下来,温暖而又舒适。我把那片黄叶夹进教案,两页纸中间,它薄得几乎透明,却梗着一道倔强的脉络,仿佛在诉说着它曾经的生命与坚韧。</p><p class="ql-block"> 风掠过,教案在腋下“哗啦”一声,像替我翻开了下一页,那将是新的开始,新的挑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