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前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长江的潮水年复一年拍打着外滩的堤岸,混浊的浪涛里裹挟着远洋轮船的汽笛声。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正如同这奔流不息的江水,在传统与现代、封闭与开放、毁灭与新生的漩涡中挣扎前行。这是一个充满悖论的时代——旧制度的棺椁尚未合拢,新秩序的婴孩已躁动于母腹;西方列强的经济侵略无孔不入,却意外催生了中国本土资本主义的萌芽;战争与毁灭的阴影笼罩四野,而在裂缝之中却迸发出惊人的生命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清末洋务运动的机器轰鸣第一次震碎了千年沉寂,江南制造局的钢铁骨架与福州船政的轮机声,宣告了一个古老文明被迫现代化的开端。而当历史的车轮驶入民国初年,一场意外的机遇降临——欧洲大陆的战火使列强暂时放松了对东方的经济钳制,中国民族资本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短暂春天”。沿江沿海城市的纱厂、面粉厂、药号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民族资产阶级第一次以集体姿态登上历史舞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这股时代洪流中,陈葆元药号的兴起恰是一面微妙的多棱镜。陈伯英、陈兰生兄弟从丫山丹皮的采集加工起步,将传统中药材经由上海口岸远销美洲,又以敏锐的商业嗅觉中国首家引进花旗参,构建起跨越太平洋的贸易网络。他们的白手起家不仅是个人奋斗的传奇,更是整个民族资本发展的缩影——既受益于全球化的初步连接,又受制于半殖民地的不平等地位;既拥抱现代商业文明,又深植于中国传统商业伦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历史的辩证从来残酷。一战结束后帝国主义势力卷土重来,日本对华经济侵略与军事野心相互交织,封建军阀割据造成市场割裂与资源耗散。民族工业在夹缝中艰难求生,如同石缝中扭曲生长的树木,形态各异却同样坚韧。陈葆元在这样的大环境中左冲右突,既要应对国际市场的波动,又要周旋于各路势力之间,还要面对传统与现代的价值冲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更深刻的历史张力出现在家族内部。当陈伯英在账房里拨弄算盘权衡进出口利弊时,他的侄子陈定一正在暗中支持革命、组织贫苦农民,将马克思主义的火种撒向农民群体。同一个屋檐下,资本积累与革命理想奇妙共存又激烈碰撞,折射出那个时代最根本的矛盾与选择——是要在旧体系中寻求渐进改良,还是要彻底推翻重来?是要追求个人财富积累,还是要实现民族彻底解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全面抗战的爆发将所有这些矛盾推向了顶点。工厂内迁、生产停滞、贸易中断,中国经济遭遇结构性破坏。陈葆元药号同样面临生死抉择——是保全产业与外商维持关系,还是毅然投入救亡图存洪流?这个抉择不仅关乎一个家族的命运,更隐喻着整个民族资产阶级在历史十字路口的徘徊与最终选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本书通过陈葆元药号最真实(真人真名真事件)的兴衰沉浮,试图再现那个复杂年代的经济图景与社会变迁。丫山丹皮的种植、加工、出口链条,串联起农村经济与全球市场的神秘连接;花旗参的进口与销售,折射出中西文化交流的不对等与创造性转化;家族内部不同道路的选择,则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价值理性的分裂与重构。所有这些微观历史细节,共同构成了一幅宏观历史画卷——中国是如何在帝国主义环伺、内部危机深重的背景下,艰难但不可逆转地走向现代民族国家的重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段历史距离今天已逾大半个世纪,但许多命题依然惊人地当代化:全球化与民族性的张力、传统与现代性的接榫、个人奋斗与时代洪流的互动、商业伦理与社会责任的平衡。陈家人在一艘颠簸于惊涛骇浪的航船上做出的每一次抉择,都提醒着我们:历史从未真正远去,它只是换上了新的衣装,继续向我们发出诘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我们回溯这段往事,不仅是在复原一个家族的记忆,更是在重新理解现代中国的形成之谜——在那黑暗与曙光交织的年代,正是无数个陈伯英、陈兰生、陈定一的选择与挣扎,共同汇聚成了中国走向现代化的澎湃江流。</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b style="font-size:22px;"><i>一、慈航苦渡</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绪三年的桐城,瘟疫横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肖店村口的老槐树下,祖奶奶(我爷爷的奶奶)望着新起的两个坟包,一双小脚陷在泥泞里。雨水顺着她花白的发髻流淌,混着泪水落入襟前。小儿子陈小山和小儿媳就这么走了,留下五岁的伯英和刚满周岁的兰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娘,跟我回屋吧。”大儿子陈大山撑着破旧的油纸伞,声音沙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祖奶奶摇头,目光死死盯着坟前那对白烛:“瘟疫还没走,下一个不知轮到谁。我得带两个孩子离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您这双小脚能去哪?”陈大山急道,“伯英和兰生我会照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祖奶奶终于转过头来,雨水在她脸上纵横:“你已经有一大家子要养。我还能动,就是爬,也要爬出一条活路给这两个没爹娘的孩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日后,天未亮透,祖奶奶将两个孙儿放进两个稻箩。五岁的伯英抱着咿咿呀呀的兰生,睁着懵懂的眼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我们去哪?”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去有活路的地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脚妇人挑起扁担,一头是家当,一头是两个孙儿。每走一步,缠足处都钻心地疼。从桐城到铜陵,一百多里路,她走了整整四天。夜里就宿在破庙或人家檐下,将干粮泡软了喂给孩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五日黄昏,大通镇出现在眼前。江面上帆影点点,码头工人吆喝着搬运货物。祖奶放下担子,双腿一软,瘫坐在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哭了吗?”伯英伸出小手,擦拭她脸上的尘土和泪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祖奶奶握住孙儿的手:“奶奶不哭,奶奶要让你们活下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在江边找了处破旧窝棚安身,次日便到镇上最大的药材货栈求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板娘行行好,我什么都能干,烧饭洗衣都成,只要给口饭吃,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货栈掌柜打量着她的小脚和身后的两个幼童,最终点了点头:“后院有间堆放杂物的棚子,收拾收拾能住人。一日两餐,每月二十文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从此,祖奶奶每日天不亮就起身,生火做饭,洗衣打扫。货栈工人见她勤快,常偷偷多给她些饭食。她总是先喂饱两个孩子,自己吃剩下的,余下的钱积攒起来用于两孩子读书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每天晚上回到小屋后,都会拿出《康熙医药大辞典》。这是家里唯一称得上“传承”的东西,如今,却用来作为两个孩子的启蒙课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就坐在灯光的正下方。她身子微微佝偻着,凑近那昏黄的光源,一双关节粗大、布满裂口与老茧的手,极其小心地抚过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竖排繁体字。这双手,白天要在冰冷的河水里浣洗衣物,要在呛人的灶火前揉捏面团,要在偌大的货栈里擦拭永远也擦不完的灰尘。只有到了这深夜,它们才能暂时脱离那些粗重的活计,带着一身疲惫,却异常庄重地,去触碰这些同样古老的文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伯英,兰生,”奶奶的声音有些沙哑,是白日里吆喝指挥力夫、与货栈管事交涉时留下的痕迹,但此刻,这沙哑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静与温和,“看这里,‘当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紧紧挨着奶奶。小的那个叫兰生,约莫五岁左右,眼皮已经在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却仍强撑着,跟着奶奶的手指,模糊地念着:“当……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的那个,是伯英。九岁的少年,身形瘦削,却坐得笔直。他的眼睛,在跳动的灯火下,亮得惊人,像两颗被仔细擦拭过的黑曜石,紧紧攫住那书页上的两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脑海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对,当归。”奶奶的手指,在那两个繁复的字上缓缓移动,像是在抚摸一段沉睡的历史,“歸,是歸來的歸。古人说,‘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药,就像那思乡的鸟,念旧的马,它的根,能引血归其经,把走散了的、耗损了的血气,重新带回到它该去的地方。所以,它治的是血虚,是月经不调,是跌扑损伤的瘀肿……记住了,它的性,是温的;它的味,是甘、辛,带些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用最朴素的语言,将字形的意思、药物的性状、功效,乃至背后那一点点文化的意蕴,糅合在一起,娓娓道来。每一个字,从她口中吐出,都仿佛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带着温度、气味和故事的活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伯英用力地点头,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重复着奶奶的每一句话。他的目光,越过“当归”二字,落在书页边缘那些细密的小字注释上,贪婪地吸收着一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窗外的风紧了,呜咽着掠过茅草铺就的屋顶,发出“嗖嗖”的声响,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抓挠。土墙的缝隙里,钻进来的寒气,让兰生打了个哆嗦,往奶奶身边又挤了挤。货栈那边,隐约传来守夜人单调的梆子声,已是二更天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冷么?”奶奶停下讲述,伸出那双温热而粗糙的手,将兰生冰凉的小手拢在掌心,又看了看只穿着单薄夹袄的伯英。伯英立刻摇头,目光仍胶着在书页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孩子们脚上的布鞋,底子已经磨得快透了,明天得再找些破布垫一垫;米缸又快见底了,后日发了工钱,得赶紧去籴些米回来;货栈张管事家的那床厚被褥,也该拆洗了,那活儿重,但能多挣几文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些念头,像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口。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本厚重的药典,又轻轻往前推了推,让灯光能更充分地照亮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来,我们看下一个,‘黄连’。”她的声音依旧平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时光,就在这油灯的微光与奶奶沉静的讲述中,悄然流淌。那本厚重的药典,一页一页,在伯英和兰生面前,打开了一个浩瀚而神奇的世界。他们认识了能补气固脱、起死回生的“人参”,知道了生长在极寒雪线之上、花蕊如心的“雪莲”,也记住了气味辛香、能解表散寒的“紫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些名字,连同它们的形态、气味、药性,以及奶奶在讲述时那专注而虔诚的神情,都深深烙印在伯英的脑海里。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当货栈的喧嚣彻底沉寂,当连虫鸣都歇息了,只有这盏油灯和这本药典,伴随着他们。背诵,成了他们生活中除却劳作之外,最重要的事情。灶台边,洗衣的石板上,去往货栈的土路旁,兄弟俩的口中,总是念念有词。那不是在背诵枯燥的条文,而是在心中描绘着一幅幅草木山川的画卷,演练着一场场扶危济困的方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看着他们,尤其是伯英那双日益沉静和深邃的眼睛,心中那份沉重的忧虑里,便会悄然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她不指望他们能成为悬壶济世的名医,她只希望,这些字,这些知识,能像一把钥匙,为他们打开一扇门,一扇通往不同于她这劳碌困顿一生的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一夜,油灯的光芒似乎格外的凝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讲完了“茯苓”,合上书页,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催促孩子们去睡。她看着伯英,目光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涌动,是期待,是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伯英,”她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来说说,‘甘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兰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也望向哥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伯英抬起头,迎上奶奶的目光。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微微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内心翻检着那个由近万种药材构筑起的无形库房。灯影在他清瘦的脸庞上明灭,那上面,早已褪去了同龄人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早来临的沉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片刻,他睁开眼,眸光清亮,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甘草,味甘,性平。归心、肺、脾、胃经。其主要功效有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其一,补脾益气。用于脾胃虚弱,中气不足,气短乏力,食少便溏。常与党参、白术等同用,如四君子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其二,清热解毒。用于痈疽疮毒,咽喉肿痛。可单用,或与金银花、连翘配伍。亦解药毒、食物中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其三,祛痰止咳。用于咳嗽气喘,无论寒热虚实,随证配伍皆可应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其四,缓急止痛。用于脘腹、四肢挛急疼痛。常与白芍同用,如芍药甘草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其五,调和诸药。在复方中,能缓和烈性,协调寒热,引导药力归于经渠,故有‘国老’之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一口气道来,条分缕析,逻辑井然,不仅说出了药性功效,甚至点出了常见的配伍和方剂名称。那从容的气度,那笃定的语气,哪里像一个年仅十二岁、终日与柴米油盐为伴的贫苦少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皱纹,在灯光的映照下,如同被春风拂过的水面,缓缓地、缓缓地舒展开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用那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掌心,极其轻柔地,抚摸着伯英的头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动作里,有难以言喻的欣慰,有深藏的辛酸,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超越了言语的期许。</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油灯的光芒,似乎在这一刻,也变得格外明亮,将那本厚重药典的轮廓,和围坐在桌前的三个人的身影,牢牢地、暖暖地,印在了这陋室的墙壁上,也印在了时光的深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窗外,夜色正浓。但在这小小的茅屋里,一颗种子,已经穿透了沉重的泥土,悄然萌发,展露出它蕴含的、不可思议的生机。</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i>二、苦志扬帆</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货栈常有一批从青阳丁桥独龙村来的药农,运送丹皮和丹参来卖。这些人多是东北逃荒来的,大字不识,常被奸商坑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日,掌柜的正在算账,药农头领老赵又为账目糊涂而争执。祖奶奶正在擦洗柜台,十三岁的伯英跟在身后帮她拎水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掌柜的,这次数目真不对!我们明明送了五百斤丹皮,怎么账上只记了四百三?”老赵急得满头大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伯英忽然小声插话:“赵叔,你们的送货单我能看看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赵一愣,见是个半大孩子,本不想理会,但看祖奶奶平日为人厚道,便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纸。伯英仔细看了,转头对掌柜说:“掌柜伯伯,赵叔他们确实送了五百斤。您看,这上面有五个‘正’字,每个代表一百斤。是您伙计记账时漏看了一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掌柜的拿过单子一看,果然如此,不由惊讶地看了眼伯英:“你小子识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教的,每天晚上在油灯下用《康熙医药大辞典》当课本,我可以背诵这大辞典。”伯英有些不好意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赵如获至宝,一把拉住伯英:“小兄弟,往后咱们来卖药材,请你帮忙记账可好?我们付你工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药香从四面八方包裹着陈伯英。他伏在柜台上,毛笔在账本上游走,墨迹清秀工整,像晒干后排列整齐的参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窗外是初夏的山,层层叠叠的绿涌到天际。十三岁的他,如今是这丫山药农们最特别的记帐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伯英啊,”药农老赵扛着麻袋进来,汗水顺着古铜色的皱纹流淌,“今天挖的丹皮,你给记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抬头,露出少年人特有的干净笑容:“赵叔,您先歇歇。”他起身帮忙卸下麻袋,动作已相当熟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记账之余,他开始跟着辨认药材。起初,他脑子里全是书上的句子:“黄连,味苦寒,清热燥湿,泻火解毒......”可当真正拿起一根黄连时,他愣住了——书页不会告诉他,这根须尖微微发红是因为采早了三天;这根表皮有细小裂痕,是昨夜急雨造成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书是死的,山是活的。”老赵用粗糙的手掌抚过那些根茎,“同样的丹皮,长在阳坡和阴沟,药性差着一截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渐渐明白,自己背下的那部大辞典,不过是药学的骨架。而真正的血肉,藏在这些沾着泥土的根茎里,藏在老赵那双能感知每一分药性的手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午后,他开始分检新收的茯苓。按照书载,茯苓以“白色、质坚、体重”为上。可老赵教他,真正的好茯苓,对半切开后会有天然的朱砂纹,那是山气在药材里生长的痕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就像人,”老赵拿起一块切开的茯苓,指着里面细密的红纹,“光看外表不行,得看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若有所思。他想起辞典里对茯苓的描述,详尽到每一寸性状,却从未提及这内在的朱砂纹。原来,知识不只是白纸黑字,更是这些无法言传的体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黄昏时分,他开始整理晾晒的当归。当归头、当归身、当归尾,药性各有侧重。他按照老赵教的方法,对着夕阳透视——好当归,通透如琥珀,那是岁月与山水的凝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伯英,你看这根。”老赵递过来一根形状奇特的当归,“长得不好看,可是宝贝。它在石缝里长了八年,药性全憋在里面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少年接过,在掌心细细端详。这根当归确实歪歪扭扭,远不如书里画的俊秀,可他似乎能感觉到其中蕴藏的山野精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幕降临,账房里的油灯亮起。陈伯英在账本上工整记录:“甲等茯苓七斤,特等当归五斤......”墨香混着药香,在初夏的夜里静静流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偶尔会想起那部能倒背如流的辞典。那些曾经滚瓜烂熟的词句,如今在真实的药材面前,渐渐褪去了抽象的外衣,变得有温度、有重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赵端来一碗刚煎好的药茶:“尝尝,这是你今早定的二等黄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小心接过,抿了一口。微甘的气息在舌尖绽放,那是阳光、土壤和雨露共同酝酿的味道,是任何文字都无法完全捕捉的真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赵叔,我好像开始懂了。”少年望着窗外沉入夜色的山峦,“书里记的是药,您教我的是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赵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极了风干的橘皮——那也是《康熙医药大辞典》里记载的一味良药,只是书上没说,这样的皱纹里,藏着多少与山相知的岁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油灯噼啪作响,陈伯英继续伏案记账。他知道,自己正在书写另一部“大辞典”——这部辞典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泥土的温度和生命的质感。而这部辞典的第一页,正从这个初夏的夜晚,徐徐展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通镇的药香还未染透陈伯英的粗布衫,他却已能闭目辨百草。药农们将账本塞进他手里时总要叹一句:“这小子,灵得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出半年,药材的品类、成色、价格,全在他心里头排成了清清楚楚的一本账。夜深人静,他对着油灯扒拉算盘,珠子响得比夏夜的蟋蟀还密。药农们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这个十三岁的后生,肚子里不只有墨水,还有义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绪十五年春,十六岁生日才过,他拿出攒下的一包铜钱和碎银,摆在桌上。药农们这个掏几吊,那个摸几钱,竟凑足了一小袋本钱。老药农周大爷拍着他肩膀:“伯英,咱大通镇缺个公道药材铺,你去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铺面选在镇东头,窄窄一间,门楣却高。他请镇上老秀才题字号,龙秀才捻须沉吟,写下“陈葆元”三字,又道出联语:“葆光普照三千界,元气常存十二时”。伯英喜欢得紧,将这联语刻在楹柱上,黑底金字,亮堂得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开张那日,药香满街。伯英在店里转悠,青瓷药罐擦得锃亮,铜秤砝码摆得齐整。他学来的本事全用上了,黄芪分三等,当归看头尾,甘草片片均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头一桩生意是个外乡人,要买三钱茯苓。伯英称好了包起,那人却疑他短了秤,当场要复核。伯英也不恼,笑着请他自便。那人在对面借了秤来称,三钱不多不少,倒闹个红脸。伯英反而抓了一把甘草片送他:“新客惠顾,该添彩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般过了数月,“陈葆元”的名声悄悄传开。都说这后生做生意实在,药材品质分明,价钱公道,童叟无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腊月里,镇上李财主家的小少爷染了风寒,咳得厉害。李家派人来抓药,方子里有一味川贝母。伯英拣了最好的松贝,粒粒如怀中抱月,亲自碾成细末,过绢筛才包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翌日清晨,铺门刚开,李家的管家闯进来,将药包摔在柜上:“甚么川贝!我家少爷吃了你的药,咳得更凶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伯英一愣,打开药包细看,又拈起一点在舌尖尝了,脸色渐渐变了:“这不是我家的川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是你家的是谁家的?纸包上还印着你家字号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伯英却不争辩,只从柜台下取出药匣,抓出一把川贝:“您老看看,这才是小铺的货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两相对比,果然不同。管家一时语塞,伯英却已包好新的川贝:“这包不收钱,我随您去看看小少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才知,是李家仆役以次换好,想讹诈几吊钱。事情水落石出,伯英却一字未对外人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日晚间,他独自在店堂里碾药,铜碾船在槽中来回滚动,声音沉厚均匀。十七岁的少年掌柜低垂着眼睫,在弥漫的药香里轻轻吐出一口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楹柱上“葆光普照”四个金字映着灯光,明明灭灭。</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i>三、慧眼匠心</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祖奶奶如今已不再需要洗衣做饭,但仍闲不住,日日为孙儿打扫铺面。夜里,她看着伯英在灯下算账,兰生在一旁读书,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笑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奶奶,洋人好像特别喜欢咱们的丹皮。”一日晚饭时,伯英忽然说,“我在货栈听说,美国人拿它做药,愿意出高价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兰生接话:“我在学堂听先生说,现在兴起洋务运动,鼓励与外国通商。哥哥,咱们何不试试把丹皮卖到美国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伯英眼睛一亮:“正好有船老板说可以帮我们带货到上海,从那转洋船出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祖奶奶不懂什么洋务运动,但她相信两个孙儿的眼光:“你们既觉得可行,就试试。奶奶这还有些私房钱,拿去当本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江风裹挟着鱼腥、淤泥和隐约的煤烟味,灌入大通镇临江的窄巷。陈兰生抹了把额头的汗,碱水泡得发白的手指捻起箩筐里一根其貌不扬的根茎,灰褐表皮,粗短虬结,沾着丫山特有的红褐泥土。“这东西,”他甩了甩,土屑簌簌落下,“山里人挖来当柴烧都嫌烟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旁边,陈伯英正就着昏暗的天光,核对一册边角卷烂的账本,闻言抬起头。他没看弟弟,目光直直钉在那根“柴火”上。他放下账本,几步过来,动作极轻,近乎虔诚地接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根茎躺在他掌中,沉甸甸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的指尖从那些粗糙的纹路上抚过,微微颤抖。码头的喧嚣——苦力的号子、杠棒的吱呀、轮笛的闷响——刹那间仿佛被江水推远。陈伯英的眼窝深陷,是连日盘账熬夜的痕迹,此刻却燃起一点幽微的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不是柴火,兰生。”他声音沙哑,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这是……能撬动整个太平洋的黄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怔住,看着兄长近乎魔怔的神情,又瞅瞅那黑疙瘩,哑然失笑:“哥,你饿花眼了吧?这玩意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懂什么!”陈伯英罕见地厉声打断,他将那丹皮举到鼻尖,深深一嗅,泥土腥气里一丝极淡的、苦而回甘的药香钻入肺腑,“《本草纲目拾遗》里写过,《中药志》里也有记载!清热化瘀,滋阴补肝肾。中国人认得,外国人呢?隔着海的那些人,他们那里没有这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猛地攥紧,指节泛出青白色,目光似乎已穿透这潮湿的巷道,越过浑黄的江面,投向渺茫不可见的东方:“这是只有我们这儿,只有丫山才有的好东西!是能漂洋过海的宝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被兄长的激烈震住,半晌,嘟囔道:“说破天,原来这东西就是丹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不再解释,他只是紧紧攥着那根丹皮,仿佛真的攥住了通往黄金彼岸的船票。江风呜咽,吹动他洗得发白的衣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梦想的重量,很快压上了现实的双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葆元药材行”的木板招牌在巷口歪歪斜斜地挂起来时,没人看好。兄弟俩的“商铺”,不过是一间租来的逼仄瓦房,后半间堆货,前半间做生意,夜里摊开铺盖就是卧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创业之初,每一文钱都得掰碎花。收丹皮要现钱,山里农户实在,不见铜板不交货。兄弟俩掏空积蓄,变卖了陈伯英一支还算体面的狼毫笔,当掉了陈兰生一件过冬的厚棉袍,换回一袋袋沉甸甸的、裹着红泥的丹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运输是更大的难题。雇船代价高昂,他们雇不起。只能靠最笨的办法:自己扛。一麻袋一麻袋的丹皮,从青阳深处背出来,挤上人头攒动的轮渡,或者干脆搭上运货的板船,顺长江水道而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睡码头是常事。货不能离人,江风凛冽,兄弟俩裹着破棉袄,蜷缩在货包旁,互相依偎着取暖。啃的是硬如石块的烙饼,喝的是船家施舍的粗茶。陈兰生年轻气盛,几次险些跟克扣斤两的货栈管事、故意刁难的税卡小吏动起手来,都被陈伯英死死拉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忍字头上一把刀,兰生。”陈伯英咬着牙,嘴角抿得铁紧,把弟弟拽到身后,自己上前,赔着笑脸,说着软中带硬的话,有时还得悄悄塞上几个铜子。转身回来,他眼底是屈辱的血丝,却很快被更坚毅的东西覆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等咱们的丹皮到了上海,一切都会不一样。”他总是这样说,不知是安慰弟弟,还是告诫自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趟,两趟……扁担磨破了肩膀,江风皴裂了脸颊。丹皮一袋袋运出去,换回微薄的利润,又立刻投入下一轮循环。招牌依旧陈旧,瓦房依旧漏雨,但“陈葆元”的丹皮,因品相地道、炮制用心,渐渐在码头那些药材掮客嘴里有了点名气。偶尔,会有上海来的客商,指名要“大通陈家的丫山丹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希望像江水下的暗流,默默积蓄着力量。</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绪十八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江边的柳树才抽出嫩芽,“陈葆元”的后院里已经堆满了新收的丹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蹲在地上,仔细翻看着每一根丹皮。经过四年的摸索,他已然成为丹皮品鉴的行家。丫山丹皮分三等:表皮灰褐、断面朱红者为上品;颜色稍浅者为中品;有黑斑或虫眼者则为次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哥,上海来的电报!”陈兰生举着一张纸,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利康洋行的威尔逊先生同意看我们的样品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接过电报。薄薄的纸张在他手中微微颤抖。四年来,他们往上海送了不下二十次样品,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以“成色不佳”“规格不符”为由退回。这一次,是美国最大的利康洋行主动发来的询价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准备最好的货。”陈伯英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进了仓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接下来的三天,兄弟俩几乎不眠不休。他们从五千斤丹皮中精选出二百斤,每一根都经过亲手挑选:长度必在十五厘米以上,直径不得细于拇指,断面必要呈现鲜艳的朱砂色。祖奶奶也来帮忙,用软布一根根擦拭干净,再按传统方法用桑皮纸捆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临行前夜,祖奶奶将一枚铜钱塞进捆扎丹皮的麻绳里:“这是光绪通宝,带着它,保佑你们一路顺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郑重地接过,将那包丹皮紧紧抱在怀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上海码头的喧嚣让这个从小镇来的年轻人目眩神迷。高耸的西洋建筑、穿梭不息的人力车、各种肤色的洋人,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画卷。他按照地址找到外滩的利康洋行,却被门卫拦在了雕花铁门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与威尔逊先生有约。”陈伯英用生硬的英语说道,这是他在船上临时学的几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门卫上下打量这个穿着粗布长衫、脚踩布鞋的年轻人,嗤笑一声:“威尔逊先生今天不会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不退不让:“请通报一声,就说大通陈葆元的陈伯英,送丹皮样品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或许是这个中国年轻人眼中的坚定打动了门卫,他最终还是进去通报了。片刻后,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美国职员走出来,用蹩脚的中文说:“威尔逊先生很忙,样品留下,你可以走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摇头:“我必须亲自向威尔逊先生说明丹皮的特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美国职员不耐烦地挥手:“没有必要,我们会检验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当陈伯英还要争辩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回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身材高大、留着大胡子的洋人站在门口,蓝色的眼睛锐利如鹰。陈伯英立刻认出,这就是他在报纸上见过的威尔逊先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先生,”陈伯英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行礼,“我是陈葆元药材行的陈伯英,特从大通送来上等丹皮样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威尔逊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能说几句英语的中国年轻人产生了兴趣:“给你五分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威尔逊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陈伯英打开了那包精心准备的丹皮。他不仅用英语介绍了丹皮的药用价值,还详细说明了不同等级丹皮的鉴别方法,甚至拿出自备的小刀,切开一根丹皮展示其内部色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威尔逊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陈伯英说完,才缓缓开口:“年轻人,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能如此专业介绍药材的中国商人。不过,”他话锋一转,“你知道美国药典对进口药材的要求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诚实摇头:“请先生指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干燥度必须低于百分之八,杂质不得超过百分之三,包装必须防潮防虫......”威尔逊列出了一长串标准,“你的丹皮能做到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深吸一口气:“只要先生给机会,我一定能做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威尔逊沉吟片刻:“好,我给你这个机会。先要一百担,两个月内交货。但要按我们的标准加工、包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到大通,陈伯英立刻开始了艰难的准备工作。威尔逊提出的标准远超当地常规,特别是干燥度和杂质要求,按照传统晾晒方法根本无法达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必须建一个烘干房。”陈伯英对弟弟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建烘干房需要钱,而他们的资金已经所剩无几。陈伯英咬牙将药材行抵押给了钱庄,又向多年来往的药农们赊欠货款。老赵等人感念陈伯英多年来的诚信,纷纷表示愿意先供货后收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烘干房的建造并不顺利。第一次试烘,温度过高,烤焦了五十斤丹皮,浓烟滚滚,引来邻居抱怨。第二次试烘,又因温度不足,丹皮发霉变质。陈伯英三天三夜守在烘干房外,眼睛熬得通红,一次次调整火候和通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哥,要不我们跟洋行商量,降低点标准?”陈兰生看着又一批报废的丹皮,心疼不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摇头:“既已承诺,必当做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七次试验时,他终于找到了最佳温度:炭火不能明烧,要用灰覆盖,保持恒温;通风口要早晚调节,以适应不同的湿度。他还发明了一种用竹篾和油纸制成的专用烘盘,使丹皮受热均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筛选杂质更是细致活。陈伯英雇了十个女工,手把手教她们如何剔除每一根细小的草屑和沙粒。祖奶奶也带着老花镜坐在女工中间,一丝不苟地检查每一根丹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包装环节,陈伯英摒弃了传统的麻袋,改用防潮的油纸内衬,外加柳条箱,既坚固又透气。每个箱子上都用中英文标明品名、等级和产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交货日前夕,最后一批丹皮终于包装完毕。陈伯英逐一开箱检查,确保万无一失。夜深了,他独自坐在堆满货箱的仓库里,就着一盏油灯,写下了一封给威尔逊先生的英文信,详细说明了丹皮的储存和使用方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货发往上海的那天,大通镇不少人都来围观。十辆马车载着整齐的柳条箱,缓缓驶向码头。陈伯英亲自押运,目送货物装上开往上海的轮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漫长的等待。陈伯英表面平静,内心却如江水般起伏不定。他照常经营药材行,接待顾客,但每到黄昏,总会不自觉地望向江面,期盼着上海来的消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绪十八年六月初七,一封电报终于送到了“陈葆元”。陈伯英拆信的手微微颤抖,当看到“质量上乘,符合标准,续订二百担”的字样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没有欢呼,只是默默走到后院,在烘干房前站了许久。晚风吹过,带来阵阵药香,那是他熟悉的、也是即将远渡重洋的味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夜,他给祖奶奶磕了个头,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祖奶奶抚摸着他的头,轻声道:“奶奶知道,你一定能做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久后,威尔逊先生亲自来到大通考察。看到陈伯英精心设计的烘干房和严格的质量控制流程,他大为赞赏,当即签订了长期供货合同。更令人惊喜的是,他还带来了美国药商对丹皮的高度评价:“中国丹皮质量远超预期,已成为东海岸药厂的指定原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葆元”的丹皮从此打开了美国市场,订单如雪片般飞来。大通镇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地方,因为一种其貌不扬的药材,竟成了国际贸易链条上的一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陈伯英并未被成功冲昏头脑。在庆祝的宴席上,他对弟弟和几位老药农说:“这只是开始。洋人今天需要丹皮,明天可能就需要别的。我们要把更多的中药材推出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的目光越过热闹的酒席,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长江正无声流淌,奔向浩瀚的太平洋。而在大洋彼岸,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向他敞开怀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油灯下,陈伯英再次翻开那本《康熙医药大辞典》,但这一次,他拿起笔,在空白处开始记录新的发现:西洋人对药材的偏好、包装的特殊要求、运输的注意事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知道,这部祖传的药典,正在他手中续写新的篇章。而这部新篇章的第一页,已经随着远航的货船,驶向了未知的远方。</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i>四、商道通天</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兄弟俩果然有经商头脑。不出几年,陈葆元药材行已成为大通镇有名的商户,将丫山丹皮经长江水道运往上海,再出口北美,同时进口美国花旗参在国内销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绪二十一年,夏,长江水比往年都要浑浊。浪头裹着泥沙,一下下啃咬着南岸的堤坝。大通镇空气黏腻湿热,压得人喘不过气,江鸥贴着水面低飞,发出不安的尖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葆元大通药材行的后院里,那股子经年不散的药香——丹皮的涩香、甘草的甜香以及各种草木根茎的清苦气,此刻也被更浓重的土腥味和潮气盖了过去。伙计们小跑着,把一麻袋一麻袋晾晒好的丫山丹皮往地势更高的厢房里搬。这些丹皮,根条粗直,皮细肉厚,断面粉白,是美国人最爱的那种,指着它换回沉甸甸的花旗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站在檐下,穿着一件半旧的灰布长衫,身形清瘦,手指关节因为童年就帮奶奶洗衣干活落下了风湿,微微凸起着。他没看伙计们忙活,只凝着脸望着天边那一道越来越沉、越来越低的黑云。风起来了,刮得院角那棵老槐树枝条乱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哥,”陈兰生从前面店铺过来,他比伯英小几岁,面庞更圆润些,眼神活络,穿着簇新的绸衫,袖口挽起,露出半截精干的腕子,“和悦洲仓库那边,老赵刚捎来信儿,说水涨得邪乎,怕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没回头,只问:“洲上临江的那几个大库,货撤出来多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才撤了不到三成,主要是些寻常柴胡、茯苓,值钱的丹皮,还有刚从木镇运来暂存的那批新货,都在最里头那几间……”陈兰生语速快了起来,透着焦灼,“雇的人手不够,这雨眼看就要砸下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话没落音,一个大炸雷劈开昏沉的天幕,惨白的光瞬间照亮陈伯英沉静得有些过分的侧脸。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顷刻就连成一片狂暴的雨幕,天地间只剩下哗哗的巨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伙计浑身湿透,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脸白得吓人:“东家!和悦洲……和悦洲告急!江水倒灌,老赵说那几个库房……保不住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库房里是陈家几乎全部的身家,是熬了多少夜、走了多少山路、赔了多少笑脸才收来的药材,更是下一步跟洋行换参的本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猛地一跺脚,眼睛都红了:“快!再去叫人!镇上能叫的都叫上!工钱加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来不及了。”陈伯英的声音穿透雨声,冷而硬,像江底的石头。他转过身,眼里有种骇人的光,“去江边!找纤夫头子李老大!告诉他,我陈伯英要雇他手下所有的人,现在,立刻,去和悦洲抢货!价钱,他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哥!那都是些粗汉,坐地起价……”陈兰生急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货没了,公司就完了!”陈伯英第一次提高了声音,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急出来的汗,“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一咬牙,冲进雨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长江像沸腾了。浊黄的江水咆哮着,汹涌地扑向和悦洲。这片沙洲地势低平,此刻已有多处漫水。药材仓库区一片混乱,人声、雨声、浪涛声搅成一团。几间临江的库房已经进水,麻袋泡在水里,绝望地漂浮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老大带来的百来个纤夫到了。这些汉子,常年在江边搏命,古铜色的脊背上肌肉虬结,被粗粝的纤绳磨出厚厚的老茧。他们不说话,只看着陈伯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站在没脚踝的水里,指着一排库房:“最里面,丹皮!先抢丹皮!一袋!一袋都不能给我落下!工钱,现结!摔一袋,照价赔!抢出来,我陈伯英再每人加三块大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没有多余废话。纤夫们像一群沉默的豹子冲进库房。扛、抬、拖、拽。沉重的麻袋压弯他们的腰,雨水糊住他们的眼,脚下是泥泞和水坑。号子声喊起来,不是平时拉纤时悠长苍凉的调子,而是短促、拼命地嘶吼,和风雨雷霆对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脱了长衫,只着一件汗褂,也跟着冲了进去。扛不动整袋,就和人合抬;滑倒了,爬起来,抹一把脸再上。他咳着,肺叶像破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杂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东家!您出去!这儿有我们!”老赵喊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像是没听见,一把扛起一袋丹皮角子,踉跄着往外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雨一夜未停,人一夜未歇。灯火在风雨中飘摇,人影在明灭间奔忙。从仓库到临时征用的高地货栈,踩出一条泥泞不堪的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三天凌晨,雨势稍歇。最后一批核心库房的丹皮终于安全转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临时货栈里,药材堆成了山。精疲力尽的纤夫们或坐或躺,等着领工钱。陈兰生忙着给大家发钱,嗓子已经哑得说不出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靠着一摞麻袋,想喘口气。身子却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倾,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喉咙里猛地窜上一股腥甜,他下意识用手捂嘴,再摊开,掌心一团刺目的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哥!”陈兰生一眼瞥见,手里的银元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扑过来,声音发颤,眼眶红得吓人,“哥!为这点药材……值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喘着,额头上青筋暴起。他看着掌心那抹红,愣了一瞬,随即竟扯嘴角笑了笑,用湿透的袖口胡乱擦了擦嘴角,血迹在苍白的皮肤上抹开一道狼狈的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洋人……抢着要我们的丹皮……”他声音低哑,断断续续,眼里那点火却烧得更旺,“我们……就得换回他们的参王……最好的参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缓了口气,盯着弟弟,一字一句:“这生意……赌命……也得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经此一役,陈葆元药材行伤了些元气,但核心的丹皮保住了,信誉也立起来了。尤其是陈伯英“赌命”的名声,悄悄在江边传开。都知道陈葆元老大是个狠角色,说话算话,跟他做生意,踏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兄弟俩分工更明确。陈伯英主内,坐镇大通,把控药材品质,特别是丹皮的采收、加工。他比药农还挑剔,只在丫山特定阳坡、三年以上的牡丹根,在秋分前后采挖,抽心、晾晒、分等,一丝不苟。经他手的“陈葆元丹皮”,断面粉白,香气醇厚,成了远近闻名的硬通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主外,负责销售和对外联络。他脑子活,胆子大,借着洋务的势头,跟几个美国洋行的买办打得火热。洋人认准了“Chen's Danpi”,价格一路看涨。换回的银元,又变成订单,飘洋过海去收购美国威斯康星州的花旗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花旗参,初入中国,识者不多。陈伯英亲自试药性,尝味道,定等级。他发现这西洋参性凉,滋阴降火,正好互补丹皮的性质,在国内大有可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转机来得毫无征兆。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蝉鸣聒噪。一艘不大的海轮泊稳,几个深目高鼻、穿着西装的洋人,由一个诚惶诚恐的通事引着,竟一路打听,找到了这间藏在巷子深处的药材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正赤膊在院里翻晒药材,见这阵仗,一时愣住。陈伯英从屋里快步走出,手心还沾着记账的墨渍,神色镇定,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通事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为首的洋人,高瘦,灰蓝眼珠,神态精明,自称来自美国大洋公司。他拿起一枚丹皮,仔细看着,又切开一点,闻嗅,甚至小心地尝了尝味,然后与同伴低声交谈,语速很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屋里静得只剩蝉鸣。陈兰生攥紧了拳头,手心全是汗。陈伯英呼吸微促,面上却不动声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良久,那洋商转过身,通过通事,一字一句地说道:“陈先生,你们的丹皮,品质非常非常好。我们在北美找了很久这样的药材。我们愿意用一整船的花旗参,换取你们‘陈葆元’丹皮的独家代理权。以后你们有多少,我们要多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通事的话音落下,小院里静得能听到灰尘在阳光中飞舞的声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猛地抽了口气,眼睛瞪得滚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整船……花旗参?那是价比黄金的西洋参!独家代理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狂喜像潮水一样冲上他的头脸,他几乎要跳起来,看向兄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站在那里,身形似乎晃了一下。他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接那仿佛闪着金光的合同,而是轻轻拂过身旁一袋刚刚收来的丹皮,粗糙的麻布面料摩擦着他的指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几年了。码头的寒风,冰冷的干粮,赔不完的笑脸,担不完的心……所有画面在他眼底飞速掠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抬起头,没有看那诱人的合同,而是看向那个洋商,透过他,看向更遥远的地方。他开口,声音因长久的疲惫和此刻巨大的冲击而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通过通事传递过去:“独家代理权可以谈。但,怎么运,什么价钱,什么时候交货,得按我们的规矩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洋商挑了挑眉,露出些许惊讶,随即化为一种对等手的尊重,他点了点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手续繁琐,细节磋磨,直到夜深人静,才终于送走客商,初步敲定了一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燥热退去,江风变得凉爽。兄弟俩并肩站在屋后临江的小窗前。对面铜陵县城的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江面上,被水流扯成破碎跳跃的金蛇。一艘洋轮的庞大黑影静静泊在江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于是,陈家兄弟又成了国内最早唯一大规模经营花旗参的商人。铜陵大通,成了南中国重要的花旗参集散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深秋的铜陵,江风已带寒意。陈葆元药号后院的桐油灯,却总要亮到三更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为了同美国人做生意,早先就在学习美式英语。但陈伯英兄弟俩总觉不够好,所以一直在练习口语。 "Brother...business..."陈兰生对着煤油灯反复念着这两个词,舌尖被烫到似的发麻。兄长陈伯英蘸着茶水在八仙桌上写写画画,桌角堆着厚厚一沓写满音标的毛边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自二年前决定要做丹皮出口,兄弟俩便拜在大通镇传教士约翰门下。每日天不亮,药号阁楼就会传来诵读声。陈伯英把英语单词抄成小条,贴在晒药架的每根横梁上,翻拣丹皮时便能瞥见;陈兰生更在腰间挂满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常用句子,走路时叮当作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夜暴雨如注,陈兰生念到"export"时总发不准音,急得眼眶发红。陈伯英忽然推开窗,指着雨中摇曳的丹皮植株:"你看,这草药在暴雨里都能扎根。我们陈家子孙,岂能被几个洋文难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拉起弟弟走到院中,任雨水浇透长衫:"记得赵叔说过,丹皮要经霜雪才药性足。学话亦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雨幕里,兄弟俩放声诵读,英语混着桐城腔,与雨声交织成奇特的乐章。阁楼窗口,约翰教士举着油灯望见这一幕,轻轻在胸前画了个十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次年春,当那个洋商的货轮驶入大通码头,陈氏兄弟一袭青衫迎风而立。听见字正腔圆的"Welcome to Tongling",这个走遍远东各港的美国商人不禁怔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签完契据,那个洋商忍不住问:"你们的英语带着肯塔基乡音,从何学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抚过契约上墨迹未干的"丹皮"二字,微微一笑。江风吹动他腰间褪色的单词木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绪二十二年春,长江水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日清晨,"陈葆元"药材行刚卸下门板,便见一骑快马踏着晨露疾驰而至。马上之人身着官服,腰佩令牌,径直闯入店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哪位是陈伯英?"官差声音洪亮,惊得早起抓药的客人纷纷侧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从账台后转出,拱手道:"在下便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官差取出一封朱漆公文:"直隶总督李鸿章李大人奉旨访美,需精通洋务商贸之才随行。大人亲点了你的名,三日后至江宁报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陈兰生手中的算盘"啪"地掉在地上,珠子散落一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送走官差,兄弟二人相对无言。良久,陈兰生才颤声道:"哥,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李中堂竟然知道咱们'陈葆元'的名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却面色凝重。他走到窗前,望着江面上来往的商船,轻声道:"荣耀背后,是千斤重担。李中堂点名要我去,看中的不是'陈葆元'的招牌,而是我们与洋人做生意的本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日后,江宁驿馆内,李鸿章召见了陈伯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位权倾朝野的重臣已年过七旬,须发皆白,但目光如电。他仔细打量着跪在面前的年轻人,缓缓道:"起来回话。听说你不过二十出头,就能把药材生意做到美利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中堂大人,草民只是侥幸。"陈伯英垂首应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侥幸?"李鸿章轻笑一声,"能让大洋公司用整船花旗参换你独家代理权,这可不是侥幸。起来说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待陈伯英起身,李鸿章细细问起他与洋商往来的细节,从药材品鉴到贸易条款,从货船调度到银钱结算,事无巨细。陈伯英对答如流,不时还提出自己对中美贸易的见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好!"李鸿章抚须点头,"此番出使美利坚,朝廷要展示的是我大清并非闭塞之国。你这样的年轻商人,正是最好的证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临行前,陈伯英回到大通镇安排事宜。祖奶奶得知孙儿要随钦差出洋,连夜赶制了一件棉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听说洋人的地方冷,"老人将棉袍塞进行囊,"你从小身子弱,要多穿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跪地叩首:"孙儿此去,定不负奶奶教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绪二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使团乘"圣路易斯"号邮轮自上海启航。这是陈伯英第一次见到大海,也是他第一次乘坐如此巨大的蒸汽轮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航程中,李鸿章时常召他议事。这日,在装饰华丽的头等舱内,李鸿章指着舷窗外浩瀚的太平洋,忽然问道:"伯英,你看这大海,与长江有何不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沉思片刻,答道:"回中堂,长江虽阔,终有彼岸。这太平洋却浩瀚无垠,让人心生敬畏。然而,"他话锋一转,"再大的海洋,也阻不断商贸往来。如今蒸汽船月余便可横渡,世界正在变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鸿章目光深邃:"说得不错。西洋人仗着船坚炮利,四处开拓商路。我大清若再闭关自守,恐将落后于时代。你与洋人做生意多年,以为他们最重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契约。"陈伯英毫不犹豫,"洋商最重白纸黑字的约定。一旦立约,纵有亏蚀也必履行。这与我们'诚信为本'的商道,其实殊途同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鸿章微微颔首,若有所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航行第三周,海上风浪大作。陈伯英晕船呕吐,却仍坚持每日到甲板上观察航海。这日,他偶遇使团中的翻译官容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先生似乎对航海很感兴趣?"容闳笑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扶着栏杆,脸色苍白却目光炯炯:"容大人见笑。我在想,若是咱们大清也能造出这样的蒸汽船,往来太平洋贩运货物,该省去多少中间费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容闳叹道:"可惜朝廷中守旧者众,兴办洋务阻力重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所以更要让世人看见通商之利。"陈伯英望向远方,"待我回国,打算购置蒸汽货船,专营中美药材贸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五月八日,"圣路易斯"号抵达纽约港。码头上礼炮齐鸣,美国政要悉数到场迎接。陈伯英身着簇新的长衫,跟在使团中踏上异国土地。</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i>五、丹皮渡海承千载</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i> 参王镇场显国魂</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深秋的纽约港,海风裹挟着咸腥与煤烟的气息,如同一只无形巨手,搅动着哈德逊河灰黄色的水面。巨大的“圣路易斯”号邮轮,这个时代的钢铁巨兽,正喷吐着浓烟,缓缓靠近码头。岸上,黑压压的人群早已翘首以待,喧闹声、乐队的演奏声、蒸汽机的嘶鸣,混杂成一片奇异的交响。镁光灯不时爆发出刺目的白光,在白日里也清晰可见,记录着这历史性的一刻——大清帝国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踏上了美利坚的土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时为光绪二十二年,西历1896年8月28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鸿章站在船舷旁,身着象征一品大员的仙鹤补服,颈挂一串硕大的朝珠,面容沉静,目光深邃地望着这片陌生的新大陆。七十三岁的年纪,甲午战败的阴影,《马关条约》签定后的千夫所指,以及环游列国试图“联俄制日”却前景未卜的沉重,都化作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意与凝重。他身后,除了随行的翻译、幕僚和护卫,还立着一个与这官场氛围略有些格格不入的年轻人。</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叫陈伯英,年方二十五岁,安徽大通“陈葆元”商号的年轻东家。与周围那些顶戴花翎的官员不同,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藏青色宁绸长衫,外罩一件玄色缎面马褂,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眼神里既有商人的精明,又带着几分初临异域的谨慎与好奇。他的“陈葆元”,是安徽乃至江南都数得着的药材字号,尤其以品质上乘的“丹皮”等药材行销海外,是与美国“大洋公司”有着稳定贸易往来的创汇大户。此行,他既是李鸿章的随员,凭借其与美国商界的联系充当一部分向导和联络之责,更是李氏为展现朝廷鼓励工商、开拓外贸的一个活生生的“标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码头的欢迎仪式极尽隆重。美国总统克利夫兰的特派代表、纽约政要、商界名流齐聚。军乐队高奏两国国歌,当那陌生的《星条旗永不落》响起时,李鸿章微微侧首,对身后的陈伯英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慨叹:“伯英,你听这曲调,激越昂扬,与我朝雅乐大不相同。国之气象,音声亦可窥一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陈伯英微微躬身,恭敬答道:“中堂大人明鉴。此邦初立不过百二十年,锐气正盛,与我中华数千年之沉淀,自是不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鸿章未再言语,目光扫过码头上林立的起重机、冒着黑烟的工厂烟囱,以及远处那些拔地而起、已初见摩天楼雏形的建筑,眼神复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接下来的几天,是高强度的外交活动。拜会总统,出席宴会,参观工厂、学校。李鸿章以其老练的外交手腕和不时流露的东方智慧,应对着各方人物和媒体。而陈伯英则穿梭其间,以其流利的英语和对商业规则的熟悉,为李鸿章与美方商界的沟通架设桥梁。他年纪虽轻,但言谈举止沉稳得体,既不失国体,又能切中商业要害,让不少美国商人对他这个来自“神秘东方”的年轻商人刮目相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行程中至关重要的一站,是参观与“陈葆元”有着密切贸易往来的美国大洋公司(Oceanic Company)。这是一家规模宏大的药材及土产贸易商行,其仓库和加工厂占据了港口区不小的一片地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参观当日,大洋公司老板约翰逊亲自在门口迎候。他是个身材高大、满面红光的典型美国商人,见到李鸿章,热情地上前握手——这个西式礼节让李中堂身后的护卫微微紧张,但李鸿章只是略一迟疑,便坦然接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尊敬的阁下,欢迎您的到来!您的光临,是本公司莫大的荣耀!”约翰逊声音洪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在一旁流畅地翻译,并补充介绍道:“中堂大人,约翰逊先生是我们‘陈葆元’多年的合作伙伴,信誉卓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鸿章颔首,用他特有的安徽官话缓声道:“约翰逊先生客气了。商贸互通,互利共赢,乃两国之幸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行人步入大洋公司那宽敞明亮、以钢铁和玻璃构建的仓库。这里与陈伯英记忆中国内那带着浓郁草药味、略显昏暗的药材栈行截然不同。空气中有干燥的粉尘气息,但也夹杂着消毒水的味道。货物堆放整齐,分类明确,工人们推着钢制的平板车穿梭往来,效率极高。高高的穹顶下,是一排排巨大的货架,上面堆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物产:南美的咖啡豆、印度的香料、非洲的象牙与棕榈油……当然,还有来自中国的货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约翰逊引着众人来到一片标着“CHINA”的区域。这里陈列着瓷器、丝绸、茶叶,以及成箱的药材。他走到一个打开的、内衬防潮油纸的木箱前,抓起一把色泽棕红、片大肉厚、纹理清晰的干燥根皮,不无自豪地对李鸿章说:“阁下,请看,这就是贵国安徽大通‘陈葆元’商号提供的丹皮!品质之佳,无出其右,是我们公司最受欢迎的中国药材之一!在美国,尤其是在我们的药厂和保健品市场,需求量非常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阳光从高窗射入,照在那些丹皮上,仿佛为其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泽。李鸿章伸手接过几片,仔细端详,又凑近闻了闻那特有的苦香之气。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从手中的丹皮,移到身旁的陈伯英脸上,再环顾这庞大、现代化且运作高效的仓库。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中国内那些关卡林立、税吏苛责、运输艰难、工艺守旧的工商业环境,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这些出自安徽乡野、经由陈伯英这样的商人组织、远渡重洋而来的丹皮,在这里被如此珍视,成为换取外汇的“硬通货”,而国内,许多利于民生、可图富强的工商业,却往往因守旧势力的阻挠、官府的盘剥乃至所谓的“祖宗成法”而步履维艰。甲午之败,败于海军,又何尝不是败于这背后的国力差距、工商之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他眼底。有对陈伯英这样年轻有为商人的欣赏,有对中美工商环境巨大落差的刺痛,或许,还有一丝身为朝廷重臣,却深感变革维艰的无奈与自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伯英,”李鸿章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在这略显空旷的仓库里回荡,“汝家这丹皮,飘洋过海,于此异邦能得如此看重,实属不易。可知其每年能为安徽,为朝廷,换回多少银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心中一凛,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恭敬而清晰地回答:“回中堂大人,仅丹皮一项,去年‘陈葆元’输美计十五万斤,价值逾三十万银元。此外尚有茯苓、半夏等药材。然……然药材出口,检验手续繁复,沿途厘卡甚多,耗时费力,且时有因检验标准不一、吏员刁难而延误船期,致使品质受损,外商索赔之事。若能……若能有所便利,规模当可再增数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话语恳切,既点明了贡献,也不讳言困境。这是商人的务实,也是在巧妙地争取支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鸿章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几片丹皮,良久,他将丹皮放回箱中,对约翰逊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药材关乎生命,品质确为第一要务。‘陈葆元’之货,既得贵公司如此认可,足见其诚信与质量。我朝于鼓励出口、开辟利源一事,向来重视。此类利国利民之商贸,自当予以扶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没有当场做出任何具体承诺,但陈伯英从他那沉稳的语气和深邃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丝明确的信号。约翰逊虽不完全明白其中深意,但也感受到了这位东方重臣对此次合作的肯定,脸上笑容更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参观在略显凝重的气氛中结束。回程的车上,李鸿章闭目养神,久久不语。陈伯英安静地坐在一旁,内心却波澜起伏。他知道,中堂大人正在权衡,正在决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数日后,李鸿章一行结束了在美国的访问,登船回国。浩瀚的太平洋上,旅途漫长而单调。李鸿章时常站在甲板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蔚蓝海水,沉思默想。陈伯英则抓紧时间,将此次访美所见所闻,特别是关于大洋公司的运营模式、美国市场对中药材的需求细节以及对国内药材行业发展的建议,详细整理成文,准备回国后呈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偶尔也会被李鸿章叫去问话,内容不再局限于商业,有时涉及美国的政治制度、教育体系,甚至社会风气。陈伯英尽己所知,一一作答。他感觉到,这位饱经沧桑、位极人臣的老人,内心深处的忧思,远比外界想象的更为深重。他推动洋务,兴办实业,试图为这个古老的帝国注入新的活力,却处处掣肘,步履维艰。此次环球之行,所见西方之强盛,恐怕更加深了他的这种焦灼与急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绪二十二年秋,李鸿章一行返回天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官场的繁杂事务立刻如潮水般涌来,但陈伯英和“陈葆元”的事情,似乎并未被淹没在文牍之中。回国后不久,在李鸿章的亲自过问和干预下,一份由北洋大臣衙门签发的特授文书,以惊人的速度下达至安徽巡抚衙门及芜湖、大通等相关口岸道、厘金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文书的核心内容清晰而有力:为“广开利源,增拓外贸,恤商艰而固邦本”,特核准安徽大通“陈葆元”商号,在出口特定药材(列明包括丹皮、茯苓、半夏等数种)时,享有“免检通行”之权。其货物经“陈葆元”自查加封,报明数额种类后,沿途关隘及出口海关即予放行,不得留难阻滞。同时,要求地方官府对该商号合法经营予以保护扶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道命令,无异于一道护身金符。在那个检验标准模糊、吏治腐败、关卡层层盘剥的年代,“免检”二字,不仅意味着时间和成本的极大节约,更意味着摆脱了无数潜在的刁难与勒索,保证了交货的及时与稳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消息传回大通,陈氏家族和商号上下震动。陈伯英兄弟的奶奶,手捧那份盖着鲜红官印的文书,激动得老泪纵横。她面向北方,连连作揖:“李中堂恩德,天高地厚!我陈氏一门,必当竭诚报效,不负朝廷与中堂之期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而当弟弟陈兰生亲自接到这份文书抄件时,他正在上海的陈葆元货栈。他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中坐了许久。窗外是长江的滔滔江水,一如纽约港的波涛。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文书上那些力透纸背的官方用语,脑海中浮现出在纽约大洋公司仓库里,李鸿章手持丹皮时那深沉的目光,以及那句“此类利国利民之商贸,自当予以扶持”的承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道证书,不仅仅是给“陈葆元”的,它更像是一个信号,一个风向标。它标志着像他这样的民间商人,其努力和贡献,第一次以如此直接和有力的方式,得到了朝廷顶层重臣的认可和实质性支持。这背后,是李鸿章在“实业救国”道路上的又一次艰难尝试,是试图在旧制度的铁幕上,撬开一道缝隙,让新兴的工商业力量能够更顺畅地呼吸、成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深吸一口气,将文书仔细收好。他知道,这份殊荣背后,是更大的责任。他必须将“陈葆元”经营得更好,将安徽的药材,将中国的商品,更大量、更优质地输往世界,真正实现“多创外汇”的目标,才能不辜负那位老人的期望,也才能真正为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贡献一份来自民间的、商业的力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铺开信纸,开始给哥哥伯英写信,规划着如何利用这道证书,扩大收购网络,改进加工工艺,开拓新的海外市场……笔墨间,一个年轻商人的雄心与一个古老国家求变图强的微弱希望,在光绪二十二年的这个秋天,悄然交织。纽约港的汽笛声、大洋仓库里的药草香、李鸿章沉静的面容,都化作了推动他前行的无形力量。前路依旧漫漫,但至少,一扇门已经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生意滚雪球般做大。青阳丁桥收购站、木镇分号相继设立,深入产地,确保货源。南京、上海设货栈,沟通长江水道与海运,对接洋行。资金流动起来,最初那用命换来的四千银元本金,翻了好几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转眼已是光绪二十九年,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和悦洲的批发基地早已重建,规模更胜往昔。码头上,吊臂起落,苦力吆喝,船只往来不息。写着“陈葆元”字号的麻袋和木箱,堆叠如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艘飘扬着星条旗的商船,“哥伦比亚号”,靠在最好的泊位上。大班威尔逊,一个留着精心修剪的络腮胡、肚腩微凸的美国人,带着翻译和随从,趾高气扬地走进了陈葆元药材行装修一新的会客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寒暄过后,威尔逊用雪茄点了点桌上今年的丹皮样本,透过袅袅青烟,语气轻慢:“陈,今年的价格,恐怕不能像去年那样了。你知道,纽约市场并不景气,而且,日本人也开始提供丹皮,虽然品质稍差,但价格很有竞争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坐在一旁,脸上习惯性的笑容僵了僵,手指在算盘上无声收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端起青花盖碗,轻轻拨了拨浮沫,呷了一口。他比几年前更清瘦了些,鬓角有了星白,但眼神愈发沉静,深不见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威尔逊先生,”他放下茶碗,声音平稳,“纽约市场如何,我不甚了解。日本丹皮品质如何,您想必清楚。我陈葆元的丹皮,只这个价。”他报出一个数,比去年还略高一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威尔逊夸张地耸耸肩:“哦,陈,老朋友,你这样让我们很难做。如果坚持这个价格,那我们今年只能减少采购数量,而且,我们运来的花旗参,价格方面也需要重新商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是惯用的施压手段。以削减采购、抬高参价来逼对方在丹皮价格上让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码头的嘈杂隐约传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看着威尔逊,脸上没什么表情,半晌,忽然微微一笑:“威尔逊先生,既然谈到了参价,不如,先看看我今年的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站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威尔逊有些意外,狐疑地跟着站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行人穿过忙碌的账房和仓库区,走到一排密封最好、守卫最严的库房前。陈伯英示意伙计打开沉重的铜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库门缓缓推开。</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股浓郁奇特的参香扑面而来,带着泥土的深沉和草木的清冽。光线透入,照亮库内景象——那不是麻袋,而是一排排整齐的红木箱,箱盖敞开,里面铺着防潮的油纸和软布。每一箱里,都是粗壮饱满、形态灵秀、须芦俱全的上等花旗参!根条清晰、色泽润黄,密布着紧密的横纹,几乎挑不出一根残次品。满仓顶级参王,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沉稳而骄傲的光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威尔逊脸上的傲慢瞬间冻结,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他快步走上前,几乎扑到木箱前,拿起一支,仔细看着纹路,又放到鼻子下深深一嗅,脸色变了。他是行家,知道这品质意味着什么,这需要多大的资金和眼力才能囤积如此之多、如此之好的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站在门口,身影被库房深处的阴影拉得很长。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上,透过翻译,一字字砸向威尔逊:“阁下可知,我们中国人做生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仓的参王,像是在看自己半生的搏杀与心血,最后落回威尔逊那张惊疑不定的脸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从来,不只是做生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经过艰苦奋斗到了1904(光绪30)年秋,陈葆元药材行已拥有大通总部、和悦洲中药材批发基地、青阳丁桥收购站、青阳木镇分号(亨记),以及南京和上海货栈,流动资金达十万银元之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天,祖奶奶把两个孙子叫到跟前:“你们还记得大伯陈大山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伯英和兰生连忙点头。奶奶叹了口气:“你大伯老了,家里日子艰难。他有个孙子叫定一,今年六岁,聪明但顽皮。我想接他来大通,供他读书,你们看如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兄弟俩当即答应。不几日,陈定一被接到大通。这孩子果然生性顽劣,上学不过三月,就因打架被学堂退了学。转到青阳木镇分号附近的学堂,又常惹是生非,最出名的是屡次殴打开布店家的儿子李小连。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布店家的儿子李小连因为能打架,是当地的地头蛇,有一帮狐朋狗友护着他。一天青阳木镇的下街头,李小连又在那儿耍横。他拦着卖豆腐家的小姑娘,非要人家白送两块豆腐“尝尝鲜”。小姑娘急得眼圈发红,手里攥着布袋直发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你他妈又欺负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袖子卷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在木镇因有他是太奶奶护着的,父母远在桐城务农,少了管束,野得像匹脱缰的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松开小姑娘,转过身来咧嘴一笑:“哟,这不是陈家大少爷吗?怎么,今天没人护着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不答话,直接上前一步。他比李小连矮半头,但肩膀宽阔,站得像棵扎了根的小松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关你屁事?”李小连啐了一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就关我事。”陈定一声音平静,眼睛里却烧着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先动手,一拳挥过来。陈定一侧身躲过,右脚巧妙地一绊,李小连就踉跄着向前扑去。围观的孩子们发出一阵哄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笑什么笑!”李小连爬起来,脸涨得通红。他再次扑向陈定一,这次两人扭打在一起,尘土飞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也吃了两拳,嘴角渗出血丝,但他没吭声。瞅准空当,一个翻身将李小连压在身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服不服?”陈定一问,拳头举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服你娘!”李小连骂着,挣扎着想翻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的拳头像铁球雨点落下。打得李小连鼻青脸肿,直到李小连求饶才松开双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走到卖豆腐的小姑娘面前,从兜里摸出几个铜板:“来两块豆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姑娘怯生生地包好豆腐递给他。陈定一接过豆腐,冲她点点头,沿着青石板路走回上街头的陈葆元药店家中。再后来,布店李老板上门告状,我爷爷少不了赔医药费赔小心而息事宁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从那天起,李小连再也不敢惹陈定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b style="font-size:22px;"><i>六、参王斗法惊沪上</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国药扬威镇东洋</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绪三十二年的初冬,长江上弥漫着湿冷的雾气,混着煤烟、河泥与远洋货轮特有的铁锈油污气味。和悦洲那些新起的欧式建筑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显得格外冷峻,哥特式的尖顶、文艺复兴式的穹隆,如同异域巨人,沉默地俯瞰着这片喧嚣而充满欲望的土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和悦洲,这座急速膨胀的江中小巨埠,既是冒险家的乐园,也是中国新兴民族资本与外来势力激烈博弈的舞台之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位于埠上码头的“陈葆元”,是陈家业务拓展至全国的关键一步。三层高的中西合璧式建筑,青砖砌就的墙体厚重坚实,檐下却装饰着巴洛克风格的涡卷纹样。这里不仅是陈葆元在华东地区的总号,更是其进出口贸易的核心枢纽,每日里,洽谈生意的中外客商、运送药材的伙计力夫、银行钱庄的跑街先生,川流不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楼的账房内,却是一片异样的沉寂。炭盆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霜炭吐出幽幽蓝火,驱散了江南冬日的湿寒,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端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案后,身着一袭深藏青色的直缀锦袍,外罩玄色漳绒马褂。他已年已三十五了,面容清癯,眼角唇边刻上了细密的纹路,那是常年操劳与江风留下的印记。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如古井,只是此刻,井水深处仿佛有暗流涌动。他手中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田黄石镇纸,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一封密信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的对面,坐着弟弟陈兰生。与兄长的内敛不同,陈兰生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英国呢绒西装,皮鞋锃亮,头发用发油梳理得一丝不苟,俨然一副大通新兴商人的派头。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檀木椅的扶手,显得有些焦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哥,消息确凿吗?”陈兰生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三井洋行这次,来势汹汹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没有立刻回答,他将镇纸轻轻压在信纸上,抬眼看着弟弟:“兰生,慌什么?商场如战场,有对手,才是常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久经风浪后的镇定。那封密信来自他在日本横滨的生意伙伴,内容简洁却惊心:日本最大的商贸巨头三井洋行,已通过其在华系统,大量囤积北美花旗参,同时派出精干团队深入中国内陆,试图绕开“陈葆元”的传统渠道,直接收购优质丹皮等药材。其目的不言自明——要在这利润丰厚的跨太平洋药材贸易链上,撕开一道口子,乃至取而代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井不是一般的洋行,”陈兰生深吸一口气,“他们在汉口、天津都设了分行,资金雄厚,背景更是深不可测。听说……和日本军方都有些牵连。他们这次瞄准我们的命脉,一是要压低我们在北美的丹皮售价,二是要抬高我们进口花旗参的成本,两头挤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看准了现在是关键时期。”陈伯英缓缓道,“我们刚和李鸿章的旧部,以及盛宣怀大人那边搭上线,希望能借助官督商办的名义,进一步拓展北洋那边的市场。此时若被三井扼住咽喉,前功尽弃不说,‘陈葆元’这块牌子,在洋商和国内同行面前的信誉,也要大打折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迷蒙的长江江景。江面上,悬挂着各国旗帜的轮船穿梭往来,其中不乏漆着太阳旗的日本商船。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和悦洲,那个需要赌上性命去抢救丹皮的夜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年,我们一无所有,靠的是奶奶教的药性本事,靠的是药农兄弟们的信任,靠的是敢把命豁出去的狠劲。”陈伯英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陈兰生心上,“如今,我们有了铺面,有了银钱,有了官面上的关系,难道骨头反而软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脸上一热,挺直了腰板:“哥,我不是怕!只是……三井势大,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势大?”陈伯英转过身,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势再大,也要遵循商道的规矩。他们想用资本碾压,想用背景欺人,我们便不能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要斗,就斗一场大的,让他们知道,中国的药商,不是那么好拿捏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走回书案前,手指点在那封密信上:“三井的优势,在于其资本和跨国网络。我们的根基,在于我们对药材本身的理解,在于我们几十年积累的信誉和渠道。他打他的,我打我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哥,你的意思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丹皮,是我们的根本,质量绝不能降,但价格可以暂时稳住,甚至略作让步,稳住老客户,特别是大洋公司那边,要亲自去信说明情况,巩固关系。至于花旗参……”陈伯英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三井不是囤积居奇,想抬高市价吗?好,我们就陪他们玩一把‘参王’的游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参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对!”陈伯英斩钉截铁,“你立刻动用我们所有能动用的资金,通过威尔逊和大洋公司的关系,不惜代价,秘密收购北美今年出产的最顶级的那批野山花旗参!要‘牛蹄子’(主根粗短如牛蹄),要‘铁线纹’(横纹紧密清晰),要‘芦碗密’(根茎部茎痕密集),要分量足、形态佳的真正参王!数量不必多,但品质必须压倒一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倒吸一口凉气:“这……这需要巨资!而且风险极大!万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没有万一!”陈伯英打断他,“三井想用常规手段扰乱市场,我们就用极品来树立标杆!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最好的花旗参,只认‘陈葆元’!只要这‘参王’的名头打出去,就能带动我们所有等级的参货销售,也能反过来巩固我们丹皮出口的定价权!这是一着险棋,也是一着定鼎之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资金的问题,我去找上海汇丰银行的朋友周转。信誉,是我们此刻最大的本钱。兰生,这一仗,关乎‘陈葆元’的生死,也关乎中国药商的脸面。我们要让那些东洋人看看,什么叫‘金字招牌’的底气!”</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接下来的几个月,一场没有硝烟的商战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激烈展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亲自坐镇上海,调度资金,联络各方。他展现出惊人的商业手腕和魄力,一方面与三井洋行在普通等级的花旗参货源上展开激烈争夺,虚虚实实,迷惑对手;另一方面,通过威尔逊等多年合作的美国伙伴,绕过常规的拍卖市场,直接深入威斯康星州的参农庄园,以极具诱惑力的价格,悄无声息地搜罗着那些可遇不可求的参王极品。大量的银元如流水般花出去,换回一箱箱用防潮油纸、软木屑精心包裹,再装入特制红木箱的顶级花旗参,被秘密运抵大通,存放在“陈葆元”最隐秘、防守最严的地下库房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与此同时,陈伯英则悄然离开上海,逆长江而上,重返安徽。他要去稳固他的“大后方”——丫山丹皮的产地。他知道,无论外面的资本游戏玩得多么眼花缭乱,最终决定胜负的,依然是药材无可挑剔的品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丫山的初冬,层林尽染,丹皮采收的季节已近尾声。陈伯英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带着一个贴身伙计,重走当年跟着药农老赵走过的山路。他拜访了几家多年为“陈葆元”供货的老药农,亲自查看他们窖藏的丹皮,捻摸其厚度,嗅闻其香气,甚至掰开一点品尝其苦后回甘的韵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一户老药农家里,昏暗的油灯下,陈伯英看着那粗糙手掌中呈现粉白断面的丹皮,仿佛看到了奶奶在货栈后院油灯下,抚摸着《康熙医药大辞典》教他们认药的情景。那份对药材本性的敬畏与精通,是陈家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任何资本都无法复制的灵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根条要直,皮要细,肉要厚,抽心要净,粉足,色白,香气醇……”陈伯英对老药农重复着“陈葆元”收购丹皮的标准,语气郑重,“老伯,今年的货,更要精益求精。外面有人想用次货、低价来挤垮我们,我们只能用最好的东西说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药农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理解与坚定:“东家放心,丫山的丹皮,认的是‘陈葆元’的牌子,更是您陈家童叟无欺的信誉。我们晓得轻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带着从产地汲取的底气与温暖,陈伯英返回大通。此时,年关将近,大通的年味渐浓,但商界的氛围却因“陈葆元”与“三井”的暗战而显得有些诡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井洋行依仗其资本优势,继续在市场上扫货,造成花旗参货源紧张的假象,价格被逐步推高。一些中小药行开始叫苦不迭,甚至有人转而向三井询价。市面上开始流传一些风言风语,说“陈葆元”资金链紧张,恐怕难以维持今年的参货供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有些沉不住气,几次建议兄长是否先放出一部分普通参货平抑市场,缓解压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却异常沉得住气。他一面严令各地分号稳住阵脚,照常营业,对丹皮客户保证质量与供应;一面更加严密地封锁着地下库房里那批“参王”的消息。他甚至授意账房,做出几分银根紧缩、筹措资金的模样,巧妙地让外界,特别是让三井洋行,误判“陈葆元”已陷入困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时机终于到来。光绪三十三年初春,上海租界工部局举办一年一度的“万国商会交流暨慈善赈济晚会”。这是上海滩工商界顶尖人物云集的盛会,中外名流、各大洋行买办、华商巨擘齐聚一堂,既是交际场,也是信息集散地和商业风向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收到了精美的请柬。他知道,舞台已经搭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晚会设在礼查饭店(Astor House Hotel)的孔雀厅内。水晶吊灯的光芒倾泻而下,映照着绅士们笔挺的礼服和女士们华丽的裙裾。空气中混合着雪茄、香水和食物的复杂气味。弦乐队演奏着悠扬的西洋乐曲,衣香鬓影,觥筹交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依旧是一身中式长衫马褂,在西装革履的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却也自成一格,气度从容。陈兰生则西装革履,陪伴在侧,负责与外国商贾沟通。兄弟二人穿梭于人群之中,不卑不亢,与相识的各界人士寒暄交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很快,他们看到了今晚的目标——三井洋行的上海代表山本一郎。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穿着极其合体西装的日本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眼神锐利,举止间带着一种日本商人特有的谦恭与傲慢并存的气质。他正被几个中国的钱庄老板和洋行买办簇拥着,谈笑风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山本也看到了陈氏兄弟,他端起酒杯,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主动迎了上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先生,幸会幸会。”山本的汉语略带口音,但十分流利,“久闻‘陈葆元’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山本先生,过奖。”陈伯英微微颔首,神色平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听说近来药材市场颇多波动,尤其是花旗参,”山本话锋一转,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试探之意,“不知贵号今年备货可还充足?若有什么困难,我们三井洋行或可提供一些帮助,毕竟,同行之间,理应相互扶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话看似客气,实则绵里藏针,充满了挑衅意味。周围一些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脸色微变,正要开口,陈伯英却轻轻抬手制止了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看着山本,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多谢山本先生关心。‘陈葆元’经营数十载,靠的是‘诚信’二字和药材本身的品质。些许市场波动,还动摇不了根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个人的耳中:“至于花旗参,货,我们自然是有备的。而且,刚到了一批难得一见的‘参王’,正想借此盛会,请诸位行家品鉴一番,也为今晚的慈善赈济,略尽绵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参王?”山本眉头微挑,显然有些意外,但随即露出不信的神色,“哦?不知是何等品相的参王?如今北美顶级的野山参,可是越来越稀少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是否稀少,一看便知。”陈伯英不再多言,对陈兰生使了个眼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会意,立刻转身安排。片刻之后,在孔雀厅一侧特意布置好的长条展台上,铺着明黄色绸缎,四只打开的红木箱被伙计们小心翼翼地抬了上来,呈一字排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刹那间,整个孔雀厅仿佛安静了一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水晶灯璀璨的光芒下,那四箱花旗参静静地躺在明黄缎子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屏息的华彩。每一支参都形态完美,芦头紧结,须根清晰如网,主体饱满壮实,密布着紧密如铁线般的横纹,色泽是那种内敛温润的黄褐色,仿佛凝聚了北美森林深处最精纯的元气。那股浓郁而纯正的参香,甚至压过了厅内的雪茄和香水味,幽幽地弥漫开来,沁人心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上帝……这是……‘鹰嘴芦’、‘铁线纹’、‘珍珠点’俱全的极品啊!”一位白发苍苍的英国老药材商忍不住惊呼出声,挤到展台前,戴上单片眼镜,仔细端详,激动得手指微微颤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看这支!形态如坐狮,分量怕不下二两!这……这是参宝啊!”一位山西票号的老板也失声赞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群瞬间围拢过来,惊叹声、议论声此起彼伏。这些见多识广的中外商贾,自然识货,一眼便看出这四箱参王的价值非凡,绝非市面上寻常货色可比。这不仅关乎金钱,更关乎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稀缺性和顶级品质的象征意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山本一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他挤到展台前,死死地盯着那些参王,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他当然明白,这四箱参王的出现,意味着“陈葆元”不仅没有被他的资本围剿困死,反而以一种他无法企及的方式,在品质的巅峰上,给了他沉重的一击!这不仅仅是货物的比拼,更是眼光、魄力和底蕴的碾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站在人群外围,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去看山本难看的脸色,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激动、赞叹的面孔,最后落在展台上那四箱凝聚了心血与决断的参王之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缓缓开口,声音透过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份沉甸甸的自信与力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诸位同行,诸位朋友。我中华之地大物博,孕育无数天材地宝;我华夏商贾,亦不乏慧眼匠心与诚信精神。‘陈葆元’区区小号,不过秉承祖训,恪守商道,致力于将海外之珍品引入中土,亦将国药之精华远播重洋。药材关乎性命健康,品质容不得半分虚假。今日借此机会,展出这几支参王,一为与诸位同道共赏,二为宣示我‘陈葆元’之经营理念——宁缺毋滥,品质为王。三嘛,”他顿了顿,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面色铁青的山本一郎,“也是想让某些人明白,商海浮沉,资本或可逞一时之强,然欲行稳致远,终究要靠产品的底气,和做人的诚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微微抬手,指向那四箱参王:“这四箱参王,今晚将现场竞价,所得款项,我‘陈葆元’分文不取,全部捐予工部局慈善基金会,用于赈济江北水灾难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话音一落,全场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晚,四箱参王以惊人的天价被几位华商巨贾和洋行大班竞得。“陈葆元”的名声一夜之间在上海滩达到顶峰,不仅彻底粉碎了三井洋行的围剿计划,更赢得了极高的商业声誉和社会声望。经此一役,“陈葆元”的花旗参成了品质的保证,连带其丹皮出口业务也更加稳固,甚至借此打开了更多欧洲市场的大门。三井洋行在此领域铩羽而归,悄然退出了直接竞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i>七、赤脚撑家承万苦</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i> 丹心创业立千秋</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风波过后,“陈葆元”三楼账房内,炭火依旧温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难掩兴奋之情,盘点着此次商战带来的巨大收益和潜在机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却依旧坐在书案后,摩挲着那块田黄石镇纸。他的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带着一丝深沉的疲惫与更深的忧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哥,我们赢了!你怎么好像不太高兴?”陈兰生疑惑地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赢?”陈伯英轻轻摇头,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兰生,这只是一时一地的胜负。三井背后,是日本举国之力支持的财阀。他们今日在药材上受挫,他日必会在其他领域卷土重来。国之不昌,商道焉能独善?我们今日借参王扬威,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收回目光,看向弟弟,语重心长:“记住,商号再大,亦是浮萍。唯有国家强盛,民族工商业才能真正挺直腰杆。这条路,还长得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陷入了沉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窗外,长江的潮水拍打着堤岸,声声不息,仿佛在诉说着这个时代无尽的纷争与希望。陈伯英知道,属于“陈葆元”的航船,虽然闯过了眼前这道险滩,但前方,还有更广阔、也更凶险的海洋在等待着他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十三岁的陈定一开始往木镇乡下长工们住的窝棚跑。他带去偷藏的伤药,用从《本草纲目》里看来的方子给受伤的长工敷药。窝棚里,他第一次听见“田主的心比石头硬”这样的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少爷,这些事你不懂。”断腿的老长工苦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懂。”陈定一撕下衣襟给他包扎,“赋税三成,地租五成,你们一年辛苦只剩两成,当然要造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长工吓得捂住他的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民国三年,陈定一十四岁。他在伯父陈伯英的书房发现一箱“禁书”——《时务报》《新民丛报》。那些油墨印着的“自由”“平等”“革命”,像火种落进他心底早就堆积的干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光绪三十四年的木镇学堂,蝉声黏稠得像糖浆。十岁的陈定一趴在最后排,用自制的竹弓弹射纸团,精准地打中了前排学生的发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先生戒尺重重拍在讲台上,“《千字文》背到何处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少年懒洋洋起身,眼睛却亮得惊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种蒙童玩意,不如我背段《盐铁论》?”不等先生反应,他便朗声背起“大夫曰:匈奴桀黠,擅恣入塞...”,竟是整段《盐铁论·本议》一字不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满堂寂静。先生举着戒尺,打也不是,放也不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年冬天,他在木镇听到地主们商议加租。当听到“佃户抗租当送官究办”时,他突然插话:“《大清律例·户律》载,灾年减租乃朝廷定制。今年大旱,收成不足三成,加租才是违律。”</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开始在木瓜山的松林里组织“夜校”。学生是放牛娃、小长工,课本是他手抄的《盛世危言》。月光下,他站在石头上,声音清亮:“龚自珍先生说得好,‘我劝天公重抖擞’,这世道,该变一变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年秋收,他做了一件震动全镇的事——带领十几个佃户子女,在木镇前演了出“活报剧”。他扮演催租的管家,把“佃户”逼得走投无路。当老绅士们气得胡子发抖时,他忽然转身面向围观的村民:“各位乡邻!若是租子能减两成,孩子们就能上学;若是官府免了苛捐,老人就能看病。这道理,难道不比《孝经》实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伯英闻讯从大通赶到木镇。深夜的书房里,他看着这个眉眼桀骜的侄子,沉声道:“你以为就你懂得民间疾苦?陈家从你祖奶奶挑着稻箩逃荒起家,每一步都是血泪铺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因如此,伯父更该站在佃户这边!”陈定一毫不退缩,“您还记得奶奶在油灯下教您们认药吗?她说‘药材不分贵贱,能治病就是好药’。人难道分贵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陈伯英看着少年眼中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执拗,忽然哽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次年开春,十五岁的陈定一做了最离经叛道的事——他联合木镇乡下十几个村的佃户,搞了份“减租请愿书”,直接递到县衙。更绝的是,他巧妙地利用了陈葆元商号与官府的关系,让县太爷不得不受理此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事情最终在陈兰生的周旋下平息,租子减了一成。我爷爷陈兰生无奈,只得将陈定一带在身边当学徒,走那带到那,亲自管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十六岁那年,被叔父陈伯英按着头成了亲。喜字贴得满院,他却一脚踢翻了挡路的矮凳,红烛摇晃,映着他满脸的不驯。丁桥天屏一小地主的女儿,能有什么好?他想,必是木头般无趣,泥土般粗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新娘子被搀进来,一身大红嫁衣,头低得看不见脸。陈定一连盖头都懒得挑,径自要去喝他的酒,却被叔父陈伯英一道眼神钉在原地。他不情不愿地拿起秤杆,胡乱一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盖头落下,没有怯懦的闪躲。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抬起来,安静地望着他,竟无半分惧意。脸庞是白的,唇是红的,乌发堆云,衬得那一点羞赧也恰到好处。陈定一满腹的混话忽然就卡在了喉头。那夜,他生平头一回,规规矩矩地睡在了新榻外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女子的温婉是细密的网。他浑闹,她只低头缝补他被树枝刮破的衫子,针脚细密匀停;他叫嚷,她便端上一碗晾得温热的百合汤,不言不语,那点甜味却堵得他再发不出火。她的贤惠不是讨好,是一种沉静的底气,倒映出他所有胡闹的荒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顽石竟被水珠滴穿。陈定一野马般的性子,渐渐收了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多年后,他们有了两个儿子。大的叫桥生,落地在陈葆元捐款的丁桥街马路石桥修成那日,哭声洪亮,像他父亲年少时(解放后出任桐城发电厂厂长)。小的生在木镇,叫木生,安安静静,眉眼像母亲(后被日本鬼子扔进火堆活活烧死)。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祖奶奶常说,伯英落地时一声不吭,只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打量着肖店老家那间漏雨的茅屋。那眼神不像婴孩,倒像是早已看透了人世艰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两年后兰生出生时,哭声震天响,伯英摇摇晃晃走到摇篮边,伸出瘦小的手,轻轻拍打着弟弟的胸口。那一刻,五岁的伯英已然明白,这哭闹的婴孩将是自己一生的责任。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英儿,看好弟弟。”这是祖母每日出门前的嘱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伯英八岁时,镇上富户办喜事分发剩饭,他挤在人群中讨得半块米糕,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跑回家。米糕还温热,他全部喂给四岁的兰生,自己嚼着发硬的野菜团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哥,你不吃吗?”兰生满嘴糕屑问。 “哥吃过了。”伯英说着,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咕作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年冬天特别冷,祖奶奶病倒了三天,不得不停工休息。米缸快要见底,伯英趁着天未亮,偷偷跑到码头帮人扛包。十岁的孩子,扛着比自己还重的麻袋,在冰冷的跳板上摇摇晃晃。一天下来,换来几个铜板,他全部买了米和一小块猪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哪来的钱?”祖奶奶厉声问。 “码头上捡的。”伯英撒谎道,藏起红肿的肩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兰生十岁那年,看见同学有彩色画本,回家吵着要。伯英已经在给药农们记帳算恨,每月微薄的工钱悉数交给祖奶奶。那天夜里,他接了些抄写的活计,在油灯下熬了整宿,第二天眼睛布满血丝,却把赚来的钱给弟弟买了画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哥,你的手怎么了?”兰生注意到伯英手指上的墨渍和红肿。 “没事,冻着了。”伯英缩回手,继续帮弟弟磨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岁月在饥饿与劳碌中流逝。伯英十六岁时,祖奶奶再也洗不动衣服了,兰生还在学堂念书。伯英辞去记帐的工作,用积攒的银元租下个小铺面,挂上“陈葆元”的招牌,经营药材生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开张那天,祖母摸着那块木招牌,泪流满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伯英比谁都勤勉。天未亮就起床打扫店铺,夜深了还在打算盘对账。他从不穿鞋,赤脚在店里忙进忙出,人称“赤脚老板”。有同行笑话他寒酸,他只是笑笑:“地气养人,脚踏实地方能立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兰生完成学业后来店里帮忙,却发现哥哥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自己几乎插不上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哥,这些小事交给伙计做就行了。” “小事不做,何以成大事?”伯英数着铜板,一枚枚擦得锃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生意渐渐做大,陈葆元从药材铺变成国际贸易公司,伯英却依然赤脚走来走去,一日三餐不过是稀饭咸菜。有人劝他该享受了,他摇头:“饿过的人,才知道粮食金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绪二十三年,兰生与木镇吴姓地主的小女儿成亲,伯英拿出很多积蓄,为弟弟办了风光的婚礼。新房里的家具一应俱全,都是最好的料子,后来生下一女儿叫嘉珍。相比之下,伯英自己的婚事却简朴得多,新娘是邻村朴实农户的女儿,看中的就是伯英的诚恳踏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婚后第二年,伯英有了长子嘉谟;又十年,次子嘉酉出生。这时的陈葆元已小有名气,伯英却依然省吃俭用,一件长衫洗得发白还舍不得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只有对家人,他从不吝啬。兰生的孩子要什么给什么,祖奶奶的补品从未断过,妻子的首饰盒里也有几件像样的银饰。员工家里有困难,他悄悄预支工钱,却从不声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民国五年春,四十四岁的伯英染上风寒。谁都以为不过是小病,他却一病不起。医生来看过,摇头说:“常年积劳,五脏皆虚,如油灯将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临终那天,他把兰生叫到床前:“照顾好祖母、你嫂子和两个孩子。陈家就托付给你了。”又对妻子说:“跟着我,苦了你了。”最后摸了摸两个儿子的头,什么也没说,闭上了眼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哭声震天中,兰生才发现哥哥的手掌布满老茧,脚底厚厚一层死皮,那双赤脚再也不会在店里忙碌穿梭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家是外来户,没有土地,没有祖坟山。父母在他们幼时便被一场急病带走,在老家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能留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因为是无地之外来户,经多方协商,伯英最终安葬在天屏村陈定一老岳家的山上。那里风景很好,可以俯瞰整个村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祖奶奶听到孙子去世的消息,当即病倒床榻,不出七日,随伯英而去。咽气前祖奶奶叫来兰生,要他无论如何要在当地买一块坟地,将他的父母陈小山夫妇坟墓由桐城迁来青阳,以便祭祀。临终前老人喃喃道:“英儿来接我了,他穿着新鞋,终于不用赤脚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下葬那日,全镇百姓自发前来送行。人们这才知道,“赤脚老板”暗中资助过很多困难家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兰生站在新坟前,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他看见哥哥偷偷啃着发硬的野菜团子,把自己省下的米糕全给了他。那时阳光很好,照在伯英瘦削的脸上,他却对弟弟笑得温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哥,你吃过了吗?” “哥吃过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谎言重复了这么多年,直到生命的尽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尊祖奶奶遗嘱,我爷爷遂携侄儿陈定一多方奔走,延请风水师踏勘数地,最终择定丁桥村回龙岗为吉壤,不惜重金购为祖茔。至民国九年,诸事皆由陈定一主持操办,迁坟立碑,终得圆满。回龙岗松柏苍翠,四面环水,水的源头从丫山流来,最后经七星河流入青通河经大通汇入长江。遂成我陈氏一族于江南扎根之始。 </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八、威镇长江航道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密传星火赤心燃</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清朝未年沿江民风纯朴,没有治安问题,而到了民国,特别20年代后,军阀混战,沿江盗匪遍野,运输船舶安全竞成了大问题。而陈定一天生有一副不怒自威的相貌——中等身材,魁梧敦实;国字脸上,竖眉如剑,不大的眼睛毕露寒光,说话语声铿锵,我爷爷逐渐让他担任更重要的工作,跟船总管。负责长江货运,常常往返上海南京等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民国十六年,江雾未散,货船“葆元号”的桅杆刺破黎明。货船板上,我祖父将一面铜牌交到陈定一手中,上面刻着“陈葆元总管”二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一船丫山丹皮,离开大通,你的话就是我的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接过,只一颔首,竖眉如剑,眸光比江风更冷。他转身巡视时,船员皆屏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船过铜陵就是无为,第一重险关便至。往日此时,必有水匪小船如蚊蝇围拢,今日江面却异常平静。老船工嘀咕:“静得瘆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果然,入夜后,几声唿哨割破黑暗。几条黑影如鬼魅般攀上船舷。众人正慌,却见陈定一稳立船头,手提气死风灯,骤然照亮他国字脸上凛冽的寒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各位好汉,”他声如金石,撞破夜色,“这船药材是救命的,不是发财的。容陈某行个方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匪首啐道:“你算老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不动如山:“我一个无名小卒。只提醒各位,这船东家与南京警备团长官刚吃了茶。动了货,明日炮艇就要请各位江底吃茶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短暂的死寂。匪首突然抱拳:“竟是陈先生!得罪了,这就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黑影退去如潮。众人大奇,问其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方淡淡一笑,眼角锐光稍缓:“哪认识什么团长。只是上月确有一桩事:那匪首的亲娘,用的正是我们铺子赊去的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江雾复起时,桅灯在葆元号船头摇曳,映得陈定一眉间沟壑如刀刻。他摩挲着腰间新佩的铜牌,目光刺破雾障投向南京方向——那里有比水匪更凶险的关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二日后,货船在南京码头补给。税务所王稽查带着两名挎枪兵丁登船,指尖敲着账本:“陈总管,这批丹皮税额涨了三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不动声色地递过茶盏:“王兄,税单上月才钤过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是上月!”王稽查突然掀开货舱油布,“哟,这底下怎么混着桐油?可是军管物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众人变色时,陈定反手扣住对方欲扯封条的手腕。竖眉在阴影里如两柄出鞘剑:“桐油桶里装的是丹皮碎末,防潮用的。”他忽然压低声音,“王稽查若要查军火,不如现在就去——警备团张团副的船队,今早刚泊在二号码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兵丁的枪栓悄然滑回。王稽查盯着他寒光毕露的眼睛,忽然轻笑:“陈总管消息灵通。”临下船时却回头撂话,“前面镇江水域最近不太平,您好自为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夜江风骤急。老船工盯着漆黑岸线喃喃:“鬼见愁到了。”话音未落,两岸突然升起数点流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次来的不是水匪。十几条快船呈钳形围拢,船头架着的竟是土炮。为首汉子立在风灯里,脸上斜贯刀疤:“葆元号留下,饶你们性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独自走到船边,任凭对方火铳瞄准眉心。他解开衣襟露出旧伤疤:“民国三年冬,镇江码头枪战,可是我替你挡的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刀疤脸一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当时说,这条命随时还我。”陈定一抓起铜牌掷过去,“今天要么取我性命,要么放这船药材走——上海医院等着救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铜牌在月光下泛着青冷的光。刀疤脸摩挲着牌面上“陈葆元”三字,突然狠狠跺脚:“开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货船驶出三里后,年轻的水手忍不住问:“陈叔,您真救过那土匪头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望着江心月影,眼角细纹在灯下如水痕:“那年他抱着中弹的兄弟跪在医馆前,我给了三包云南白药。”他忽然转头看向暗处,“出来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舱底应声钻出个瘦小身影——竟是白日王稽查的亲随。少年跪在船板上磕头:“张团副要吞这批货,明日要在镇江炮击货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陈定一站在舵室调整航向。老船工惊问:“这是要闯小孤山险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炮艇追不上暗礁区。”他解下铜牌交给水手,“若我沉江,把这牌子交给我叔陈兰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朝阳刺破江雾,葆元号正穿过最后一道旋涡。追击的炮艇在礁群外悻悻打转。陈定一倚着桅杆擦拭眼角江风激出的泪,忽然对满船晨光微微一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笑映在铜牌上,竟比初升的太阳还亮。</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此后三年,陈定一押船数十次,风雨险阻皆平。他依旧那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只在每次安全抵港后,望着滔滔江水,轻轻摩挲那面早已磨得发亮的铜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江流滚滚,乱世如沸,而那一副威严面相之下藏的细密心思,竟成了浊浪里最稳的舵。 陈定一回想起之前随叔叔陈兰生跟船到上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是民国十一年的上海码头,永远是一幅喧嚣而凌乱的图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起重机隆隆作响,苦力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麻袋、木箱、铁桶在粗糙的手中传递,不时传来货物落地的闷响和工头的呵斥声。空气里混杂着黄浦江的潮腥、工人的汗臭和远处街市飘来的食物香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擦了擦额上的汗,眼睛紧盯着装卸工人的动作。他已经站了两个时辰,双腿酸麻,却不敢有丝毫松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轻些!那是出口美国贵重药材!”他朝一个正粗鲁地扔着箱子的工人喊道,声音在码头的嘈杂中几乎被淹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有几乎所有富商的通病。货物一交接,他就迫不及待地去了“灯红酒绿之地”,甚至可能还抽上几口大烟。这些享乐的勾当,当然不能让侄子陈定一知道,但能从账本上模糊的开支和先生归来时身上的异味中窥见一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落时分,货物终于装卸完毕。陈定一如释重负,按照惯例,他得请工人们吃顿饭。这是陈葆元的规矩,用一顿饭钱换来货物平安,是一笔划算的买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地方,各位辛苦。”陈定一招呼着工人们,引着他们走向码头附近的一家小酒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酒馆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工人们围坐两桌,狼吞虎咽地吃着简单的饭菜。陈定一要了一壶酒,给工人们一一斟上。这是他最不喜欢的环节——与工人们强装熟络的客套,听着他们带着奉承的抱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酒过三巡,气氛热络起来。陈定一注意到角落里的一个清瘦青年,他只夹眼前的菜,吃得慢而克制,与周围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最让陈定一注意的是,那青年面前放着一本小册子,边吃边偶尔瞥上一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兄弟是新人?以前没见过。”陈定一走过去搭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青年抬起头,眼神清澈而警觉:“刚来半个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只一句话,陈定一就听出了那熟悉的安庆口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安庆人?”陈定一惊喜地问,不自觉换上了家乡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青年略显惊讶,点点头:“怀宁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真是巧了!我是桐城人!”陈定一兴奋地坐下,“姓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陈延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几乎跳起来:“我也姓陈!咱们是同宗啊!哪年生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898年,腊月初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呆住了,半晌才道:“我也是壬寅年腊月初八的生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两人面面相觑,忽然同时笑了起来。陌生的隔阂在这一刻被打破了。他们聊起家乡的山水、小吃,聊起童年记忆中的安庆城。陈延年话不多,但思维清晰,偶尔一句话就能点中要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怎么会来上海做码头工?”陈定一终于问道,他看出陈延年不像长期做苦力的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延年沉吟片刻:“体验生活,了解工人疾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话让陈定一愣了一下,他从未听过有人这样解释做苦力的原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日后,陈定一常借监督装卸之名,与陈延年交谈。他得知陈延年父亲是位教授,经常给工人们上课。出于好奇,当陈延年邀请他去听课时,陈定一答应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上课地点在一处简陋的工人住宅内,几十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陈延年的父亲——神情肃穆的中年人,正在讲解着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所以不是命该如此,而是制度使然。”陈老先生声音平和却有力,“工人创造价值,却得最少回报,这公平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站在门外,这些话像针一样刺入他心中。想起码头工人受伤后只能自生自灭的遭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晚后,陈定一开始主动去听课。陈延年常坐在他身边,遇到难懂的概念就低声解释。这些课程讲述了公平、权利和变革的可能性,为陈定一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陈定一也就慢慢接受了新思想,成了革命的同情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此后三个月,陈定一在货舱麻袋垒成的讲台前,听完了《资本论》节选。有次课间暴雨如注,陈延年拽着他挤进漏雨的板房,二十几个工人蜷在霉湿的棉被里,看老教授陈先生用粉笔在门板画剩余价值流向图。雨水顺着陈定一的后颈滑进衣领,他却在蒸腾的汗酸气里打了个激灵——那些曾以为天经地义的事,突然裂开了蛛网般的缝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转变发生在次年惊蛰。在上海陈葆元货栈,陈定一按惯例清点药材时,发现两箱云南白药不翼而飞。账房揣着明白装糊涂:“大少爷何必计较这些零头?”他正要发作,却见陈延年带着工友抬来箱笼——昨夜暴雨冲垮工棚,这药救了三条高烧惊厥的幼童性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零头?”陈定一攥着铜牌的手青筋暴起,忽然扯过账本砸在桌上,“从今往后,每笔出入库必须过我铜牌!”当晚他跟着陈延年走进虹口石库门,在煤油灯跳动的光晕里,第一次看见《共产党宣言》封面上那束火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民国十六年四月,葆元号冲破镇江炮火的那夜,陈定一在颠簸的船舱里展开了皱巴巴的入党申请书。江水混着血水渗进纸缝,他把“陈延年介绍我认识真理”的“认识”二字划掉,改作“践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翌年暮春,陈葆元药店阁楼的暗格深处,新增了印着镰刀锤头的登记册。陈定一将铜牌覆在首页钤印处,用力压出“总管”凹凸的纹路。窗外飘来栀子香的暖风,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陈延年攥着他手腕说:“我们要造的,是让每个孩子都吃得起药的世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2年深秋,当第批奎宁藏在丹皮碎末中运往大别山时,陈定一在账本夹页里翻到陈延年就义的消息。他默然走进储藏室,将铜牌按进刚熬制的药蜡封存。摇曳的烛光里,那块冷硬的金属终于泛起温润的光泽,如同暗夜里永不沉没的月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2年开始,陈定一将陈葆元旗下的铜陵药店建成了秘密交通站,自己担任交通员,并为大别山革命根据地中转武器和药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一切都在暗中进行。公司总裁陈兰生和其他员工竟全然不知,反而因为陈定一是自家侄子,表现可靠,将进出口资金流全部交其管理。陈定一利用这一便利,暗中为革命事业提供资金和支持。</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b style="font-size:22px;"><i>九、筑圩安民泽千户</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弃商革命为苍生</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民国20年代的江淮地区遭遇了严重的水灾。这场灾难影响了安徽沿江各县、江北更为严重。洪灾使得数十万亩农田被淹没,受灾人口达到了1百多万人。这场水灾导致了数千人的死亡,给当地带来了巨大的损失。当时的灾情十分严峻,洪水不仅冲毁了农田,还破坏了人们的家园。无数的家庭失去了生计,面临着饥荒的威胁,饥民纷纷渡江南下讨饭求生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说服了叔叔陈兰生施粥救济灾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两个侄子陈定一和陈嘉谟是陈兰生左膀右臂,而陈兰生这时还没有儿子,只有两个闺女--嘉珍、嘉禾。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带着两侄子站在木镇的粥棚前,望着蜿蜒数里的人龙,眉头拧成了死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叔叔,今日又来了三百多人,我怕灾民会闹事。”陈嘉谟低声禀报,声音里透着焦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不语,目光扫过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他们眼中交织着绝望与渴望,像即将燃尽的炭火,只需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迸发出毁灭性的火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是民国二十一年夏,青阳县迎来了百年未遇的灾民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起初,陈葆元在大通、丁桥、木镇三地设棚施粥,以为不过是暂时的救济。谁知消息传开,江北灾民如潮水般涌来,不出十日,粥棚前已聚集上千饥民。粮食飞速消耗,粮仓见底,而新到的灾民仍络绎不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七日午后,事态急转直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够吃!这么稀的粥,喂鸟吗?”一个彪形大汉摔了碗,粥水溅在干裂的土上,瞬间被吸收殆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群开始骚动,前排的人被后面推搡着向前涌。维持秩序的陈葆元职工被挤得东倒西歪,粥锅被打翻,惨叫声与怒骂声混杂成一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反了!反了!”陈嘉谟吓得面如土色,扯着陈定一的衣袖:“大哥,快告官调救兵吧!” 陈兰生摆了摆他的手,大步踏上临时搭起的木台,气沉丹田,声如洪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乡亲们!我陈兰生从前也是从江北逃荒过来的,非常理解你们。我在此立誓,绝不让大家饿死!但从今日起,粥棚改为放粮!凡愿以工换粮者,每人每日可得米一升,钱十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盯着台上这位身形矮瘦却脊背挺直的企业老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工?什么工?”有人喊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指向西北边:“青通河下游东边有大片湿地,无人耕种。我们筑堤围圩,辟田安家!愿留下者,所垦之地即归己耕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台下哗然。有怀疑者,有欣喜者,更多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彪形大汉冷笑:“骗鬼呢!你又不是官府,说话管屁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直视着他:“本人言出必行。不愿者,领三日粮后自寻生路。愿者,明日此时,此地集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夜,一众乡绅和陈葆元老雇工相劝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老板呀,此举万万不可!灾民野蛮难驯,聚众筑圩,恐生变乱啊!” “况且修筑堤圩耗费巨大,公司空虚,哪来这些银钱?” “那些湿地虽无主,到时官员不认,恐惹麻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静听完毕,只问:“诸位可有更好法子?上万灾民若生暴乱,谁能担待?若瘟疫蔓延,谁能幸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满堂寂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既无良策,就照我说的办。”陈兰生一锤定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次日黎明,出乎所有人意料,粥棚前黑压压站了四百余人。那彪形大汉竟也在列,站在最前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叫麻三,江北桐城唐家湾人,做过石匠。”他声音粗嘎,“这些人里我有三十同乡,都听我的。陈老板说话可算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微笑:“麻壮士,我不仅说话算数,还要委你为工头,你可敢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麻三愣住,继而拍胸:“有何不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筑圩工程艰难开启。最初几日,混乱不堪。灾民体力不支,工具短缺,又连逢阴雨,工地泥泞难行。抱怨声日起,有人开始偷偷逃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主动请请缨住到工地,与灾民同吃同住。他亲自勘测地形,设计堤线;夫人则带领女眷为工人缝补炊煮。消息传开,逃者渐少,留下者心渐安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麻三果然能干,他组织的同乡石匠队效率最高。陈兰生当即兑现诺言,将他负责修筑的圩区命名为“麻圩”。消息传开,众人哗然——竟真以灾民之名命名圩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因取土筑堤,工地旁逐渐挖出一个大水塘。不知从谁开始,人们顺口就叫它“麻塘”。麻三和三十多个同乡在塘边搭起窝棚,后来干脆建起土房,形成了一个小村落,自然就叫了麻塘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消息传开后,工地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人们的眼中多了些什么,手中的工具挥动得更加有力。以前只是为了糊口而干活,现在却有了别的盼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八月酷暑,工地如同蒸笼。一个中年汉子在运土途中突然晕倒,周围的人顿时乱作一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中暑了!快拿水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抬到阴凉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闻声赶来,分开人群,蹲下身查看那汉子的情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是中暑,”陈定一沉声道,“是饿的。今天谁见他吃粮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少年小声道:“李叔把粮省下来,说要捎回去给老娘和孩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沉默片刻,从自己怀里掏出二块饼子,又向同乡们使了个眼色。很快,几个人也拿出了自己的口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活着才能干活,有命才能养家。”陈定一把粮食塞到那汉子手中,转身对众人说:“从今天起,筑圩的口粮,由我统一分配。谁也不许饿着肚子上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赞同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秋去冬来,工程不曾停歇。寒风凛冽中,人们的手上冻裂了口子,血水混着汗水浸入泥土。陈定一带近千灾民改进了筑堤的方法,使堤坝在严寒中也能继续修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先生,这段坡度可合适?”麻三问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仔细测量后点头:“恰到好处。麻兄如何懂得这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祖上三代石匠,略知一二。”麻三淡淡道,“听说陈先生有意再修两个圩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的眼睛亮了起来:“正是!我已勘测过地势,若能在麻圩北边再各修一个千亩圩田,二年之内,可安置灾民千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由于麻圩的成功落成,陆续又有数百灾民加入。最后,工地上一千多灾民在修筑新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寒冬腊月,工地上的景象却热火朝天。陈定一负责规划和计量,麻三带领工匠们施工。两人配合默契,一个善谋,一个善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困难的是丁圩那段工程。地处低洼,积水严重,地基松软。一连数日,白天砌好的石墙,夜里就塌陷大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样不行,”陈定一愁眉不展,“除非先排水,但寒冬时节,抽水困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麻三盯着积水看了半晌,突然道:“不必排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排水如何筑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水下砌石。”麻三言简意赅,“用竹篓装石,沉入水底做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恍然大悟:“妙啊!竹篓沉底,既稳固地基,又能滤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方法虽好,实施起来却极为艰难。数九寒天,要有人潜入刺骨的水中安置竹篓。麻三第一个脱去上衣,咬着一根草绳就跳进了冰水之中。同乡们见状,纷纷跟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就这样,在麻三和陈定一的带领下,人们抗酷暑,冒严寒,终于先后修成了丁圩和管埠圩。两大圩区,各有千亩良田,宛如两颗明珠,镶嵌在曾经荒芜的土地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竣工那日,陈兰生设宴犒劳众人。宴席上,他特地请麻三和侄子陈定一上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今日之功,全赖二位与诸位乡亲同心协力。”陈兰生举杯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起身还礼,言辞得体。麻三却只是微微点头,目光早已投向远处新开垦的田地。那里,金色的稻浪在夕阳下起伏,宛如江北故乡的模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宴席散后,麻三独自一人走上新修的堤坝。远处,麻塘村的炊烟袅袅升起,那是他带领三十多个同乡建立的新家。更远处,丁圩和管埠圩的沃野千里,将是数千灾民安身立命之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蹲下身,抓了一把堤上的泥土,在手中细细捻开。泥土黑亮湿润,散发着生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寒风吹过,麻三却不觉得冷。他望向远方,眼中有了光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工程进行一年后,最担心的汛期来临。连降暴雨,青通河水暴涨,新筑的堤岸岌岌可危。</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七月十五夜,险情最烈的丁圩段出现渗漏,转眼间扩成管涌。麻三带头跳入水中,数十壮丁紧随其后,以人墙抵住堤坝。陈定一亲临指挥,命人急调沙袋木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风雨如磐,火把在雨中明灭不定。人墙数次被冲垮,又数次重组。一青年被急流卷走,救回时已无气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抱起青年尚且温热的身体,泪如雨下。他突然脱去衣服,高声喊道:“这孩子为我圩区而死,从今日起,他就是我陈葆元的人!他的家人,本公司养老送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众皆动容。灾民与富人之间的那层隔膜,在暴风雨中彻底消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拂晓时分,雨歇云散,堤坝终于保住。众人瘫倒泥泞中,相视而笑,恍若重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次年春,麻圩、丁圩、管埠圩,圩内湿地排水垦田,稻苗青青。江北来的灾民在此安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曾经质疑最烈的百货店王老板,见工程大成,竟主动捐资助修最后也是最大的童埠圩。昔日灾民,今为新民,开始在新水田里播种第一季水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童埠圩合龙那日,万人空巷。新圩围田近万亩,渠路纵横,屋舍俨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站在新筑成的堤坝上,望着绿意盎然的圩田和远处嬉戏的儿童,忽然对身边的麻三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麻壮士,可还想回江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麻三(麻三姓王)笑了,黝黑的脸上皱纹舒展:“陈老板,这里就是家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接着又说,“我老家讨荒来的有远房亲戚母子两人,丈夫死了,儿子叫王光友,才5岁。您公司可要做饭洗衣的女佣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这才留意到麻三身旁那对母子——二十五六岁的妇人牵着五岁男孩,衣衫虽旧却整洁,人也清秀但眼神怯生生的。听说是逃荒来的远亲,丈夫没了,他心下恻隐,便道:“明天去丁桥陈葆元收购站报到吧,给站里人洗衣做饭。”那妇人眼眶倏地红了,连连躬身道谢,小男孩也学着母亲笨拙作揖。陈兰生摆摆手,望着母子俩渐远的背影轻叹一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修圩过程中。陈定一踏过泥泞的小路,雨水浸透了他的布鞋。这是他在圩区走访的日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先生,您喝口水吧。”灾民递来一碗浑浊的水,手背上布满龟裂的痕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接过碗,目光落在老农空荡荡的右袖管上:“您的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去年给周老爷挖渠,塌方压的。”老农苦笑,“周老爷说是我自己不小心,给了三斗米就当医药费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桐城周家潭周松的名字再次出现。陈定一这些天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听到这个恶霸地主的名字——强占民田、抬高租金、私设刑堂,甚至在大旱之年将救命水以天价卖给农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周家潭八成田地都是周老爷的,”老农继续说,“我们不过是地上的蚯蚓,任人踩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次日,陈定一走访桐城唐家湾来的灾民。那里的状况更令人心惊。光香九不仅垄断了土地,还控制了整个地区的粮食贸易,水灾之年囤积居奇,米价抬得比肉还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唐家湾来小姑娘告诉陈定一:“光老爷说,给我五块大洋,但要签十年契。”春妮哑着嗓子,“爹就是在他家粮仓干活累病的,最后连买药的钱都没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深人静时,陈定一在油灯下翻看走访笔记。纸页上密密麻麻记录着两个恶霸地主的恶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返回丁挢陈葆元家中的那个晚上,陈定一站在自家三进深且雕梁画栋的宅门前,久久没有进去。他想起春妮空洞的眼睛,老农空荡的袖管,还有那些在灾荒中活活饿死的百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晚餐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这是刚来的王寡妇做的。陈兰生不断给他夹菜,说辛苦你了。询问他这次圩区的见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桐城家乡那边情况很糟,”陈定一说,“许多地方颗粒无收,地主却还在抬高租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叹气:“天灾人祸,自古有之。我们尽量帮助就是,个人之力改变不了大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突然放下筷子:“若是联合起来呢?若是农民们组织起来,互帮互助,共同对抗地主豪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皱起眉头:“定一,你最近是不是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人?那些赤色思想是要杀头的!我们生意人,不要参和政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晚餐在不愉快中结束。深夜,陈定一独自站在庭院中,望着满天星斗。他的内心在进行激烈的斗争:一边是安稳富足的生活、陈葆元二当家的、既定的社会地位;另一边是苦难中的人民、危险的革命道路、不可预知的未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后他想起了周家潭那个因欠租被打死的农民留下的三个孤儿;想起了唐家湾那口井里发现的少女尸体;想起了大别山革命根据地农民脸上久违的笑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决心在这一刻坚定。他早就想创建一块红色武装根据地,他认为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于是决定抛家舍业成为职业革命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十、<i>秘运军火藏肖店</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i> 智开药房聚赤心</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4年,得到上海党组织同意,派他回桐城找当地党组织创建武装根据地。这期间,他早就在上海私自截流了一大笔陈葆元出口外币(美金),从美国购买了大量武器偷偷运到桐城肖店村秘密藏了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4年的秋天,上海黄浦江码头上挤满了人。陈定一拎着一只意大利皮的皮箱,站在即将启航的客轮甲板上,望着外滩那些欧式建筑渐次排开。他穿着灰色长衫,颈间围着一条深色羊毛围巾,面容端壮目光如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先生,船要开了,请到舱内安置吧。”船员提醒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点头致意,最后望了一眼这座他往返达近二十年之久的城市。二年前,他还是个陈葆元大通铜陵药店中共地下组织的一名兼职联络员,如今已被上海党组织任命为特派员,成为职业革命者。组织上同意他回乡桐城,寻找中共桐城地方组织,争取开劈一块武装根据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客轮鸣笛启航,陈定一回到二等舱的床位上,从皮箱夹层中取出一本《诗经》,书中密写着他需要联系的桐城潜在同志名单和接头方式。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四日后,客轮抵达安庆港。陈定一转乘小舟,沿长江支流而上,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桐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桐城的变化不大,青石板路依旧,白墙黑瓦的民居错落有致,只是多了几分萧条。街上行人面色凝重,商铺门前冷清,唯有几家粮店前排着长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先回到肖店家中。母亲确实卧病在床,但比他在大通就得知的情况要好些。见到儿子归来,老人病似乎顿时好了大半,拉着他的手久久不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一走就是五年,连封信都难得,娘以为...”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心中愧疚,却无法解释这些年的真实经历,只能安慰道:“儿子不孝,让娘担心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安顿好家里后,陈定一开始了他的任务。按照指示,他首先需要找到一位代号“桐茶”的同志。接头地点在城东的“清风茶馆”,时间是每周二下午三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一个周二,陈定一提前半小时来到茶馆,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要了一壶桐城小花茶,慢慢品着。茶馆里人不多,几个老人在下棋,两个商人在低声谈生意。三点整,一个头戴黑色礼帽、身着深蓝长衫的中年人走进来,在陈定一斜对面的桌子坐下,将一顶草帽放在桌子的左上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心中一动,这是接头的暗号。他等待了片刻,见无人注意,便起身走向那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先生,可否借个火?”陈定一问道,手中拿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中年人抬头,眼神锐利地扫过陈定一的面庞,答道:“抱歉,我不吸烟,没有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暗号对上了一半。陈定一接着说:“那太可惜了,这是上海带来的美丽牌香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中年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这是完整的接头暗号。他微微点头,示意陈定一坐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桐城秋雨足,山茶花开迟。”中年人低声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畏风霜厉,只待春来时。”陈定一接上暗号的下一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两人对视一眼,确认了彼此身份。 “我叫刘去非,在县教育局工作。”中年人自我介绍道,“大家都叫我刘先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刚从上海回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去非点点头:“我们知道你要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天上午十点,文庙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次日,陈定一如约来到桐城文庙。郑明远早已等候在泮池旁,见陈定一来了,便引他走向后院的一间僻静书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桐城党组织自1932年遭到破坏后,一直处于瘫痪状态。” 刘去非开门见山,“目前确认安全的同志只有七人,都是单线联系,不敢轻举妄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神色凝重:“我在上海时听说情况严峻,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当前首要任务是恢复党组织生活,发展可靠的新同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去非叹了口气:“难啊!县长李士珍是个反共老手,县保安团日夜巡查,地主乡绅们组织了护乡团,到处都有眼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因为困难,组织才派我回来协助你。”陈定一坚定地说,“我们在群众中有基础,在青阳我见到许多枞阳汤勾两镇逃荒的农民,都说桐城的农民苦不堪言,这正是我们工作的机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接下来的几个月,陈定一在枞阳镇中街南面开了一家苏春生药房作为掩护,白天接待顾客,晚上则秘密活动。他逐渐联系上了分散的党员和进步青年,在城郊的农舍、山间的茶棚、河边的渔船上召开秘密会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5年初春,陈定一已经在桐城建立了三个秘密据点,发展了十多名骨干,还组织了一个农民夜校,教农民识字的同时传播革命思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陈定一的活动并非没有引起注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曹岗大地主张德馨是桐城最大的地主之一,拥有上千亩良田,对佃农苛刻至极。陈定一组织的夜校和减租倡议直接威胁到他的利益。张德馨派家丁混入夜校,暗中收集信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月的一个夜晚,陈定一在城西破庙主持武装起义事宜。会议刚结束,庙外突然传来一声鸟鸣——这是放哨同志发出的警告信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情况!大家从后门分散离开!”陈定一果断下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同志们迅速而有序地撤离。陈定一最后离开,将宣誓用的党旗和文件塞入墙缝中,刚走出破庙后门,就看见一队保安团士兵举着火把从前门冲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好险!这次脱险让陈定一意识到,敌人已经盯上他们了。他决定暂停起义活动,改为单线联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清明过后,陈定一收到刘去非的紧急信号,约他在龙眠河边见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张德馨已经向县政府告密,说你是共产党派来的头目。”刘去非神色紧张,“李士珍已经签发了逮捕令,明天就会动手。你必须立刻离开桐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沉思片刻,摇摇头:“我不能走。我一走,就等于承认了身份,刚刚动员的武装起义就会暴露。你们先转移,我留下来周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太危险了!”刘去非急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革命哪有不危险的。”陈定一淡然一笑,“按计划,你们立即疏散,销毁所有文件。我会设法应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陈定一低估了张德馨的狡猾和敌人的残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四月十二日凌晨,天还未亮,陈定一家的大门被猛烈敲响。没等他们开门,一队保安团士兵就破门而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你涉嫌共党活动,奉命逮捕你!”保安团长喝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镇定自若:“各位长官是不是搞错了?我只是个普通商人,回乡照顾老母,何来共党活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少废话!搜!”团长下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士兵们翻箱倒柜,最终在陈定一卧室地板下的暗格中搜出了一批进步书籍和文件——这是陈定一故意留下的次要材料,重要文件早已转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带走!”团长得意地挥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被押出家门时,看见对面街角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窗里张德馨那张肥硕的脸正露出得意的笑容。原来是他告的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桐城监狱阴暗潮湿,陈定一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狭小的牢房里。审讯从当天下午就开始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县长李士珍亲自审问:“陈定一,你的同伙都有谁?说出来,我可以保你不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淡然回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些书只是我个人阅读喜好,与任何人无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嘴硬!”李士珍冷笑,“给我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皮鞭如雨点般落在陈定一身上,但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连续三天的酷刑没能让他屈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狱中日子漫长而艰苦,但陈定一没有放弃希望。他通过一个同情革命的狱警,与外界取得了联系。组织上正在全力营救他。</b></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2px;">十一、<i>金条开路黑牢外</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玉聘连枝碧水边</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而这边的陈葆元,上海汇丰银行的账户一夜清零,总裁陈兰生捏着电报,手指抖如秋叶。侄子陈定一失踪整月,青阳丁桥的新盖的大宅里,侄媳终日哭啼索人,声声泣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在多方寻找无果后,陷入了漫长的等待。他将原先由陈定一主管的事务,悉数移交给了侄子陈嘉谋。嘉谋的弟弟陈嘉酉,此时正在上海震旦大学攻读医学化工,为公司投资西药生产做准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陈定一的出走,让没有亲生儿子的陈兰生有了寂寥,在这段沉寂的时光里愈发凸显。事业虽有人承接,血脉却似悬丝。年岁渐长的陈兰生,独处时总不免思忖:这偌大家业,何时才能有一个亲生儿子来继承?这份深植于心的渴望,成了他心底最沉重也最私密的期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年后的桐城来信揭晓谜底:陈定一被囚桐城警察署黑牢。陈兰生摔碎茶盏,想起这个纨绔侄子屡次败家,额角青筋暴起。可奶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叮嘱"陈家长子长孙的儿子"的景象浮现眼前,老太太最疼的正是这个惹祸的孙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终唤来侄子陈嘉谟,将一袋金条推过红木桌。"去打点,但不必急。"陈兰生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让那小子多吃几天牢饭,才知道什么叫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嘉谟躬身退下时,听见叔父低声自语,不知是对谁辩白:"我这不是救他,是救老太太九泉之下的心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谟到桐城用金条上下打点。所以之后陈定一在狱中没受多少苦,该吃吃,该喝喝,甚至发展了两个同志:一个是那位同情革命的狱警小王,另一个是因欠租被关进来的农民老杨。他教他们识字,讲述革命道理,在他们心中播下了火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再说这边陈兰生想要一个儿子,生意人有生意人的办法-交换。陈兰生找来麻三和年青女佣王寡妇,坐下谈王寡妇给他秘密生一个儿子。最终结果是麻三做保以建一处宅院和十五亩田地成交,签约画押按手印。49岁的陈兰生捻着胡须,将契纸交给27岁的王寡妇。几日后,她便以给大掌柜“做饭”为由被送进丁桥陈家大别宅。陈兰生也以监督收购丫山丹皮之名长期住在丁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6年春,转机终于到来。由于缺乏确凿证据,加上组织通过关系施加压力,财力雄厚的陈葆元的金钱收买,县政府最终同意将陈定一保释出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出狱那天,阳光明媚。陈定一走出监狱大门,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母亲和妹妹早已等候在外,相见时泪流满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到肖店家中,心中牵挂的是组织的安危。而他的父母当然劝他回归陈葆元,劝不动,让人传信远在青阳的陈兰生,让他亲自过来把他接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晚,刘去非悄悄前来探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同志们都很安全,组织完好无损。”刘去非告诉他,“你在狱中的表现大家都知道了,你是好样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关切地问:“张德馨那边有什么动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个老狐狸?”刘去非哼了一声,“他知道你出来了,最近加强了护院家丁,很少出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沉思片刻:“这个恶霸地主必须得到惩处,否则以后还会有人受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去非摇头:“现在不是时候,你刚出狱,风头还没过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知道刘去非说得对,但他心中已经埋下了复仇的种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边陈兰生立马赶到肖店,站在肖店的泥泞土路上,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他百里迢迢从青阳赶来,得到的消息却是陈定一早已不知所踪,连个影子都没逮着。倒是肖店吴保长得知富商的到来,腆着笑脸迎上来,言语间尽是家乡亟待投资的殷切期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兰生兄是咱肖店走出去的大人物,如今家乡这路……唉,实在是难走啊。”吴保长搓着手,目光热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望着眼前坑洼不平的道路,忽然笑了。生意人最懂得何时该投资——“好说,这路和桥,我全资修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开工现场,他看见一个穿蓝布裙的女学生踮脚踩过泥泞的石板,身姿轻盈得像只燕子。一问才知是吴保长的女儿忠静,在桐城中学读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令嫒很是知书达理。”陈兰生某日状似无意地对吴保长说,“我家的侄子嘉酉在震旦大学读医化专业,倒是般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媒人上门那日,吴家的门槛几乎被踏破。陈兰生出手阔绰:龙凤金镯、翡翠头面、苏州绸缎,还有用红纸封好的银元,沉甸甸的聘礼摆满了吴家堂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保长捻着胡须,笑得合不拢嘴。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只等嘉酉大学毕业便完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之后肖店的新桥竣工那日,鞭炮震天响。受邀的陈兰生站在桥头,望着汩汩流水,心想这两趟虽没找到想找的人,却为侄子搭起了另一座桥——通往乡土根基与安稳未来的桥。只是远在上海的嘉酉,还不知自己的命运已被亲叔用一座桥的重量订下了。</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十二、</b><b style="font-size:22px;"><i>伏虎惩奸张正义</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聚星燃火照桐城</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陈定一表面上安分守己,经营着重新开张的药店,暗中却继续领导着桐城地下武装暴动的活动。他变得更加谨慎,所有的会议都安排在野外,采用更加隐蔽的联络方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6年秋,陈定一终于等到了机会。通过内线得知,张德馨将于九月十五日前往省城安庆参加一个地主乡绅的聚会,只带少量随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精心策划了一次伏击。在张德馨返回桐城的必经之路——白马岭一段险要山道上,游击小组埋伏在树林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黄昏时分,张德馨的马车果然出现在山道上。就在马车行驶到最窄处时,前方突然出现一棵横倒的大树挡住了去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怎么回事?”张德馨探出头来问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这时,枪声响了。子弹精准地击中张德馨的胸口。护院家丁们惊慌失措,乱作一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游击小组迅速撤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张德馨之死震动了整个桐城。县长李士珍暴跳如雷,立即怀疑是陈定一所为,但却找不到任何证据。陈定一那天整日都在店中营业,有多人作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到了第二年,国共又第二次合作,暴动搁浅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里不知是出现乌龙还是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迭代太快?因为陈定一是上海党组织派来的特派员,再加上个人的强势,到1938年初成了桐城党组织实际操控人。于是上级党组织要任命他为中共桐城县委书记,就致函上海党组织要陈定一的入党资料。上海方面来函说陈延年民国16年已去逝,他父亲被开除党籍,永不再用,所以找不到陈定一的入党材料。于是1938年4月中共安徽省委下发二份文件,一确认陈定一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党龄从即刻算起;二被改任命为中共桐城工委书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一年,日本人打过南京后,沿长江向上打到桐城,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桐南沿江各城镇被日本人占领,大批青年学生、教师、工人流亡到黄甲唐家湾。这时中共桐城工委研究确定让陈定一将这批人员训练成抗日学兵队,任命陈定一兼任指导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8年六月的桐城,硝烟尚未散尽。唐家湾的老槐树下,一群衣衫褴褛的青年学生、教师和工人挤在破败的祠堂里,雨水顺着瓦缝滴落在他们肩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本人占了纵阳、周家潭等沿江等镇乡。”陈定一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每个人心上。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惑的脸,“但我们不是来逃难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十七岁的女学生陈元攥着半本《古文观止》,那是她从燃烧的教室里抢出来的。身旁的印刷工人老周摊开长满老茧的手掌,喃喃道:“我这双手只会摆弄铅字,能打枪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雨停了,月光突然洒进祠堂。陈定一解开灰色长衫,露出腰间的美式驳壳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会拿笔的,以后要学拿枪。会做工的,要学造阵地。”他走到陈元面前,拿起她的书,“《左传》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现在我们的祭祀,就是记住每一寸沦陷的国土;我们的戎事,就是让日本鬼人睡不着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一支火把点燃了,然后是第二支、第三支。七十二支火把在唐家湾的山谷里连成蜿蜒的长龙。陈定一站在高处,身影被火光拉得很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从现在起,我们就是桐城抗日学兵队。也许明天会牺牲,但今夜,我们要让日本人看见——桐城还没有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擦干眼泪,将《古文观止》小心收进怀里,伸手接过了一支比她还要高的美式步枪。这支全国唯一全美式武器的队伍在山谷里响起并不整齐却震彻云霄的呼喊,那声音撞在崖壁上,化作滚滚雷声,奔向六月的黎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9年,腊月二十八,桐城县城已弥漫着年节气息。街头巷尾偶有爆竹炸响,孩童穿着臃肿的棉袄追逐嬉戏,小贩摊前挂起了红灯笼。然而在这看似祥和的表象下,饥饿的阴影仍笼罩着这片土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县府会议室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凝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罗县长,唐家湾光香九之事,不能再拖了。”陈定一站在桌前,手指点着摊开的名册,“仅1932年水灾一年,他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唐家湾一带饿死者百余人,外出逃荒者数千。这是名单,这是证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罗成均县长揉了揉太阳穴,眼镜后的双眼布满血丝。他何尝不知光香九的恶行,但这光香九不仅是唐家湾一带最大的地主,还与省里官员沾亲带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书记,眼下国共合作抗日,地方稳定至关重要。光香九答应开春后开仓放粮,何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县长!”陈定一打断道,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照片推至罗成均面前,“这是1932年唐家湾河边发现的母女尸体。母亲二十七岁,女儿五岁。尸检显示,她们胃里除了树皮草根,别无他物。而光香九的粮仓里,堆满了发霉的谷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照片上,两具瘦骨嶙峋的尸体相拥而卧,母亲的手还紧紧搂着孩子。罗成均猛地转头,喉结上下滚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会议室陷入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窗外飘起细雪,陈定一继续道:“光香九不仅囤粮,还放高利贷,利滚利,借一斗还三斗。还不起债的,男的被抓去挖矿,女的被卖入娼门。这是七年来唐家湾的人口统计,减少了近一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罗成均站起身,走到窗前。县城街道上,百姓正在为过年做准备,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菜色和忧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学兵队能调动多少人?”罗成均突然问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十人足够。”陈定一眼睛一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要快,要准,不能给他反应时间。”罗成均转身,目光坚定,“就定在大年初三,趁他宴请宾客时行动。我给你手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立即起身立正:“绝不辜负县长信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月初三,唐家湾光家大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香九五十多岁,圆脸微胖,穿着绸缎长袍,正与来宾把酒言欢。厅堂内摆着十桌酒席,鸡鸭鱼肉俱全,与宅外萧条的村庄形成鲜明对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老爷真是咱唐家湾的定海神针啊!”一个乡绅举杯奉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香九哈哈大笑:“应该的应该的。乱世之中,大家更要互相帮衬。开春后我肯定放粮,价格好商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事实上,他早已盘算好,等到青黄不接的三四月,粮价能翻五倍不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宅外,陈定一率领学兵队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光家大院。这些学兵大多是本地青年,亲眼见过光香九的恶行,行动格外迅速果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行动!”陈定一挥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学兵队破门而入时,光香九正举杯向宾客致意。见状,他脸色骤变,随即强装镇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书记?大过年的,这是何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展开手令:“光香九,你涉嫌囤积居奇、高利盘剥、逼死人命,罗县长令将你拘捕候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宾客哗然,有人想溜走,被学兵拦在门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香九冷笑:“陈定一,你一个共产党,敢在国共合作时期抓人?我可是省参议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话未说完,陈定一已掏枪上膛:“合作是为了抗日,不是为了保护蛀虫。带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香九被押出宅门时,唐家湾的百姓闻讯赶来,起初只是远远观望,见光香九确实被五花大绑着,渐渐围拢上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苍天有眼啊!”一个老妇突然哭喊起来,“光香九,你还我儿子命来!” 人群开始骚动,哭喊声、咒骂声此起彼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登上高处,大声道:“乡亲们!光香九将受公审,有冤申冤,有仇报仇!政府一定为大家做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群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 返回县城的路上,不断有百姓加入队伍,等到达县城时,已是浩浩荡荡数百人。</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罗成均没想到陈定一行动如此迅速有效,更没想到民众反应如此强烈。他立即决定公开审理此案,命人在县城广场搭建临时法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月初五,公审大会召开。上万民众从四面八方赶来,台上,罗成均任审判长,陈定一和当地士绅代表任陪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证人一个接一个上台控诉: “光香九霸占我家田地,我爹气不过上吊死了!” “他把我女儿抢去抵债,才十六岁就跳河了!” “水灾那年,他一粒米都不肯借,我一家饿死三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证词持续整整一天,罗成均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休庭合议时,他问陈定一:“你认为该如何判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毫不犹豫:“死刑。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国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士绅代表犹豫道:“可是省里那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罗成均猛地拍桌:“天大的事,我罗成均担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月初六清晨,判决公告贴满全城:光香九罪大恶极,判处死刑,立即执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消息传出,万人空巷。刑场设在城西河滩,民众里三层外三层,许多人天不亮就赶来占位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香九被押赴刑场时,面如死灰,再无往日威风。当他跪在河滩上时,人群中突然飞出一块土疙瘩,砸在他身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接着,更多的人捡起土块、石子扔向这个昔日的土皇帝。执法队试图维持秩序,被陈定一制止:“让乡亲们出出气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枪声响起时,整个河滩突然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哭喊和欢呼。许多人跪地磕头,告慰亲人在天之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罗成均站在远处高坡上,默默看着这一切。陈定一走到他身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县长,谢谢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罗成均摇头:“该我谢你。若不是你坚持,我差点做了庸官。”他望着欢呼的人群,轻声道:“我只是担心,杀了光香九,能否真正改变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目光坚定:“一棵大树倒了,地下的根系还在。但我们今天砍倒了最大的那棵,百姓就会相信,这世道还有公道可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事后,罗成均果然受到省里压力,被警告处分。但他不后悔,还将光香九的粮仓全部充公,设立平粜局,以公平价格售粮给百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还促使了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徐伊复加入革命队伍,成为中共特别党员;国民党桐城县政府两任县长罗成钧和潘慰农均服从中共的抗战主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还要准备下一次行动,消灭周家潭的周松。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2px;">十三、<i>强联姻缘成怨偶</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错付青春误此生</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再说陈葆元这边,丁桥别宅里,可能陈兰生修圩救灾民得到上苍的回报,王寡妇真的怀孕了,肚子一天天隆起,像揣了个小西瓜在怀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十一月的一天,一辆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别宅门前。轿帘掀开,陈兰生的夫人郑氏踩着脚凳下来,拢了拢身上的貂皮斗篷。她已有半年未见丈夫,只说生意忙,脱不开身。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门是王寡妇开的。一见夫人,本来就胆小的她手里的扫帚“啪”地掉在地上,脸色霎时白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的目光落在王寡妇隆起的腹部,瞳孔猛地收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谁的?”郑氏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寡妇支支吾吾,手里的抹布拧成了麻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说!”郑氏一巴掌拍在桌上,茶盏跳了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寡妇“扑通”跪下了,眼泪簌簌地落:“是...是老爷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陈兰生风尘仆仆地闯进来,一见这场面,顿时明白了八九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扑上去又捶又打,哭得撕心裂肺:“我十八岁嫁到你们陈家,操持家务,养育女儿,哪点对不起你?你竟在外头养小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抓住她的手腕,语气出奇地平静:“你不能生儿子。我不能绝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像被抽了骨头,瘫软下来。这是她心中最深的痛。成婚十二年,她只生过一个女儿嘉禾。这些年再没有怀上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如果她生的是男孩,”陈兰生指向跪在地上的王寡妇,“对内外就说是你生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愣住了。窗外飘着细雨,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作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过了一会说:孩子吃奶怎么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陈兰生微笑着说,早安排好了,麻三的老婆在哺育她的儿子,等这边孩子出生就过来当奶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郑氏让人代话出去,说自己怀孕了,要静养,不见客。镇上的人议论纷纷,都说陈家夫人年近三十怀上,真是菩萨保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寡妇被悄悄安置在后院偏房。郑氏看着她日渐鼓胀的肚子,心里五味杂陈。有时她会送些补品过去,更多时候只是远远望着,眼神复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7年的早春格外冷。王寡妇临盆了。接生婆忙活了一夜,天亮时分,婴儿响亮的啼哭划破了黎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是个男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激动得手都在抖。郑氏站在产房外,听着里面的动静,忽然流下泪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鞭炮放了一夜,整个丁桥镇都知道陈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贺喜的人络绎不绝,礼物堆满了前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孩子被抱到郑氏房里,取名陈五一(陈兰生51岁)。对外说是早产,但足有七斤多重,红润健康。郑氏学着抱孩子的姿势,小心翼翼,生怕摔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寡妇产后虚弱,暂住在别宅将养。郑氏偶尔会抱着孩子去看她。每次见到亲生骨肉,王寡妇眼里都闪着光,却又不敢伸手去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想抱就抱吧,”有一天郑氏突然说,“这里没别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寡妇颤抖着接过孩子,眼泪滴在襁褓上。婴儿咂咂嘴,继续睡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夫人,我...”王寡妇哽咽着,“谢谢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别过脸去:“别说这些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转眼到了1937年2月,孩子满月了。按照当地习俗,该办满月酒。陈家大摆宴席,宾客盈门。郑氏抱着孩子,接受众人的祝贺,笑得脸都僵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宴席结束后,郑氏独自坐在房里,看着熟睡的孩子出神。陈兰生走进来,脸上还带着酒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今天真是风光,”他笑着说,“我兰生终于有后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没接话,良久才轻声问:“你打算怎么安置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把怀里的契约递给郑氏看,明天就送她回到属于她自己的新宅去,按契约两清互不再找麻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三五年的上海,春意盎然。法租界内的震旦大学校园里,玉兰花正开得灿烂。陈嘉酉从图书馆走出来,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在他熨烫平整的西装上。他是富商陈伯英的小儿子,自小生活在优渥环境中,却难得地没有纨绔子弟的轻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同学,请留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转身,看见林雅苑抱着几本书站在不远处,脸颊被春风吹得微红。她是浙江宁波人,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学者,家道虽不算显赫,却也殷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同学,有什么事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关于哲学课的论文,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林雅苑微微低头,声音轻柔却清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酉注意到她手中拿的是尼采的《悲剧的诞生》,略感惊讶。那时鲜有女学生对德系哲学感兴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在校园的长椅上讨论了一下午,从尼采谈到叔本华,从希腊悲剧到当代文学。夕阳西下时,陈嘉酉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叔父陈兰生来上海的商务晚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得走了,”他起身,犹豫片刻后问道,“明天下午,你还来这里吗?我有些康德的笔记,或许对你有帮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雅苑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光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他们又见面了。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到了第五天,他们不再讨论哲学,而是沿着霞飞路散步,在街边小店分享一块奶油蛋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雅苑不同于陈嘉酉以往认识的任何女性。她既有着传统江南女子的温婉,又有着新式学生的独立思想。她会为他解读李清照的词,也会激烈地辩论妇女权益问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年时间如白驹过隙。一九三六年春,陈嘉酉在校外租下一处小公寓。阳台对着几棵梧桐树,春天发新芽时,绿得可人。林雅苑搬进来的那天,只带了一个皮箱和一大堆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叔父若是知道,定会打断我的腿。”陈嘉酉一边帮她整理书籍一边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你为何还要这么做?”林雅苑注视着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酉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看着她:“我虽学医化的,但更喜欢哲学,因为我读过很多哲学书,到头来发现,唯有与你在一起时,我才感到真正的存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过起了半隐秘的同居生活。陈嘉酉继续从家里拿生活费,却对叔父谎称住在学校宿舍。林雅苑给几家报社写稿,补贴家用。小公寓里常常传出他们的笑声和辩论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的一个清晨,林雅苑在煮咖啡时突然一阵恶心。去看医生后,他们得知了怀孕的消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酉站在诊所外,点了一支烟,手有些发抖。他想起叔父(父亲去逝多年,现同叔父过)那张严厉的脸,想起家族在皖南地区的声望,想起那些错综复杂的商业联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雅苑轻轻拿掉他手中的烟:“你若为难,我可以回宁波老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陈嘉酉握住她的手,“我会告诉叔父,我们要结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当回家,面对叔父威严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计划着先毕业,找到工作,不再依赖家庭,然后再宣布婚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时间一天天过去,林雅苑的肚子渐渐隆起。他们给孩子起名叫“小冬儿”,无论是男是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三七年七月,卢沟桥事变爆发,战争阴云笼罩上海。八月九日,虹桥机场事件使局势骤然紧张。报纸上满是惊心动魄的标题,街上人心惶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八月十二日,陈嘉酉接到家中的加急电报:“叔父危,速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心急如焚地赶回家,却发现叔父安然无恙地坐在太师椅上喝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上海要打仗了,你必须回来。”陈兰生不容置疑地说,“而且,我已经为你定下了婚事,下月初八完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酉如遭雷击:“什么婚事?我与谁结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桐城老家吴保长的二小姐,吴忠静。聪明伶俐。”陈兰生语气平静,仿佛在谈论一桩普通的生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叔叔,我不能答应。我已经...”陈嘉酉的话说到一半,被父亲凌厉的目光截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已经什么?又在外面拈花惹草了?这次断干净就是了。吴家与我们家门当户对,这次联姻对老家陈氏至关重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酉鼓起勇气:“叔,我不是拈花惹草。我爱上了一位良家女子,我们已经在一起一年多了,而且...她有了我的孩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猛地站起身,一巴掌扇在侄儿子脸上:“混账东西!我送你去上海读书,你就学会这些下作事?未婚先孕,伤风败俗!这女人断不可进我陈家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叔,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她叫林雅苑,是震旦大学的同学,书香门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住口!”陈兰生怒吼道,“不管你和她什么关系,立刻断掉!下月初八,你必须娶吴忠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酉被软禁在家。三天后,他趁着守卫不注意,翻墙逃回上海。小公寓里,林雅苑正艰难地收拾行李,她的水肿已经很严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雅苑,我们离开上海,去宁波找你家人。”陈嘉酉决定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雅苑摇头:“战事吃紧,船票难求。而且我这样...”她摸着高耸的腹部,“海上风浪大,经不起海上颠簸劳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终,他们决定先去陈嘉酉的家乡安徽铜陵暂避。陈嘉酉盘算着,等到了家乡,叔父见到怀孕的林雅苑,或许会心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而九月上旬的桐城天空灰蒙蒙的,仿佛被硝烟提前染上了颜色。吴保长站在码头上,望着女儿吴忠静苍白的脸,心中五味杂陈。</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静儿,陈家是青阳首富,嘉酉又是上海震旦大学的高材生,这门亲事多少人求之不得。”吴保长压低声音说道,目光却不自觉地避开了女儿含泪的眼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忠静低头不语,手指绞着衣角。她才十八岁,对未婚夫的了解仅限于父亲口中的“首富”和“高材生”,连一张照片都不曾见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时局越来越乱,这婚事不能再拖了。”吴保长叹了口气,“若是战火蔓延过来,只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船在龙眠河上缓缓而行,两岸的稻田绿得发亮,却无人耕作。吴忠静望着水面泛起的涟漪,忽然开口:“爹,陈少爷会不会在上海有相好的女学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保长身子一僵,随即笑到道:“胡说八道!我们桐城是礼仪之乡,怎会有如此叛逆之徒,况且陈家是大户人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经过一日水路,次日黄昏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青阳木镇。陈家宅院果然气派,高墙深院,朱门铜环。陈兰生夫妇很是热情,安排丰盛宴席招待未来亲家。酒过三巡,陈兰生说:“现在时局很乱,估计上海也不安稳,我这就电报催促嘉酉回来完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就好那就好!”吴保长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我明天就回桐城肖店去了,小女就交给您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忠静手中的茶杯微微一颤,茶水洒在了裙裾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争取婚事早办!”陈兰生急忙道,“就让忠静先住下,等嘉酉回来再圆房。眼下时局动荡,正好让忠静先熟悉熟悉家中事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很早,陈兰生亲送吴保长到大通港。晨雾未散,码头上人影幢幢。陈兰生攥着吴保长的袖口,声音压得低却沉:“保长放心,既成了一家人,你女儿便是我女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保长喉结滚动,只重重拍他肩头。汽笛鸣响时,他往陈兰生外衣袋里塞了个荷包,针脚密实,绣着并蒂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客舱引擎轰鸣着,像钝刀割着忠静的心。她攥住父亲长布衫的衣角,指节发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忠静听话。”父亲掰开她手指,塞来一颗尚带体温的红苹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客轮离动时,忠静突然追着船跑起来。风灌满她的花褂子,泪水在码头上砸出深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之际,陈兰生摩挲着荷包微笑挥手送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里暂且不表两亲家的热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九月中旬,陈嘉酉和林雅苑搭乘一艘英国客轮沿长江而上。林雅苑因妊娠反应严重,大部分时间躺在狭小的客舱里。陈嘉酉望着窗外日渐荒凉的景色,内心忐忑不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到达铜陵大通镇后,陈嘉酉将林雅安置在一家临江的旅馆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先回家说服叔父,明天就来接你。”他承诺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雅苑拉住他的手:“无论发生什么,记住我爱你就够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酉回到木镇家中,惊讶地发现家里张灯结彩,宾客盈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好,明天就是你的大喜之日。吴家长路迢迢把新娘已送过来了” 陈兰山面无表情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叔!我不能结婚!雅苑还在旅馆里等着,她马上就要生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使了个眼色,几个陈葆元的保安立刻上前将陈嘉酉绑了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要么乖乖结婚,要么我就让那女人和她肚子里的野种永远消失。” 陈兰生冷冰冰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酉被关在房里,整夜无眠。第二天,他被强行换上大红喜服,与素未谋面的吴忠静拜堂成亲。新娘子盖着红盖头,全程一言不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婚礼结束后,陈嘉酉被锁在新房里。他看着坐在床沿的新娘,内心充满绝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小姐,对不起。”他低声道,“我心有所属,不能做你的丈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忠静自己掀开盖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我现在知道林小姐的事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酉震惊地看着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父亲逼我嫁给你,就像你叔父逼你娶我。”吴忠静苦笑,“我们都是棋子而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你为什么同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父亲是很要面子的保长,肖店村需要陈家的财力和人脉来发展。”吴忠静平静地说,“我们可以做名义夫妻,等时机成熟,你可以去找你的林小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酉看到一线希望:“你能帮我逃走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忠静正要回答,门外突然传来锁链声——陈兰生从外面把门锁上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三天清晨,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和喊叫。陈兰生打开门,只见大通旅馆的老板气喘吁吁地站在外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老爷,不好了!旅馆里那位怀孕的林小姐,昨晚突然腹痛不止,我们请了产婆,但孩子横位,出血太多...今天早上,她...她断气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酉冲过来抓住报信人的衣领:“你说什么?雅苑怎么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尸两命啊,陈少爷。真是造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酉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猛地冲向门外,却被保安拦住。他挣扎着,哭喊着,最终瘫倒在地,不省人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醒来后,陈嘉酉变得沉默寡言。他每天坐在房间里,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吴忠静试着与他交流,他只是偶尔点头或摇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年后,吴忠静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告诉陈嘉酉这个消息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空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三八年春,陈嘉酉病倒了。医生诊断是重度抑郁导致的身体机能衰竭。吴忠静挺着大肚子,日夜照顾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临终前,陈嘉酉突然清醒过来,对吴忠静说:“对不起,耽误了你一生。孩子...请叫她小冬儿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忠静泪流满面地点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酉望着窗外,喃喃道:“春天来了,玉兰花又开了吧...”然后永远闭上了眼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几天后,吴忠静生下一个女婴,按照遗愿取名小东儿。陈兰生抱着侄孙女,老泪纵横。家族生意因战争一落千丈,这时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所谓的面子和权威,代价是何等惨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三九年秋,吴忠静带着女儿离开了陈家。陈兰生赠予她们很多家产,在木镇开了一家陈葆元(酉记)药店,不久后吴忠静找到了自己的真爱,英俊的欧先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七月,七星河风拂过,带来远方来的潮水声,仿佛那段被时代和偏见碾碎的青春爱情,仍在某个平行时空里继续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十四、<i>悬壶济世开医院</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i> 乱世守心护苍生</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民国八年的长江水汽里,混着当归与黄芪的苦香。陈葆元药号的少东家立在芜湖码头,望着那艘用大量美金从美商旗昌轮船公司购来的铁壳货轮——葆元号。船身不大,吃水不深,却承载着皖南药材外销的命脉。自大通至上海,偶至香港,船舱里堆满麻袋装的茯苓、丹皮,桐油纸裹着的祁蛇、灵芝,铁皮箱盛着的明党参。江水汤汤,这艘小火轮在十年间成了流动的药库,将大通药行的招牌,沿长江水路淬炼得愈发铮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转机来得猝不及防。民国二十六年冬,金陵告急。一纸带着火漆印的征调令递到陈兰生手中——国民政府要征用所有能溯江西行的船舶,搬运沿海工厂的命脉入川。他没有犹豫,亲手在合同上摁了印。几天后,葆元号的货舱里不再飘荡药香,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机床、缭绕的电线、还有满面烟尘的技工。它挤在逃难的船队里,逆着浑浊的江流,向上游的重庆艰难跋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年后的某日,江雾稀薄,敌机的轰鸣自云层中透下,像死亡的蜂群。炸弹呼啸着撕裂空气,近失弹激起的水柱如悬崖般矗立。一枚炸弹直接命中了船艉,钢铁筋骨发出刺耳的断裂声。火光一闪,浓烟腾起,这艘载着工业种子的小船,开始不可逆转地倾斜。江水涌入,吞没了机房,吞没了货舱,最终将它所有的负重与期盼,一并带入幽暗的江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曾经的药香,早已散尽;崭新的机器,永眠泥淖。只有长江水,依旧无言东流,偶尔在枯水期,或许会露出一段锈蚀的龙骨,像一句沉没的注脚,记录着那场关于生存与毁灭的漫长航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同年年的十二月的铜陵大通,江风凛冽,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不安。日军在进攻南京,相距不远的铜陵亦能感受到战事的迫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站在陈葆元公司总部的窗前,望着江面上稀少的船只,眉头紧锁,此刻必须做出前所未有的抉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召集各分公司负责人开会。”他转身对侄子陈家谋说,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各负责人面面相觑,都知道这次会议非同寻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诸位,”陈兰生开门见山,“时局艰难,日军已逼近首都,我陈葆元公司不能坐以待毙。今日决议有四:一暂停所有进出口贸易;二做战时准备,储备必需品;三关闭上海南京贸栈和和悦洲医药批发站,人员发一年薪资疏散回家等候通知;四各分公司转向医疗和药店业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决议一出,满座哗然。有人质疑:“陈总,全部停止进出口,公司收入从何而来?”“贸栈和批发站堆积如山的货物,就这样放弃了,损失太大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如今损失是不可避免的,但人命重于钱财。”陈兰生语气坚定,“战争不知持续到何时,我们要做好长期准备。药材和医疗将是战时最需要的,这也是我们能为国家做的贡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会议结束后,大通总部负责人陈嘉谟悄悄留了下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叔,有件事需私下汇报。”陈嘉谟压低声音,“前日泾县新四军来人传话,要求我们大通铜陵药店任何情况下不得关闭,仍是...联络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沉默片刻,手指轻敲桌面。他明白这“联络站”三字的分量——意味着药店将成为地下交通线的重要节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行!”他终于开口,“但有两个条件:第一,陈葆元员工不能参加任何党派,保持中立;第二,要求新四军保证大通所有员工安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谟点头:“我这就去传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待陈嘉谟离去,陈兰生长叹一声。乱世之中,想独善其身何其艰难。他想起自己的好同学——龙先生,桐城最后一批秀才状元,如今隐居在大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次日,陈兰生过去拜访。龙家宅院静悄悄的,与外界紧张氛围形成鲜明对比。龙先生卧病在床,面色苍白,见老同学来访,勉强撑起身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兰生兄,难得你还来看我。”龙先生咳嗽着说,“时局动荡,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撑不了多久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别说这不吉利的话。”陈兰生握住老友的手,“你可有需要帮忙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龙先生沉吟片刻,唤来家人:“叫天滔和他母亲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多时,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清秀少年和一位中老年妇人走进房间。少年眼神明亮,透着超越年龄的沉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是我最小的儿子天滔。”龙老先生介绍道,又转向少年,“给陈世伯行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龙天滔恭敬地鞠躬,举止得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龙先生对陈兰生说:“我有一事相求。我若不在,请代为照顾他们母子。天滔虽年少,但聪慧过人,熟读诗书,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端详少年片刻,点头应允:“放心,我会视如己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龙先生欣慰地笑了,对儿子说:“天滔,拜陈世伯为义父,今后听他教诲,如同听我一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龙天滔跪下磕头,行了认父之礼。陈兰生赶忙扶起,见少年眼中含泪却不落下,心中暗暗称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几日后,龙先生病情突然加重,临终前将家中珍藏的书籍和一方古砚交给儿子,嘱咐道:“跟着义父悬壶济世,不忘本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办完丧事,陈兰生将龙天滔母子接回木镇,安排住在药店后院。他遵守诺言,收龙天滔为学徒,亲自教导药材知识和管理之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龙天滔天资聪颖,很快熟悉了药店业务。他不仅精通药材辨别、炮制,还细心记录了各类药材的库存和来源,为即将到来的困难时期做准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三八年春,战火蔓延至安徽境内。大通镇上人心惶惶,许多店铺关门歇业,唯独陈葆元旗下的铜陵药店在陈嘉谟主持下依然开门营业。这之中有新四军按插一位年青店员,陈嘉谟从不过问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日,药店来了几位特殊客人——两名穿着普通百姓衣服的男子搀扶着一位看似受伤的同伴。陈家谟在柜台前整理账本,抬头一看便知那“伤员”其实是位女扮男装的姑娘,肩头有血迹渗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请问需要什么药材?”有店员(中共地下联络员)平静地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需要一些止血消炎的药,我兄弟不小心被刀划伤了。”为首的中年男子说道,眼神却警惕地扫视店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位店员会意,不动声色地说:“后堂有更好的金疮药,请随我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引三人至后堂,店员们仔细为伤者清洗包扎伤口。那姑娘忍痛不语,额上渗出细密汗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多谢小兄弟,”中年男子低声道,“听说这里能帮人送信?”</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店员点头:“有何交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将这封信转交泾县来的药材商,就说是我们老板要的货单。”男子递过一个密封的信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店员收好信件:“明日此时,来取回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些陈嘉谟都看在眼里,不吱声,不参和,不过问,严格遵守叔父嘱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日深夜,药店突然被日军包围。一名汉奸告密,说这里是新四军的联络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本军官带队冲进药店,厉声质 问:“谁是负责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谟正要上前,那个店员却抢先一步:“太君,我是药店掌柜,有何吩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本军官打量这位店员一番,冷笑道:“年纪轻轻,竟是掌柜?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军翻箱倒柜,却一无所获。这个店员早已将敏感材料藏在特制的药柜夹层中,表面看来全是寻常药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军官不死心,指着药柜问:“这些药材,都做什么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名店员不慌不忙,一一解释:“这是当归,补血活血;这是黄连,清热燥湿;这是甘草,调和诸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突然,军官打断他,拿起一包特殊的药材:“这又是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店员面不改色:“这是明党参,补中益气,生津养血。太君连日辛劳,可取些泡水饮用,提神醒脑。”说着,他当真取了一些,泡了一杯茶递给军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军官疑心有诈,逼这个店员先饮一口。坦然喝下后,军官这才放心品尝。不料片刻后,军官突然腹痛难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八嘎!你在茶里下了什么?”日军士兵立刻举枪对准这个店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店员从容解释:“太君息怒,明党参性微寒,可能与你刚才饮的酒相冲。请服些生姜水即可缓解。”说着亲自去准备姜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军官饮后果然好转,疑虑顿消,反而称赞店员医术高明,带队离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危机解除,陈嘉谟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他看着镇定自若的这个店员,感慨道:“今日若非你机智,我等性命休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边陈兰生也没闲着。六月里七星河畔的暑气开始蒸腾。陈兰生站在新挂上的“木镇医院”牌匾下,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远处青山如黛,近处小镇如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义父,应聘的人来了。”天滔低声提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转身,看见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黄布衣裤的年轻人站在院中。那人身姿挺拔如松,眉目清朗,只是眼底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先生贵姓?”陈兰生问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免贵姓宋。”年轻人声音清越,却带着川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引他进了临时充作办公室的厢房。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宋先生脸上投下斑驳光影。他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但眼神里有着超乎常人的镇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宋先生从哪里来?” “重庆。” “所学何业?” “重庆医学专科学院,临床专业,专职外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问一答间,陈兰生注意到年轻人右手虎口处有厚茧,那是常年握枪之人才会有的痕迹。他心下生疑,却不露声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宋先生为何千里迢迢来这小镇?” 宋先生的目光飘向窗外,沉默了片刻。“寻一个安身立命之处。”他答得简单,但陈兰生听出了话中的沉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谈话间,外面忽然传来喧哗。龙天滔匆匆跑来:“干爸,下街头李家的儿子从山上摔下来,腿摔坏了,血流不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尚未反应,宋先生已经起身:“伤者在哪?可有急救用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待指引,他已大步向外走去。院子里,一个少年躺在一块破门板上,右腿血肉模糊,白骨隐约可见。围观者无不掩面,少年的母亲哭得几乎晕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宋先生迅速蹲下,接过陈兰生递过的毛巾,扎住伤腿近心端。“快拿热水、干净布、剪刀来!再找些白酒!”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不容置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东西很快备齐。宋先生洗净双手,以白酒消毒,然后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他的动作迅捷而精准,仿佛做过千百遍。当触及折断的骨头时,少年惨叫出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按住他!”宋先生命令道,随即从随身携带的布包中取出几根银针,迅速在少年几个穴位扎下。不多时,少年的痛呼渐弱,神情恍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惊讶地看着这一切。只见宋先生手法娴熟地复位、包扎,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半柱香时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养着,还能走路。”宋先生对那母亲嘱咐道,川味话温和了许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群散去后,陈兰生重新打量眼前的年轻人。“宋先生不只是医科学院毕业这么简单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宋先生长叹一声,眼中的坚冰终于融化。“不瞒陈先生,我原是川军第23集团军第21军少校军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心头一震:“上月青阳陈家大山那场血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是。”宋先生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们一个军,奉命阻击日军南下。血战三天三夜,子弹打光了就拼刺刀,刺刀折了就抡枪托,枪托碎了就拳打牙咬...”他的目光望向远方,仿佛又回到了那片修罗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后只剩几十人,军长命令我带着重伤员撤退。他自己带着还能动的弟兄,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宋先生的声音哽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我躲在山洞里,听着外面的厮杀声渐渐消失。等日军走后,我爬出来,只见满山尸骸,血流成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默然。他知道那场战斗的惨烈,传闻三千多川军将士无一生还,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是那场血战的亲历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为何留下来?”陈兰生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宋先生抬眼,目光灼灼,“我学医本为救人,战场上救不了那么多性命,但愿在这后方能尽绵薄之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沉吟片刻,道:“我这医院刚筹建,外科主任一职尚空缺。宋先生可愿屈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宋先生郑重拱手:“必当竭尽全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自此,木镇医院多了位年轻的外科主任。宋医生医术高超,尤其擅长战伤处理,很快名声远扬。镇上人只知宋医生仁心仁术,却不知他每至夜深,常独坐灯下,对着一个小本子默默出神。那本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名字,每个名字都是战死的战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翌日清晨,医院照常开门。宋医生穿上白大褂,开始一天的工作。第一个病人是个腿上生疮的老农,痛苦地呻吟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人家莫怕,很快就好。”宋医生温声道,手中的器械在晨光下闪着银亮的光。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阳光穿过窗棂,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仿佛为这个曾经的军人、如今的医者镀上了一层金辉。门外,候诊的人们排成长队,延伸向远处的街道,延伸向开始新一天的木镇,延伸向硝烟散后依然屹立的青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久后,陈兰生把他师范学校毕业的小女儿嘉禾许配给了他,并为他们办了简单的婚礼。这时他身边大女婿(姓施,桐城人,嘉珍的丈夫,育2儿一女,女儿名施中桂)和小女婿替代了以前的二个侄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早晨,陈兰生跨出陈葆元的大门,一眼就看到王寡妇母子二人狼狈不堪的站在门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的娘,怎么又来了!”陈兰生惊讶道。赶快把她母子两让进偏房,问原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原来陈兰生让公司主管在桐城唐家湾王庄西头最好的宅基地上,建了三间新房,连同村东最肥沃的十五亩地,地契上赫然写着“王光友”的名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流言起初只是窃窃私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瞧那房子,睡出来的。年轻的寡妇2年怎会赚到这多钱。”井边打水的女人们交头接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十五亩好地呢,双腿一张,什么都有了。”男人们酒后的哄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寡妇低着头快步走过。她原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却不知嫉妒在王庄这片土地上生根有多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村里女人开始不和她同桌吃饭。她地里的庄稼夜里被人踩倒一片。窗户纸三天两头被捅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可怕的是夜晚的敲门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寡妇开门啊,知道你寂寞。”醉醺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那是村中几个光棍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寡妇用木棍顶住房门,抱着光友瑟瑟发抖。清晨出门,门口留着污秽物和烟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去求村长主持公道。老村长磕了磕烟袋:“你这情况特殊,我也难办。谁让你...”话没说完,但意思明明白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光友问得越来越多:“为什么他们不和我玩?”“为什么说娘是坏女人?”“我们走吧,回到青阳那东家,吃的比这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寡妇无言以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变故发生在一个集市日。王寡妇卖完绣品回家,见光友哭着从外面跑回来,额头淌着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拿石头扔我,说娘不要脸...”孩子抽噎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寡妇疯了似的冲出去,看见几个村妇正嗑着瓜子说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谁干的?”她声音颤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胖婶吐掉瓜子皮:“小孩子打闹,值得大惊小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就是,说不定也是野种”李寡妇附和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寡妇浑身发抖,却说不出话来。那晚,她给光友额头上药时,孩子突然问:“娘,我真是野种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深夜,王寡妇取出那个锁着的小木盒。里面是地契,还有东家郑氏那年给的一对玉镯。郑氏说过:“孩子生下来,你我两清,永不往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月光下,地契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她曾经以为有了这些,就能挺直腰杆做人。可一年多了,她从未真正拥有过它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清晨,王寡妇做出决定。她敲响了村中央那口老钟,惊动了整个王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村民聚拢来时,看见王寡妇站在石碾上,手中举着那纸地契。光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乡亲们,”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我知道你们看不惯我。今天我把话说明白——六年前,我男人走了,因治病欠下一屁股债。东家提出代孕换房地,我答应了。因为我不想饿死,不想卖身做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愣住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这一年来,我每天低头做人,换来的却是你们变本加厉的欺负。”她举起地契,“现在我想明白了,这纸地契买不走我的尊严。今天,我把它还给王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众人的惊呼中,她缓缓将地契撕成两半,再撕成碎片,纸屑如雪片般飘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房子我也不要了,留给村里做义塾。都是王家人,只求你们记住——逼走我的不是贫穷,是你们的心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王寡妇拉起光友的手,转身走向村外。没有人阻拦,没有人说话,只有纸屑在晨风中打旋。就这样母子两靠讨饭又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无奈,派了下人把丁圩大堤下沿马路东边的山冲90亩地买了下来,给她母子或种或租,地契归陈葆元所有,租子归她们母子。(解放后她家划为贫农,光友入了党,成为生产队队长,儿子吃到贫农的红利,初中毕业后被推荐上了皖南医学院。)</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十五、<i>惩奸雪恨伸正气</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i> 抗日保家铸铁肩</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话分两头。桐城的秋日,天空灰蒙蒙的,周家潭的河水带着深秋的寒意缓缓流淌。河岸两侧,稻田已收割完毕,只剩下枯黄的稻茬,像被剃秃的头皮,裸露在凉风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周家大宅就坐落在河岸高处,青砖高墙,气派非凡。可这几日,宅子里外多了不少穿黄军装的日本兵和黑衣汉奸,挎着长枪在门口来回踱步。乡民们经过时都低着头加快脚步,生怕多看一眼就惹来祸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听说了吗?周松那老贼把日本人请进祖祠了!”油坊的老张压低声音对磨豆腐的老李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李手中的活计不停,只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祖宗都要从坟里跳出来了!周家世代读书人,竟出了这么个卖祖求荣的东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嘘!小声点,那些汉奸耳朵灵着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说着,一阵自行车声由远及近,五个骑车的汉子沿着河岸小路奔来。为首是个中年人,约莫四十多岁,眉目清朗,腰板笔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腰间别着一把驳壳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是陈书记!”老张眼睛一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跳下自行车,向两位老人点头致意:“张叔、李叔,周松今天又有什么动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还能有什么?带着日本人到处转悠,说是要‘勘察地形’,我看是要找地方建炮楼!”老李愤愤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眉头紧锁。他是桐城学兵队的当家人,这支由学生和青年农民组成的抗日武装,已经成为当地日本人和汉奸的眼中钉。而周松,这个曾经的周家潭恶霸地主,如今投靠日本人当了维持会长,对乡亲们变本加厉地盘剥欺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书记,咱们回去吧,周家大宅现在戒备森严,在这待久了不安全。”身后的队员小马提醒道。</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点点头,调转车头前最后望了一眼周家大宅那高耸的围墙。他的目光如潭水般深沉,藏着不易察觉的怒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深了,周家潭一片寂静,只有周家大宅灯火通明。宅内,周松正与日本军官田中一郎对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周君,大日本帝国不会亏待忠诚的朋友。”田中抿了一口酒,眯着眼睛说,“听说学兵队最近活动频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周松连忙躬身:“田中太君放心,不过是一帮毛头小子,成不了气候。我在他们中间安插了眼线,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好如此。”田中放下酒杯,“皇军要在这一带修建工事,需要大量劳力,周君明白该怎么做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明白,明白!明天我就派人去各村征集壮丁。”周松脸上堆着谄媚的笑,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这时,宅外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接着是密集的交火声。周松手中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怎么回事?”田中猛地站起来,抽出军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汉奸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太君,会长!学兵队打进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宅外,陈定一率领三十多名学兵队员,借着夜色掩护,已经突破了外围防线。他们原本只是来侦察,恰好撞见周松的手下正在强行抓壮丁,一个青年反抗时被枪击倒地,陈定一当即下令攻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二分队左翼包抄,三分队守住河岸防止撤退,一分队跟我冲!”陈定一的命令简洁有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枪声、呐喊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日本兵和汉奸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措手不及,仓促应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队员小马冲到陈定一身边:“指导员,西南角有个小门,应该能进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好!你带几个人从那突破,我正面牵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战斗激烈地进行着。学兵队全部美式枪械,火力很猛,个个斗志昂扬,熟悉地形,很快就占据了上风。不多时,小马那边传来消息:已突入宅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精神大振,亲自带队冲锋。当他冲进大院时,正好看见周松在几个汉奸掩护下试图从后门溜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周松!哪里跑!”陈定一举枪射击,子弹击中周松身旁的汉奸,那家伙应声倒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周松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瘫在地上。陈定一个箭步上前,冰冷的枪口抵住了他的太阳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绑起来!”陈定一命令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此时,宅内的日本兵大部分已被消灭,少数几个放下武器投降。学兵队清点战果:击毙二十多个日本兵,三十多个汉奸,活捉了汉奸头目周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晨曦微露,学兵队带着俘虏返回基地。消息很快传遍四乡八里,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天后,桐城城隍庙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经过民主审判,周松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看到了无数期待的眼睛。这些眼睛里有着长期被压迫的恐惧,也有着终于能看到正义得以伸张的渴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乡亲们!”陈定一的声音洪亮而坚定,“今天,我们在这里审判汉奸周松,就是他1932年水灾导致乡民讨荒,饿死...,也是为了宣告:中国人有骨气,桐城人不怕死!任何背叛国家、欺压百姓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呐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周松被押上台,面如死灰,双腿抖得几乎站不住。他抬头看了一眼台下愤怒的民众,又迅速低下头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从腰间掏出驳壳枪,子弹上膛。他走到周松面前,沉声问道:“周松,你还有什么话要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周松嘴唇颤抖着,挤出几个字:“饶...饶命...我还有家产...都可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的家产沾满了百姓的血泪!”陈定一打断他,举起枪,“死去的灾民不可饶恕,中国人民不可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枪声响起,周松应声倒地。广场上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许多人相拥而泣,多年的屈辱和压迫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陈定一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他默默收起枪,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他知道,这场斗争才刚刚开始,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指导员,田中一郎带部队出枞阳镇,看样子是冲我们来的。”小马急匆匆地跑来报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点点头,表情平静:“通知各分队,按原计划转移。告诉乡亲们,鬼子肯定会来报复,让大家尽快进山躲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学兵队迅速行动起来。陈定一最后看了一眼周家潭的河水,那潭水在秋风中泛起涟漪,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的苦难与抗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队长,走吧。”小马催促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转身踏上小路,步伐坚定。前方的路还很长,但每一步都踩得实实在在。他知道,只要有人民支持,他们的斗争就永远不会停止,就像那龙眠河的河水,永远向前流淌,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然陈定一不只是为当年青阳灾民讨回公道,更多的是打击日军消灭汉奸。他一手打造的学兵队取得惊人的战果。</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十六、<i>铁血抗倭书壮烈</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i> 烈火焚雏铸国仇</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8年9月初,学兵队在书记陈定一率领下,在桐城东乡柳峰山击落了低飞的日军飞机1架,致使该机2名飞行员毙命。学兵队还从飞机残骸中获取双筒机关枪1挺、子弹盒4个,压弹机2件,子弹160发,降落伞1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8年9月中、下旬,学兵队奉命配合国民党广西军、保安五团在练潭大横山与日军进行了两次战斗:第一次,学兵队奉命牵制日军,遭敌围困了1天,直到完成任务才趁夜色突出敌围,使广西军赢得了时间,大败了“扫荡”大横山的日伪军,使其伤亡300余人,缴获了4门迫击炮、3挺歪把子机枪、200多支三八步枪和大量弹药;第二次,学兵队奉命防守古圹(今古塘村)一带阵地,与驻守练潭大横山的国民党军队共同抵御日军的疯狂报复。这次战斗国民党军失利,牺牲了400多人,损失了不少武器,而日军只伤亡了50人左右。但是,学兵队在陈定一领导下,战斗中却表现得十分机智顽强,他们没有与强敌拼消耗,而是及时撤出阵地,借芦苇荡巧妙脱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8年底,学兵队参加了袭击桐东重镇——枞阳镇日军据点的战斗。共炸毁日军碉堡2座,毙日伪军20多人,缴获三八步枪27支,机枪1挺,子弹10000余发。此役,振奋了敌占区人民,使沿江两岸日伪军据点里的敌人惶惶不可终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9年中秋节晚,学兵队协同桐城县第二游击大队、安徽省保安八团又一次袭击了日军在枞阳镇的据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9年9月,由陈定一亲自策划,学兵队队长周邦彦率40余名队员在棋盘岭附近挖坏公路,并利用有利地形寻机进行了一次胜利的伏击战,炸毁敌汽车1辆,击毙日军3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学兵队除多次配合新四军四支队在安合公路上伏击日军和运输车队外,还2次破坏了安合公路桥梁,阻滞了正在进攻武汉的日军的运输给养,间接地支援了正面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抗日军民。此外,该部还先后配合新四军四支队攻打了安凤岭、义津桥等地的日军据点,并曾一度收复了这些失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协助中共收编、改造土顽,扩张抗日力量,打击汉奸、恶霸是陈定一给学兵队又一主要任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抗战初期,从正面战场溃败的国民党残军、溃军中的一部分散兵游勇,与桐城地方封建恶势力相互勾结,拥兵自重,危害一方。这些地方土顽,不仅充当着土豪劣绅的走狗,鱼肉当地群众,而且还奉行着“有奶就是娘”的信条,与日军暗中来往。这种局面的出现,不仅使中共深感忧虑,就连国民党当局内坚持抗日的有识之士也为之不安。因此,铲除不利于抗日的反动势力,收编、改造土顽,扩张抗日力量,成为桐城抗日学兵队义不容辞的责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8年秋,学兵队首先消灭了盘踞在双铺镇的伪军金丽生部,缴获长枪13支;紧接着,收编了练潭曹云龙匪部,缴手枪1支。在党的教育和统一战线政策的感召下,曹云龙思想转向进步,后来成为学兵队的司号兵;时隔不久,学兵队又在桐城县常备队四、五中队配合下,消灭了青草塥一带土匪汪少卿的队伍,缴获枪支20余支;学兵队还开赴桐东,击毙匪首周维衡,并打散了这股匪徒;当学兵队获悉一股土匪在黄甲唐家湾附近骚扰群众后,立即侦察查明匪情,在团凸岭王家祠堂包围了全部匪徒,并一举歼灭了他们,缴枪10余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9年,中共桐城工委又利用统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学兵队在中共党组织的秘密领导和指挥下,高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旗帜,深入敌占区,宣传团结抗日主张,对国民党地方军队和武装人员采取既联合又斗争的策略,改造和收编土顽,争取了一切可以抗日的力量。1938年8月,学兵队在新四军四支队七团的有力协助下,收编了桐东大队第二中队驻周家潭的周怀彬部70余人,党组织以此为基础成立了“桐东南游击大队第七中队”。这支抗日武装由共产党员周家麟任中队长。随后,又相继收编了孙家畈的丁爽飞部、汤沟商团章淦团部和南乡的陶洪思、方文元、姚宏飞3股土匪计160余人,正式成立了“桐东南乡抗日游击队”,队长由从延安抗大学成归来的黄镇寰(又名黄彬,是新中国著名外交家黄镇之弟)担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由于桐城抗日学兵队积极抗日,打击地方恶势力,不仅守土有功,而且还真心维护广大民众的利益,大得人心,一时声名大振,本县各地如石河、孔城、青草、陶冲驿等地的有志青年,都纷纷投身到这支队伍中来,使桐城抗日学兵队发展到1近200多人枪,战斗力不断增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38年11月底,侵占桐城县城的日军撤回安庆,学兵队随国民党县党部和政府返回县城。随着抗日斗争发展的需要,学兵队中一批文化水平较高的队员相继离开队伍,被分别安排到国民党桐城县政府机关及各级政权组织中去工作,不少人还担任了科长、区长、校长等重要职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还有,这时的陈定一已另外还建立了桐东桐南桐西三支敌后游击队,开劈了四块红色根据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些当然引起日本鬼子恨得牙痒痒,决心报复,悬赏5000个大洋换陈定一人头。最后还得情报显示,他曾是陈葆元二当家的,他老婆孩子在青阳丁挢屏山村。结果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桥镇的清晨被一声尖锐的呼啸撕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葆元丁挢收购站的员工刚吃完早饭,三架日军飞机已如秃鹫般盘旋在头顶。第一枚炸弹落下时,人们还以为是雷声,直到陈家别宅和收购站房屋轰然坍塌,火光冲天,才意识到灾难降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空袭!快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负责人老李嘶哑的呼喊被接二连三的爆炸吞没。陈兰生一手创建的陈家豪宅,也是我父亲陈五一出生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是一座兼具商业智慧与居住美学的复合建筑群。临街而立的二层楼宇如同一位沉稳的账房先生,一楼门面敞开着中药特有的草木香气,麻黄、当归、黄芪在檀木药柜中静待交易,鎏金秤杆与青瓷研钵见证着无数药材的流转。二楼则是指挥中枢——账房先生的算珠声与书房内的契约文书沙沙作响,两间卧房则留着守夜人的灯火,窗外正是市井百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穿过门厅豁然开朗,两座对称布局的库房如巨兽匍匐院中。左侧库房堆放着待加工的原始药材,麻袋垒成小山;右侧库房则存放从和悦洲抢运回来的数百箱花旗参王,锡箔密封的紫砂缸里藏着的印尼燕窝。青石板路延伸至院落尽处,左设炊烟袅袅的伙房,陶罐里终日煨着药膳;正中一道包铁木后门连通着漕运命脉;右厢客厅与住房则陈设着明式家具,花窗漏下的光斑洒在太师椅的雕花扶手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推开后门,水汽裹着橹声扑面而来。石阶码头畔停靠着乌篷货船,船工正将捆扎好的药材搬入舱内。河水倒映着对岸白墙黛瓦的徽派大宅——三进深的二层建筑如展开的山水长卷。门楼砖雕着"陈葆元"篆文,梁枋间仙鹤祥云木雕翩然欲飞,二楼美人靠栏杆勾勒出天际线的婉约。马头墙层层迭落,与收购站的实用主义建筑形成奇妙的时空对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组建筑实为明清商住综合体的活化石:前店后库、下商上住、宅埠相连的格局,完美演绎了"因水成市,依河立宅"的商业哲学。药材从河道运入库房,经筛选加工后在前店交易,银钱在二楼账房汇算,最终通过水道走向四方。而毗邻的徽派宅院,正是陈葆元药材商人的居所——商业与生活仅一门之隔,写就了"前埠后宅"的传奇经营智慧。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如今在刺耳的爆炸声中化为齑粉。黑烟滚滚,遮天蔽日,昔日繁忙的陈葆元丁挢收购站顷刻成为人间地狱,造成二死一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十里外的屏山村,陈定一的妻子秀英正在院子里晾晒衣裳。五岁的小木生蹲在地上玩泥巴,八岁的桥生则在槐树下读书。远处隐约的轰鸣声让秀英直起身子,手搭凉棚望向丁桥方向。</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娘,什么声音?”桥生抬头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皱眉:“怕是打雷了,要下雨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但她心里明白,这晴空万里的哪来的雷声?那低沉持续的轰鸣,更像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鬼子飞机!”村口有人嘶喊起来,“丁桥被炸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手中的木盆“咣当”落地,衣裳散了一地。陈定一已经5年没回家了,上次桐城过来的人说鬼子悬赏五千大洋要他的人头。秀英日夜提心吊胆,此刻听闻丁桥遭轰炸,腿脚顿时软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娘!”桥生跑过来扶住母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木生不知发生什么,仍专注地捏着泥人,小脸上沾着点点泥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的父亲从屋里快步走出,凝望东方天际那抹不祥的黑烟,脸色铁青:“陈葆元的公司...怕是目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话音刚落,村南突然传来几声枪响,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嘶吼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军来了!石壁据点的日伪军进村了!”有人边跑边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一把抱起小木生,拉住桥生:“爹,娘,快走!后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两口却不动弹。秀英母亲推开女儿:“带你儿子走!我们老了,跑不动了,他们不会把我们怎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娘!一起走!”秀英急得眼泪直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又是一阵枪声,更近了。村民们哭喊着四处奔逃,鸡飞狗跳,乱作一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快走!”父亲厉声道,几乎是将秀英和两个孩子推向后院小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泪眼模糊,被父亲推搡着出了门。她最后回望一眼,见父母并肩站在院中,神情决然如山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娘,我怕。”小木生在秀英怀里小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强忍泪水:“不怕,娘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拉着桥生,抱着木生,随着十几个村民慌不择路地向后山奔去。枪声、哭喊声、日军狰狞的吼叫声在身后交织成恐怖的交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山路崎岖,秀英气喘吁吁,却不敢停步。小木生被颠得难受,开始小声啜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嘘,木生乖,别出声。”秀英轻声安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突然,身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和日语吼叫。一队日伪军追上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分开跑!”有人喊道,村民们顿时四散奔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抱着小木生,拉着桥生,钻进一片茂密的灌木丛。荆棘划破了她的脸颊和手臂,但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枪声在附近响起,有人中弹惨叫。桥生吓得浑身发抖,秀英紧紧捂住他的嘴,生怕他哭出声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透过枝叶缝隙,她看到日军士兵驱赶着没能逃走的村民,其中就有她的父母。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神情平静得让人心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搜!找出陈定一的老婆孩子!”一个汉奸翻译官尖声喊道,“太君说了,找到有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的心沉到谷底。他们不是随机扫荡,是冲着她和孩子们来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木生突然咳嗽起来,秀英慌忙轻拍他的背,但已经晚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边有声音!”一个伪军喊道,朝灌木丛走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绝望地环顾四周,发现身后有个隐蔽的小土洞,可能是野兽刨挖的。她急中生智,将桥生推过去:“带弟弟躲进去!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出来!不要出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桥生虽然害怕,却懂事地点头,接过弟弟钻进洞里。秀英迅速用枯枝落叶掩盖洞口,然后转身向相反方向跑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站住!”伪军发现动静,追了上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拼命奔跑,故意弄出很大声响,引开追兵。她很快被两个伪军抓住,粗暴地拖回村中广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五六十个村民,四周是持枪的日伪军。秀英的父母看到她独自一人,微微松了口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日军军官踱步到人群前,通过翻译官发话:“陈定一,抗日分子,杀害皇军和友好人士。他的家人,窝藏罪犯,同等罪责。交出陈定一妻子和儿子,其他人可免一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群沉默着,只有孩子的啜泣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军官冷笑:“不说是吗?那就全部死啦死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示意士兵拉出一个年轻村民,当场枪决。鲜血染红黄土,女人尖叫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再不说,每过一分钟杀一人。”军官冷冷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几乎要站起来自首,但母亲死死按住她,微微摇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个人被拉出来,是村东的老张头。枪声再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声枪响都让秀英浑身颤抖。她的小木生和桥生还躲在那个土洞里吗?他们安全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三个被拉出来的是秀英的父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秀英失声喊道,就要冲出去,却被母亲紧紧抱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人回头看了妻女一眼,眼神平静,然后转头对日军军官唾了一口:“畜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枪声震耳欲聋。秀英母亲浑身一颤,几乎瘫软,但仍死死抓着女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军官踱步到秀英母亲面前:“老太太,你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抬头,目光如刀:“我女儿早就带着孩子逃走了,我不知道他们在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军官狞笑,挥手一枪托砸在老人脸上。秀英尖叫着扑上去,被士兵粗暴拉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搜!仔细搜!孩子肯定藏在附近!”军官下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伪军开始挨家挨户搜查,砸烂家具,刺穿粮囤,无所不用其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被绑在树下,眼睁睁看着母亲因伤势过重,渐渐停止了呼吸。她欲哭无泪,心如刀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时间过去一个小时,日军已经枪杀了十来个村民,仍然没有找到孩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突然,一个伪军押着村民马老六过来:“太君,这人说他知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马老六不敢看乡亲们的眼睛,低头对翻译官嘀咕了几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军官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很好!带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马老六是村里的光棍,平时不多言不多语,没想到竟会做这种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几个士兵跟着马老六向后山走去。秀英拼命挣扎,绳索却越勒越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到一刻钟,士兵们回来了,手里拖着哭喊的小木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不!”秀英嘶声力竭地大喊,“放了我儿子!他只是个孩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军官得意地走到秀英面前:“陈定一的种,不是吗?”他捏着小木生的下巴,“长得像父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木生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哭喊着“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村民们怒目而视,却无能为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杀皇军,他的儿子偿命。”军官冷冷道,“让他父亲知道,与皇军作对的下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士兵们已经在广场中央生起一堆火,原本是用来烧村民财物的,现在火势正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疯狂挣扎,手腕被绳索磨得血肉模糊:“求求你!杀了我!放过孩子!他才五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军官无动于衷,示意士兵将小木生带到火堆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孩子惊恐的哭声响彻广场,许多村民不忍地闭上眼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娘!娘!救我!”小木生嘶喊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两个士兵将小木生抬起,在秀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将孩子扔进了火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凄厉的惨叫刺痛了每个人的耳膜。那小小的身影在火焰中挣扎,很快就不再动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眼前一黑,昏死过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军官似乎还不解气,下令再杀几人。枪声接连响起,又有几个村民倒在血泊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给陈定一带话,”军官对幸存村民说,“这就是与皇军作对的下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伪军扬长而去,留下燃烧的房屋和十三具尸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幕降临时,屏山村一片死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缓缓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邻居家中。几个幸存村民围在旁边,面色悲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桥生...”她虚弱地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找到了,孩子没事,只是吓坏了,在里屋睡着。”老妇人抹着眼泪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秀英挣扎着坐起:“木生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众人沉默,目光躲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火焰中的小小身影让她几乎再次昏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要去看他。”她坚持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村民们扶着她来到广场。火堆已经熄灭,只剩灰烬和一些未燃尽的骸骨。秀英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拾起一块焦黑的小骨头,紧紧捂在胸口,发出野兽般的哀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远在木镇的陈兰生在大女婿陪同下赶了过来。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曾经宁静的村庄已成废墟,家家戴孝,户户悲声。他走进自家院子,看见秀英坐在门槛上,眼神空洞,怀里抱着一个小陶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秀英...”陈兰生轻声呼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侄媳妇缓缓抬头,看到他,眼中没有惊喜,只有无尽的痛苦。她举起陶罐:“我的木生...在这里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桥生从屋里跑出来,扑进二爷怀里大哭:“二爷爷!弟弟被鬼子烧死了!外公外婆也被打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很是安慰他们,最后把她们母子接到木镇,通过大通陈家谟的关系,由大女婿护送她们母子到桐城肖店陈家。肖店陈家在吴保长保护下,肖店陈家人平平安安的生活到解放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十七、</b><b style="font-size:22px;"><i>三区转战开新局</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孤胆引敌护战友</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四零年的桐城,秋意渐浓,稻田里的穗子沉甸甸地低垂着,山间的枫叶开始染上红色。日军占纵阳镇已近两年,城楼上悬着的太阳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城外哨卡林立,巡逻队日夜穿梭。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天深夜,桐城西郊一座破败的土地庙里,油灯如豆。五个人围坐在微弱的灯光下,墙上投射出他们晃动的影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同志们,形势已经很清楚。”陈定一压低声音,手指在摊开的手绘地图上移动,“日军控制纵阳镇及桐南和主要交通线,国民党部队退守桐北,而我们——”他的手指划过桐东、桐西、桐南三个区域,“必须在这里建立根据地,打通连接新四军5师和7师的战略通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四十二岁的陈定一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双目锐利有神。作为中共桐城县委书记兼工委书记,他已在敌后工作两年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桐东丘陵起伏,桐西靠山,桐南沿江,三地互为犄角。”游击队长钱庭举粗壮的手指重点在地图上几个位置,“我们在桐南有船工组织,桐西有山民猎户基础,桐东有几个村的农会已经半公开活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女干部叶雪接过话头:“关键是发动群众,日军征粮越来越狠,老乡们都快活不下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会议持续到鸡鸣时分。当其他同志悄悄离去后,陈定一单独留下钱庭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庭举同志,组织上调拨了二十条枪和少量弹药,下周会运到桐西燕子坳。你负责接收,然后分散转移到三个地区。”陈定一从神像后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活动经费,少得可怜,主要还得靠我们自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钱庭举接过布包掂了掂,咧嘴一笑:“有这些就足够了。枪不够,从敌人手里夺;钱不够,让地主老财们‘捐’一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严肃起来:“记住党的政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即使是地主乡绅,只要抗日,就是我们的朋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明白!”钱庭举正色道,随即身影没入黎明前的黑暗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半个月后,桐南黄家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军一个小队和伪军二十多人突然进村征粮。村民被赶到打谷场上,日军小队长吉田操着生硬的中国话叫嚷:“每户一百斤粮,交不出,烧房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保长黄老四点头哈腰:“太君,今年收成不好,能不能减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吉田一巴掌扇过去:“八嘎!中午前不交齐,烧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村后山头上,钱庭举和六名游击队员潜伏在树林中。他们原本是来与村里地下党员接头的,恰好撞上这一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队长,打吧?”年轻队员小柱子忍不住摸向步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钱庭举按住他:“硬拼等于送死。二虎,你带两个人绕到村西放火;小柱子,你去北面山坡开枪骚扰;其他人跟我在这里制造动静。记住,打了就跑,到二号地点集合!”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片刻后,村西头冒出浓烟,北面响起枪声,钱庭举带人在东面放起鞭炮——在空旷的山谷中听起来颇像枪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吉田慌忙下令收缩队伍向纵阳镇方向撤退。混乱中,游击队救下了被伪军抓走的三个青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一仗,游击队无一伤亡,却从日军眼皮底下救下了村民。消息很快传遍桐南各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深夜,黄老四悄悄来到游击队临时驻地,一见面就拱手:“感谢好汉相救!村民们凑了点粮食,务必收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钱庭举婉拒:“保长,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打鬼子保百姓是分内事。粮食不能要,倒是希望您能帮我们留意日军动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黄老四犹豫片刻,压低声音:“吉田放出话来,三天后要大举清乡。你们小心。”临走前,他又回头补充一句:“村公所有些闲置的土枪和火药,我让人收拾出来放在后山土地庙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类似的场景在桐东、桐西不断上演。陈定一领导县委抓住每一个机会,建立秘密农会、发展党员、组织民兵。到一九四一年初,三块游击根据地已初具雏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桐南依托水网密布的地理环境,组建了水上运输队,为新四军秘密运送物资和人员;桐西凭借山高林密,建立了后方医院和修械所;桐东及无为利用丘陵地形,开辟了训练场和情报中转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困难接踵而至。一九四一年春,日军开展为期两个月的“清剿”,特别是在桐西山区,游击队被迫昼夜转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天深夜,陈定一带着通信员小刘赶往桐西指挥部。连日的阴雨让山路泥泞不堪,小刘不小心滑倒扭伤了脚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书记,你别管我,先走!”小刘忍着痛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摇头,搀起小刘:“要走一起走。”他知道这一带常有日军巡逻队出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果然,不远处传来狗叫声和隐约的日语吆喝。陈定一急忙将小刘藏进一个山洞,用树枝掩盖洞口,自己则向相反方向跑去,故意弄出响声引开敌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军巡逻队被引开后,陈定一却在铁铜洲返回途中遭遇伪军哨卡,这时巧遇日军翻译丁光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说到丁光辉,到了1940年,已是县委工委一肩挑的书记陈定一有别号“陈阎王”,人们已到谈陈色变的地步,可能他杀的人太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十八、</b><b style="font-size:22px;"><i>白皮红心藏虎穴</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碧血丹心证忠魂</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幕旗山上的碉堡像一颗毒瘤嵌在长江北岸的山头,俯视着下枞阳镇的青瓦灰墙。1939年冬日,日本人的太阳旗插上山头那天,丁光辉正蹲在江边捡石子打水漂。他看见几艘汽艇突突地驶近岸边,一队土黄色军装的士兵踏着齐步上岸,刺刀在阴沉天色下闪着寒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洋狗!还不快滚回来!”远处传来邻居的喊声。丁光辉撇撇嘴,又掷出一枚石子,看它在江面跳跃三次才沉入水中。十五岁的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呼来喝去。自从母亲难产去世,父亲常年在外奔波,他就像江边的芦苇,自生自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来了!”他懒洋洋应了一声,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慢悠悠往镇子里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下枞阳维持会成立了。刘章俊——镇上原先的米店老板,成了会长。他穿着崭新的绸衫,挨家挨户通知:“皇军有令,每户出壮丁一名,上山修工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被安排在挑水组,每日从江边挑水上山。他身子结实,一双赤脚在山路上如履平地,来回三趟不喘大气。鬼子兵喜欢这个机灵的中国少年,常扔给他几块糖饼,教他几句日本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什么名字?”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兵问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洋狗。”他老实回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鬼子兵哄笑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哟西,洋狗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也咧嘴笑了。有饭吃,有人笑,总比一个人蹲在江边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到一个月,他就能用流利的日语与守卫闲聊。他知道小队长龟田爱喝清酒,老兵小林信家里有大阪的媳妇和两个儿子,新兵竹下才十七岁,晚上会偷偷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40年春的一天,丁光辉正帮着厨房劈柴,龟田招手叫他过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洋狗,明天的,跟我们去铁铜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嘿!”他高高兴兴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龟田拍拍他的头:“你的,日本话好,帮我们问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至此,他常给日本人带路,还借机耀武扬威,引起老百姓的反感。有人报给陈定一。陈定一让人传话,告诉他“沉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听到后吓得一夜没合眼。在第二天清晨跟鬼子出发铁铜洲时,他眼皮浮肿,脚步虚浮。渡江时,他望着浑浊的江水,突然想起镇上关于陈定一的传言——那个被称为“陈阎王”的叫你三更死、决活不到四更天,被他认为是汉奸的就装袋沉江,自己死到临头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铁铜洲的扫荡持续了大半天。丁光辉机械地翻译着日本兵的问话,声音干涩。当刺刀捅进一头不肯就范的老牛时,他转过身呕吐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程的船上,龟田不满地说:“洋狗,你的,没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洋狗。”是刘章俊的声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维持会长蹲在他身边,递过来一个烟袋。丁光辉摇摇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今天去铁铜洲了?”刘章俊自己点上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嗯了一声,抓起一把沙子,看它们从指缝间流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听说你吐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怎么知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章俊吐出一口烟圈:“这镇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突然转过头:“他们说陈阎王要沉我的江,是真的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章俊沉默良久,烟头烧到了手指才猛地一抖:“你说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只是个挑水的...”丁光辉的声音带着委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给鬼子带路也是挑水的本分?”刘章俊的声音冷了下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语塞了。江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去吧,夜里江风大。”刘章俊站起身,拍拍长衫上的灰尘,“记住,有些路,走上就回不了头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几天后,丁光辉挑水上山时,听见龟田和小林信的谈话。明天拂晓,有两个小分队要突袭桐南游击队在白云崖的据点。他手心出汗,扁担在肩上吱呀作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下山时,他在镇口遇上刘章俊。维持会长正指挥人清扫街道,准备迎接明日皇军的视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洋狗,山上水缸可满了?”刘章俊随口问道,眼睛却紧盯着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满了,明天鬼子——皇军不用水了。”丁光辉说,声音有些发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章俊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有什么消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犹豫了一下。不远处就有日本兵站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水缸满了是好事,”刘章俊突然大声说,然后极轻地加了句,“江边,老码头,一炷香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点点头,挑起空桶晃晃悠悠走了。他的心在胸腔里擂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码头已经荒废多年,只有几艘破船倒扣在滩涂上。丁光辉到的时候,刘章俊正望着江面出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明天拂晓,白云崖。”丁光辉喘着气说,“两个小队,从后山小路上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刘章俊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可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龟田亲口说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章俊拍拍他的肩膀:“你快回去,像平常一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转身要走,又被叫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事若真,你算将功折罪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丁光辉心神不宁地挑水上山。远处白云崖方向静悄悄的。中午时分,突袭的队伍回来了,抬着三具尸体,还有五个伤员。龟田脸色铁青,一刀劈断了路边的小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又过了几日,丁光辉在江边挑水时,远远看见鬼子巡逻队拦住从铁铜洲渡来的行人。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被刺刀架着脖子,推搡着往炮楼方向走。丁光辉眯眼一看,浑身血液都冻住了——那是陈定一!“陈阎王”本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刹那间,无数念头闪过脑海。他想起关于沉江的传话,想起铁铜洲百姓恐惧的眼神,想起父亲佝偻的背脊。然后他扔下水桶,冲了过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是我母舅!”他推开刺刀,对鬼酋堆起笑脸,“江南的教书先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鬼子怀疑地打量着他们。丁光辉比划着抹脖子的动作:“脑袋担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经过一番纠缠,鬼子终于收起了刺刀。陈定一自始至终面色平静,仿佛被刺刀指着的不是自己。脱险后,他拍了拍丁光辉的肩膀,点头微笑,与随从悄然离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站在原地,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日后,丁光辉在江边遇见了刘章俊。四下无人,维持会长轻声说:“先生带话,记你一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惶然问道:“不沉江了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章俊笑了:“先生要你把鬼子的布置、行动等情况及时告诉我,为抗日出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瞪大了眼睛。这个平日里对日本人点头哈腰的维持会长,竟然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白皮红心。”刘章俊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记住,口风要紧,只能与我联系。平日还像过去一样,免得生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一刻,丁光辉忽然明白了许多事。他想起父亲常说的话:人如江水,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汹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从此,丁光辉成了日本军营里最勤快的挑水工。他记住每个炮位的位置,偷听士兵的谈话,数清每次换防的人数。这些信息通过刘章俊,源源不断传出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40年秋,天气转凉。一天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丁光辉。开门后,满身是血的刘章俊跌进门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被发现了...”他喘着气,“龟田带人来了...快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二话不说,背起刘章俊就从后门溜出。江边栓着他平日用的小船。刚把刘章俊安顿在船舱,远处就传来犬吠声和杂乱的脚步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自己走...”刘章俊气息微弱,“我活不了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咬咬牙,奋力划桨。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入江心。岸上火把涌动,几声枪响划破夜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去铁铜洲...”刘章俊抓住丁光辉的手,“找裁缝铺周师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到达铁铜洲时,东方已泛白。周师傅是个干瘦老头,看见伤员立刻安排藏匿。但刘章俊失血过多,天亮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说什么了?”周师傅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摇摇头。刘章俊最后只是紧紧握了他的手,眼睛望着窗外的长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几天后,丁光辉冒险回到下枞阳。才知那夜之后,龟田以通敌罪处决了十几人,包括他常去蹭饭的茶馆老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站在江边,丁光辉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刘章俊死了,他与组织的联系断了。而日本人似乎加强了戒备,上山挑水时盘查更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洋狗君!”龟田看见他,招招手,“来的正好,帮个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碉堡里有个陌生面孔,穿着国军军服,被绑在柱子上,浑身是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的,不肯说。”龟田递过鞭子,“你的,试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的手心出汗。他认得这个人——桐南游击纵队的交通员,曾经给刘章俊送过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我不会...”丁光辉结巴着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龟田的眼睛眯起来:“你的,心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爆炸声。哨兵惊呼:“弹药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龟田慌忙带人冲出去。丁光辉趁机凑近俘虏,低声说:“刘会长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伤员睁开肿胀的眼睛,艰难地说:“江...江北...找先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外面脚步声近,丁光辉赶紧后退。龟田气急败坏地回来,命令将俘虏押下去。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天晚上,丁光辉做出了决定。他偷了一套日本军服和通行证,划船渡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江北岸,游击队哨兵发现了他。被押到指挥部时,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还是那件长衫,但眉宇间多了几分疲惫。他屏退左右,单独审问丁光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说刘章俊牺牲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点头,详细说了那夜的经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沉默良久,眼中闪过泪光。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长江:“老刘跟了我十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突然,他转身盯着丁光辉:“你说你是他发展的情报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什么证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深吸一口气,开始背诵这些月来传递的情报:日军布防图、兵力调动、扫荡计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的表情渐渐缓和。最后,他伸出手:“欢迎回家,同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愣住了。“同志”这个称呼,让他莫名眼眶发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根据丁光辉提供的情报,游击队成功伏击了一支日军运输队,缴获大量物资。丁光辉被留在江北,接受训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但他总想起下枞阳,想起那些还在日本人铁蹄下的乡亲。一个月后,他主动请缨回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太危险了,”陈定一说,“龟田肯定怀疑你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因为怀疑,我才要回去。”丁光辉说,“我可以假装逃回来的,就说被游击队抓去又跑出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沉思良久,终于同意:“记住,任何时候,保住生命最重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到下枞阳的那天,江上下着细雨。丁光辉故意弄得衣衫褴褛,一瘸一拐地走向日军哨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洋狗君?”哨兵惊讶地看着他,“你的,没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逃回来了...”他虚弱地说,“游击队...地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龟田亲自审问他。丁光辉按照精心准备的说辞,描述如何被严刑拷打,如何趁夜逃脱。龟田将信将疑,但还是让他回来了——军营里正缺翻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重新取得信任并不容易。丁光辉加倍勤快,主动承担最脏最累的活。他不再打听任何情报,只是默默观察记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再说陈定一这边。敌人开展大扫荡已两个多月了,在山洞临时指挥部里,陈定一发着高烧,却仍坚持主持紧急会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不能硬拼,要改变策略。”他声音虚弱却坚定,“组织精干武工队,潜入敌占区,恢复组织;主力分散以小队活动,灵活打击敌人运输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钱庭举一拳砸在石壁上:“狗日的小鬼子,烧了十几个村子,这个仇一定要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叶雪拿着刚统计的损失清单,眼圈发红:“群众牺牲太大,有些乡亲开始动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强撑起身:“正是这个时候,我们更要和群众在一起。明天我带一队人去受灾最重的村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同志们纷纷劝阻:“书记,你伤还没好,太危险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摇摇头:“群众看到我们,就有信心。我们共产党人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人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陈定一果然带着医疗队和仅有的粮食,冒险进入刚刚遭日军扫荡的李家庄。眼前一片惨状:房屋焚毁,村民露宿野外,哭声不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村民们看到陈书记带来药品粮食,还亲自为伤员清洗包扎,无不感动。老村长跪地痛哭:“共产党没有忘记我们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人家,是我们没有保护好大家。”陈定一扶起老村长,面向聚拢来的村民,“乡亲们,血债血偿!我陈定一在这里发誓,一定带领大家报仇雪恨!抗战一定会胜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怒吼:“报仇!报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次扫荡后,游击队改变策略,组成多个游击队,时而分散,时而集中,今天骚扰一下据点,明天打一个哨所,让日军寝食难安。到一九四一年底,三块根据地不仅恢复,还扩大了范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四二年初春,一项重要任务传来:新四军7师与5师之间的交通线被日军切断,需要桐城根据地尽快打通一条秘密通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接受任务后,陈定一立即召集各方负责人研究方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从桐东到桐西,必须经过日军三道封锁线,特别是青石岭据点,卡在咽喉位置。”钱庭举指着地图皱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叶雪提出建议:“硬闯不行,能否收买伪军内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沉思良久:“双管齐下。一方面尝试策反伪军;另一方面准备武装护送。同时勘察一条备用路线,哪怕绕远一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经过周密准备,第一次护送尝试因伪军连长临时变卦而失败,三名战士牺牲。游击队不得不强攻青石岭据点,但日军增援迅速,行动受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挫折面前,陈定一没有气馁,重新调整计划。他亲自化装成商人,通过内线接触伪军副连长王占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连长,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只要你暗中相助,将来抗战胜利,你就是功臣。”陈定一将一沓钞票推过去,“这是定金,事成后再付双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占标犹豫片刻:“陈书记,钱我收下,但请转告新四军长官,我王某也是中国人,不得已穿这身皮。三日后我值班,可放行一小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四二年三月十五日夜,一支特殊的队伍悄然行进在山路上。这是新四军一支干部队伍,需要转移至7师驻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游击队提前清除沿途障碍,王占标如约打开通道。就在队伍即将通过最后一道关卡时,突然传来摩托车声——日军督察队意外出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枪声打破夜的寂静,王占标为掩护通道,与日军交火中弹牺牲。游击队拼死阻击,干部队伍终于安全通过,但钱庭举为掩护陈定一,身负重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庭举!坚持住!”陈定一捂住线庭举流血的伤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线庭举脸色苍白,却咧嘴笑道:“书记,值了...通道打通了...”说完昏迷过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到基地后,医生连夜手术,钱庭举奇迹般生还。通道的打通,使桐城根据地成为连接新四军各部的重要枢纽,为后续战略反攻创造了条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夕阳下,陈定一站在山岗上,望着脚下绵延的群山和村庄。远处依稀可见日军炮楼的影子,但近处的田野里,农民们正在耕作;村舍间,炊烟袅袅升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叶雪走来递上一杯热水:“书记,各区统计数字出来了,我们现在控制着全县三分之二乡村,民兵发展到两千多人,建立了三个区级抗日民主政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接过水杯,目光依然远眺:“这些都是表面数字,最关键的是人心向背。得民心者得天下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乡亲们都说,共产党是真心抗日,保护百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转身,郑重地说:“告诉所有同志,不要骄傲。抗战还在继续,更艰苦的斗争可能还在后面。但我们一定要让桐城这片土地,永远不被日寇完全占领;一定要让这里的人民,看到胜利的曙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远处传来民兵训练的喊杀声,在山谷间回荡,仿佛这片土地不屈的脉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山脚下,点点灯火在黑暗中顽强闪烁,一如这片土地上不愿屈服的人们。桐东、桐西、桐南三块根据地已连成一片,成为插在敌人腹地的一把尖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在油灯下摊开信纸,写下最新工作报告:“桐城军民绝不辜负党的期望,必将坚持斗争直到最后胜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窗外,北斗七星明亮地悬挂在天际,为黑夜中前行的人们指引着方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次外出因没有良民证又被日本人当成民工抓进炮楼修工事时,又遇到日军翻译丁光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四二年四月,江风如刀,刮过枞阳镇灰败的瓦楞和寂静的街巷。广济圩边的枯芦苇荡子,伏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哀鸣。天是铅灰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连往日喧闹不止的长河渡口,也只剩下呜咽的水流,载着说不尽的惶恐,慢吞吞地流向东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十四日凌晨,这种死寂被粗暴地撕裂。先是闷雷似的炮响从广济圩方向滚来,砸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紧接着,密集的机枪扫射声爆豆般响起,间或夹杂着低空掠过的飞机引擎的尖啸,投下的炸弹震得大地发抖,碎砖断瓦噼里啪啦砸落。日军清水部队,像一股裹着脓血的铁流,涌进了这座古老的集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枪炮声暂歇时,恐惧却更深地攫住了每一个人。人们蜷缩在角落里,听着皮靴砸在青石板路上的咔咔声,听着异邦语言的粗暴吆喝,听着零星响起的、令人头皮炸开的枪声。次日,更多的鬼子兵开了进来,刺刀上的寒光刺得人眼疼。幕旗山、白鹤峰、四方亭……那些印着汉武帝射蛟传说、沉淀了无数文人墨客足迹的名胜处,很快立起了狰狞的碉堡阴影。东西城门堵上了铁丝网和路障,像一道铁箍,死死勒住了枞阳镇的咽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座皖江北岸的千年古镇纵阳,在侵略者的铁蹄下,痛苦地呻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军据点岗楼上的太阳旗,像一块丑陋的疮疤。百步梯岗楼,扼守着通往长河的一处要冲,由十来个日军驻守,带队的是个矮壮凶狠的少尉,名叫龟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挑着两桶水,沿着陡峭的石阶一步步往上挪。水桶沉重,压得扁担吱呀作响,更像压在他的心上。他仍是这岗楼里的“丁翻译”。皮靴声从头顶传来,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日本兵在巡逻。他加快脚步,汗水淌进眼睛,又涩又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岗楼院子一角,新抓来的民夫蜷缩在地上,大多面带麻木,眼神空洞。这种场景他见得太多,心脏本该磨出了一层厚茧,可目光扫过人群时,他猛地顿住了——异常刚毅的脸孔撞入眼帘。陈定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的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气息骤然一窒,手下意识攥紧了扁担,指节瞬间捏得发白。他慌忙低下头,掩饰住脸上的惊涛骇浪,挑着水快步走进旁边的灶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水桶“咚”地一声落地,水花溅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浑然不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全是陈定一那张脸。他怎么会被抓住?!桐城四支游击队的总头,让鬼子汉奸闻风丧胆、恨之入骨的“陈阎王”!上次在下枞阳江边渡口,鬼子设卡盘查,恰逢陈定一带人执行任务,千钧一发之际,正是他丁光辉,佯装呵斥,不动声色地打了掩护,助他们惊险过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可这次……百步梯岗楼,龙潭虎穴!鬼子现在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当是普通抓来修工事的苦力。一旦……一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不敢想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他在灶房里团团转,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外面传来日本兵呵斥民夫的声音,还有龟田少尉粗哑的笑骂。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行!绝不能让他死在这里!一个念头猛地窜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江风裹着潮气灌进岗楼。丁光辉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一种他练习过无数次的、略带谄媚又透着卑微的笑容,搓着手走了出去,找到正监督民夫挖土的龟田少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太君,”他微微躬着腰,用流利的日语说,“辛苦了!大大的辛苦!今天,弄到了好的,酒,好吃的……我的,慰劳太君和兄弟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龟田斜睨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旁边的几个日本兵听到“酒”字,眼睛亮了一下。连日驻守这枯燥的岗楼,早已让他们心烦意乱。森田舔了舔嘴唇,脸上露出一丝意动,但仍有警惕,目光扫过院子里的民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补充道:“太君放心,我的,看着他们!锁得牢牢的!兄弟们,小小的,高兴高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龟田终于咧开嘴,拍了拍丁光辉的肩膀:“哟西!丁,你的,良民大大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计划成了第一步。丁光辉几乎是跑回灶房,拿出藏了许久、自己都舍不得喝的一点土烧,又翻出平日里偷偷攒下、准备带回家的一点咸肉、干鱼,使出全部手艺,匆忙整治出几样小菜。香气飘出来,日本兵们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过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酒宴就在岗楼一层的哨所里开始。丁光辉像个最殷勤的伙计,不停地倒酒、劝菜,说着蹩脚的奉承话。酒一碗碗下肚,日本兵们的嗓门越来越大,动作越来越摇晃,眼神开始浑浊。龟田喝得满面油光,开始吹嘘他在战场上的“功绩”。丁光辉赔着笑,眼角余光却死死盯着外面院子里那间锁着民夫的简陋土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月色被浓云遮蔽,只有岗楼探照灯的光柱无力地划破一片黑暗。鼾声渐渐响起,夹杂着醉醺醺的呓语。几个日本兵已然瘫倒在桌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机会来了!丁光辉的心跳得像擂鼓。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挪出哨所,冰凉的金属触感从腰间传来——那是他悄悄揣起来的一把老旧菜刀。院子里寂静无声,只有远处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更添凄惶。他摸到土牢门口,看守的日本兵抱着枪,倚着门框,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犹豫了一瞬,最终没有动用菜刀。他从旁边摸过半坛没喝完的酒,轻轻走过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太君?太君?再……再来一点?”他低声唤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日本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没看清,就被酒气熏得咧嘴笑了笑,含糊地嘟囔一句,接过酒坛子又灌了一口,很快脑袋一歪,彻底睡死过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迅速从他腰间摸出钥匙,颤抖着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夜里却如同惊雷。他轻轻推开牢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里面的人被惊动,一阵轻微的骚动。黑暗中,那双异常清醒、锐利的眼睛立刻望了过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队长!快!快走!”丁光辉压紧嗓子,声音急得变了调,朝着黑影里的陈定一拼命招手,“鬼子都醉了!从后面,下小路,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其他被关押的百姓反应过来,眼中燃起求生的渴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陈定一却没有动。他拖着崴伤的腿,艰难地挪到门口,目光越过丁光辉的肩膀,扫过哨所里东倒西歪的日军,再看向黑沉沉的下枞阳镇——那里只有零星的、微弱得可怜的几点灯火,像随时会被黑暗吞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小丁,不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什么不行?!”丁光辉急得几乎要跳脚,伸手想去拉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猛地甩开他的手,目光如炬,死死盯住他:“我走了,明天他们发现少了人,这屋子的其他百姓怎么办?鬼子会杀光他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砸进丁光辉的耳朵里,把他钉在原地。他张着嘴,一股腥甜的热流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想救人,却忘了这岗楼里还有其他几个老百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带着他们一起走!”陈定一突然用力站了起来,指向那几个惶恐不安的百姓,眼神近乎凶狠,“能走几个是几个!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光辉搀扶着受伤的陈定一。对着那几个吓呆了的百姓低吼:“快!跟我来!别出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终他们跌跌撞撞地融入岗楼后的黑暗里。</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这里说一点题外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 1957年初,轰轰烈烈的肃反运动在枞阳全面深入展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落成不久的枞阳县委大院,一批被检举揭发的“反革命”分子,在大院里被集中关押、审查。时年31岁的县粮食局炊事员丁光辉以十二条“汉奸”等罪行定谳,数日后将被执行枪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傍晚时分,妻子李桂香被通知为丁光辉送被褥,丁光辉满脸戚戚愁云地告知妻子,自己可能活不过几日,除非陈定一能回来作保,才能捡回小命。李桂香惊闻噩耗,一路以泪洗面,火急赶往下枞阳,找到曾是新四军江北游击纵队刘情报员,求其赶快找陈定一救命。刘情报员闻后也是失色大惊,一边安慰李桂香,一边想着如何联系远在上海的陈定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救人如救火。第二天一早,刘情报员给在合肥任省文史馆馆长的何东初发去了电报。何东初接电后,即电告长江航运管理局上海分局。当时,任中共长江航运管理局上海分局党委书记的陈定一正在南京巡察工作,接上海转来的电文后,立即调动一艘小火轮,加足燃料、食物,日夜兼程朝枞阳驶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火轮千里奔赴三日方到枞阳,陈定一停船白鹤峰下,登岸疾步县委大院,县委主要领导亲自接待。落座后调来丁光辉案件卷宗,陈定一对卷宗中足够砍几回脑袋的“汉奸”等罪行,一一予以甄别,并出具“丁光辉是县委直接掌握使用的情报人员”等内容的证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千里奔赴急切救援,犹如古戏文中“八百里加急午时三刻法场‘刀下留人'”情节,陈定一演绎了一折现代真实版“刀下留人”惊险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至此,丁光辉地下情报员的真实身份才得到枞阳县委的正式认定,随即被安排进国营县酒厂为正式工作人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此后,城关镇书记丁培石、镇长李少校等部门领导,这些游击纵队的老战士,也都积极推举李桂香当选新华街道人大代表,为其安排了工作;还在以后丁光辉几个儿女参军、工作上,都给予许多帮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五十年代末是政治敏感度较高的特殊时期,丁光辉在县酒厂工作时,仍有不知丁光辉真实身份的干部群众,不断写举报信。随着县领导的不断更迁,后人不知前人事,因此往县酒厂调查丁光辉历史的人员络绎不绝,县酒厂党支部书记乔佩忠不胜其烦。1961年,乔佩忠去函上海,请求陈定一为丁光辉再出具历史身份“证明”。陈定一又一次出具了“丁光辉是四零年后……是县委直接掌握使用之情报人员……,从无不利于党的事业之行为”等内容的证明,并加盖了“中共长江航运管理局上海分局委员会”公章及备注。乔佩忠在将此份 “证明”放入档案之前,又将这份“证明”内容手抄一份并加注说明,予丁光辉个人保存。也正是有这道“护身符”傍身,丁光辉才安然无恙地度过了“文革”等多次政治运动的劫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上图:是1961年陈定一出具的“丁光辉是县委直接掌握使用的情报人员”证明手抄本,现存枞阳县抗日纪念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十九、</b><b style="font-size:22px;"><i>赤手拓荒兴沃野</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丹心播火建红区</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青阳茗山最先出现的是中共童埠区委员会根据地,后来改称中共青北工委。注意这里的区不是区乡的区,是特指童埠区域的委员会,这也是陈定一的功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家还记得否?在陈葆元公司资助下,陈定一领着从桐城县逃荒过来的灾民用双手砍芦苇、排积水、垦荒地。这些桐城人有着惊人的韧性,他们互相帮扶,共渡难关。经过五六年的艰苦开拓,童埠圩区逐渐变成了良田阡陌、村庄错落的宜居之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翌年春天,战火逼近皖南地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江北桐城县一间简陋的农舍里,油灯如豆。桐城县工委书记陈定一指着铺在旧木桌上的地图,手指重重地点在一处:“这里,茗山冲,三面环山,易守难攻,是建立根据地的理想地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坐在对面的两位年轻人专注地看着地图。王林和李森(我1972年住陈定一家半个月,他讲的名字我现在忘记了,这里是化名)都是二十出头的共产党员,虽然年轻,却已经在地下工作中积累了丰富经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童埠圩区的居民大多是桐城逃荒过去的,与你们是同乡,甚至还有远亲关系。”陈定一继续说道,“这就是派你们去的原因。你们要发动群众,组织抗日武装,建立革命政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林和李森对视一眼,神情凝重而坚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本侵略者正在践踏我们的国土,屠杀我们的人民。现在国难当头,我们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开展敌后抗战。”陈定一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南方星空,“你们要去的地方,就是童埠圩包括丁圩、管埠圩等,在那宣传抗日,建立革命武装。”接着又说,“童埠圩老山村旁边有个茗山冲,三面环山,山高涧深,密林遍布,国统日占区界线区域,就在这里建立根据地。”他的手指再次点在地图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黎明,王林和李化装成商人,混在过往人群中渡过长江。踏上南岸,他们立刻感受到了与江北不同的紧张气氛。日本飞机不久前轰炸了青阳县城,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硝烟的味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到达童埠圩区后,他们先是投靠了王林的远房表叔王老四——也就是王小林的父亲。如今王小林已经十六岁,成了家里劳动的主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组织抗日游击队?”王老四听完两人的来意,皱起了眉头,“我们好不容易在这里安顿下来,种上了自己的田地,盖起了房子。日本人来了,躲还来不及,为什么要主动招惹他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样的反应在王林和李森的意料之中。饱经苦难的农民最渴望的是安稳,哪怕这种安稳脆弱得不堪一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晚,王林和李森住在王老四家的茅草屋里。深夜,王小林悄悄找到他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哥,你们真的要打鬼子吗?”少年眼中闪烁着光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林点点头:“日本侵略者占领我们的土地,屠杀我们的同胞。不反抗,就只有当亡国奴的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小林握紧拳头:“我跟你们干!我们村里许多年轻人都有这个心思,只是没人带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给了王林和李森一线希望。第二天,他们开始以走亲访友的名义,悄悄走访童埠圩区的各个村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动员工作远比想象中艰难。大多数农民担心反抗会招致日军报复,使好不容易建立的家园毁于一旦。而且当地国民党政权对群众自发组织武装心存疑虑,设置种种障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转机出现在一个雨天。王林和李森正在王老四家商量下一步计划,突然村外传来嘈杂声和哭喊声。他们冲出屋外,看到一群溃败的国民党士兵正在村里抢粮抓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老兵油子拖着王小林就要走,王老四拼命阻拦,被一脚踢倒在地。王林和李森立即上前理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们这些当兵的不打日本人,反倒欺负老百姓,算什么本事?”李森厉声质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士兵头目恼羞成怒,举枪就要打人。就在这时,王林高喊:“乡亲们!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人欺负自己人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句话点燃了长期积压的民愤。村民们拿起锄头、铁锹、木棍,围住了这群溃兵。在群众的气势面前,士兵们最终灰溜溜地离开了村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件事让童埠圩的农民意识到,没有自己的武装,连最基本的安宁都无法保障。当晚,村里二十多个青年找到王林和李森,要求组织起来保卫家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三八年五月的一个夜晚,在茗山冲,童埠圩抗日游击队正式成立。二十多名队员大多是贫苦农民出身,只有一杆老套筒和几支土枪,其余都是大刀长矛。王林担任游击队队长,李森任政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小林也成为了游击队中最年轻的队员。王老四起初坚决反对,但想起那天差点失去儿子的经历,最终叹了口气:“去吧,但是要活着回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与此同时,童埠区革命委员会在茗山冲宣告成立,王林兼任主席。他们在山深处搭建了简易的茅棚,作为根据地和指挥中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因童埠区域太小,后来改为青阳北部委员会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而这一切,都始于那些渡江逃荒的贫苦人家,始于两个年轻共产党员的使命,始于二十多个普通农民拿起武器的勇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长江南岸的这片土地上,抗日的烽火正越烧越旺。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抗战时期茗山为童埠区(域)委,归中共桐城县委领导,1942年交由皖南特委,皖南特委派杨明负责茗山根据地的领导工作,改名青北工委,杨明任青北工委书记。到解放战争时期,1945年10月份,杨明及部分干部奉命北撤至桐南,留下铜青南县委委员尹彬留在茗山领导少数干部和队员坚持斗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深秋的茗山,枫叶如火。尹彬站在山岗上,目送杨明带领北撤队伍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风卷起他打了补丁的灰布军装,猎猎作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尹委员,他们都走了,就剩我们了。”通讯员小赵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尹彬没有回头,目光仍牢牢锁住远方扬起的尘土。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边角磨损的笔记本,纸张泛黄,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些年来在茗山根据地的工作要点。翻到最后一页,杨明临走前用力写下的“坚持”二字墨迹未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是只剩我们,”尹彬合上笔记本,声音沉稳,“是还有我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幕降临,茗山腹地的茅棚里,七个人围坐在微弱的油灯下。除了尹彬和小赵,还有老游击队员周铁柱、女干部孙惠敏、本地农民出身的刘大山、原童埠区委文书王文海,以及刚满十六岁的小战士李水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上级指示我们坚持斗争,保留革命火种。”尹彬铺开手绘的茗山地图,“现在形势严峻,国民党一个加强团正在山下集结,而我们只有七个人,三条长枪,两支短枪,子弹不足百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茅棚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风吹过松林的呜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怕个球!”周铁柱猛地一拍大腿,“杨明书记在的时候,咱们不也是从二十几个人起家的?现在还有七条好汉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孙惠敏轻轻擦拭着手中的勃朗宁手枪:“老周说得对,群众还支持我们,就有希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尹彬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看到的是坚定,而非恐惧。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手指重重按在地图上标着“柯冲”的位置:“好!那我们就让敌人知道,茗山的红旗,倒不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1946年初春,尹彬带领的留守小队已经与敌人周旋了数月。他们白天隐蔽在深山密林中,夜晚下山发动群众,搜集情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天黄昏,王文海从山下带回重要消息:国民党保安团一个排明天将护送物资经过柯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打还是不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尹彬身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尹彬沉思良久。他们人少枪少,正面交锋无异以卵击石。但如果不打,敌人将更加肆无忌惮,群众的支持也会动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打!”尹彬终于开口,“但不是硬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深夜,游击队员们冒着凛冽寒风,悄悄进入伏击位置。尹彬和周铁柱埋伏在左侧制高点,孙惠敏和刘大山在右侧,王文海和小赵、李水生负责断后和掩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他们的肩背。李水生冻得牙齿打颤,周铁柱把自己破旧的棉袄脱下来裹在他身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周叔,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闭嘴,保存体力。”周铁柱粗声粗气地说,自己只穿着单薄的衣衫,在寒风中纹丝不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天亮了,雪停了。远处传来马蹄声和敌人的说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准备。”尹彬低声命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十多名敌军大摇大摆地进入山谷,押送着五辆满载物资的马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敌人完全进入伏击圈时,尹彬的枪声划破了山谷的寂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子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敌人顿时乱作一团。周铁柱准确地点射,撂倒了敌排长和机枪手。孙惠敏和刘大山从右侧猛烈开火,分割了敌军队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冲啊!”尹彬一跃而起,带领大家发起冲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战斗仅持续了十分钟,歼敌十八人,俘虏七人,缴获枪支二十余支,弹药无数。他们迅速搬运物资,带着伤员立即转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敌军援兵赶到时,只见空荡荡的山谷和横七竖八的敌军尸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柯冲伏击战的胜利,像一道闪电划破阴霾的天空。消息迅速传遍茗山地区,老百姓暗中奔走相告:“茗山的新四军还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随着1947年到来,尹彬小队已发展到五十多人,成立了泾青太工委。但敌人的围剿也更加疯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四月,国民党调集一个整编团,对茗山实施"梳篦清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深夜,工委在牛山深处的山洞里召开紧急会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敌人这次是铁了心要消灭我们,"刘大山指着地图上的敌军部署,"三道封锁线,步步为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孙惠敏补充道:"群众反映,敌人采取了保甲连坐,我们的补给渠道被切断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洞外突然传来枪声,哨兵飞奔来报:"敌人摸上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尹彬当机立断:"分头突围,老地方会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激烈的突围战中,周铁柱为掩护同志们转移,独自坚守在隘口。当尹彬带人从侧面接应时,只见周铁柱浑身是血,靠在一块岩石上,手中的机枪仍在喷吐火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铁柱!"尹彬冲到他身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周铁柱胸前一片血红,却咧嘴笑道:"尹委员,我老周够本了,撂倒了十三个..."话音未落,头已垂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尹彬强忍悲痛,抓起周铁柱的机枪,怒吼着向追兵扫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一夜,九名同志永远长眠在牛山的怀抱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48年冬,青阳县委在极其艰难的条件下成立,尹彬任县委书记。此时的茗山根据地,已发展成为连接皖南浙西的重要枢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49年初春,尹彬收到秘密情报:敌人将在茗山脚下的童埠建立大型补给基地,派驻一个营的兵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必须摧毁这个基地,"尹彬在军事会议上指出,"否则不仅茗山受威胁,整个皖南游击区都会被压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经过周密侦察,他们发现敌军营地位于童埠镇东侧,背靠茗山支脉,防守严密。但有一条废弃的采药小径可以迂回到营地后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再来一次牛山袭击战!"尹彬一拳砸在桌子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战斗在黎明前打响。尹彬亲自带领突击队,沿着险峻的采药小径迂回到敌营后方。孙惠敏率领主力从正面佯攻,刘大山带人切断敌人的电话线和退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尹彬的信号弹升起时,四面八方枪声大作。敌人措手不及,营地顿时陷入混乱。尹彬带头冲进敌营,与敌人展开白刃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激战中,尹彬突然看见一个敌军官正举枪瞄准不远处的孙惠敏。他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子弹穿透了尹彬的胸膛。他踉跄一下,仍坚持击毙了那个军官,才缓缓倒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尹书记!"孙惠敏冲过来,扶住满身是血的尹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尹彬艰难地从怀中掏出那本跟随他多年的笔记本,塞到孙惠敏手中:"坚持...一定要坚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孙惠敏泪如雨下,接过笔记本,高声喊道:"为尹书记报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愤怒的战士们如潮水般冲向敌人,全歼守敌,彻底摧毁了补给基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49年4月,解放大军渡江南下。已成为青阳县委副书记的孙惠敏,带领茗山游击队配合大军解放铜陵、青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红旗插上青阳县城楼时,孙惠敏独自登上茗山最高峰。她打开尹彬的笔记本,轻轻抚摸着那些已经褪色的字迹,特别是杨明和尹彬相继写下的"坚持"二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翻到空白页,郑重地写下:"胜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晨风吹过,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如火如荼。孙惠敏仿佛看见杨明、尹彬、周铁柱和所有牺牲的战友们,正站在花丛中向她微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同志们,我们坚持到了最后。"她轻声说,泪水模糊了视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茗山沉默着,见证着这片被鲜血浇灌的土地上,终于绽放出和平的花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青阳县志的记载中,茗山革命根据地自1938年建立至1949年解放,先后有二百七十四位共产党员和游击队员牺牲在这片土地上。从童埠区委到青北工委,再到铜青南工委、泾青太工委,最后到青阳县委,五个机关名称的更迭,见证了一代代共产党人在茗山的接力奋斗。他们没有一人看到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春天,但他们的信念与牺牲,如同茗山上的磐石,永远铸就了这段不朽的传奇。</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b style="font-size:22px;"><i>二十、深藏银元避战祸</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巧迁眷属隐山林</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再说这边。因丁挢只有陈葆元的房子被炸,看来日本人就是冲着陈葆元来的,弄得人心惶惶的。而谣言像霉菌一样在墙角滋生:日本人就要来轰炸木镇,要炸死所有陈葆元的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站在书房的雕花木窗前,望着院中那棵百年银杏出神。他已五十多了,面容清癯,眼角已爬满细纹,但双目依然炯炯有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天傍晚,木镇保安团团长李小连又来登门拜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老板近来可好?”李小连大大咧咧地在客厅太师椅上坐下,一双三角眼四下打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吩咐上茶,不动声色地道:“托李团长的福,还算安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听说陈老板把外面的生意都收了?”李小连呷了口茶,状似随意地问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笑得淡然:“战乱年代,生意难做啊。不如收拢资金,安心度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嘿嘿一笑,凑近些低声道:“陈老板太过谨慎了。如今虽然时局动荡,却也正是发财的好机会。不瞒你说,我有些门路,可以弄到紧俏物资。只是本钱不够...若陈老板有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团长好意心领了。”陈兰生打断他,“陈某年纪大了,只想图个安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脸色微微一沉,旋即又堆起笑容:“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过陈老板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这兵荒马乱的,钱放在家里可不安全。我们保安团有金库,代为保管如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心中冷笑,面上却客气道:“不敢劳烦李团长。一点养老钱,不值一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陈兰生召集全体成人开会。他站在后院的空地上宣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女人,五十岁以上老人,十八岁以下孩子,”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楔子钉进每个人的耳朵,“大家做好准备,明日清晨搬家,全部转移至二十里外的酉华乡花园吴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接着又说,小乱居城,大乱居乡。包括我的所有家人,都必须过着当地村民一样生活,一样地穿衣吃饭,这样才能安全度过这乱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喊:“那医院和药店怎么办?”有人哭:“逃得掉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抬起手,全场静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公司还在,药店开业,医院正常运行。木镇和丁挢不一样,街道两旁,店铺并立,从高空分辨不出那是陈葆元,”陈兰生说,“其他人正常工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酉华乡花园吴村怎会有陈葆元房地产呢?这得从一年多前说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二老爷,上海的电报。”管家许先生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份电报放在红木书桌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转过身,展开电报。短短几行字,他却看了许久。手指微微发抖,电报纸沙沙作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北平...沦陷了。”他喃喃道,声音干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许老先生垂下眼睛,“听说日本人的飞机已经炸了天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长叹一声,走到书桌前坐下。桌上摊开着各分公司送来的账本,墨迹未干。他经营的“陈葆元”公司做的是进出口生意,在上海、南京、香港(陈葆元也做东南亚生意,如燕窝等)都有办事处,陈伯英陈兰生兄弟俩接力四十多年辛苦经营,积攒下不小家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时局要乱了啊。”他喃喃道。“现在是决策的时候,一步错,全盘皆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8月初的一个雨夜,陈兰生召集各地经理到大通总号开会。汽油灯下,众人面色凝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上海的货栈李经理说:“海上全是日本军舰,我们的货船出不了港。美国和印尼那边也终止了合同,说是战争期间无法履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忽然,他直起身来,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各位跟着我陈兰生打拼多年,如今时局艰难,我不能再拖累大家。即日起,各分号所有账目结算清楚,资金全部集中到总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满座愕然。王经理急道:“陈老板,这...这可是您一生心血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只要人在,心血就不会白费。”陈兰生语气坚决,“战争不知要打到何时,钱留在外面不安全。兑换成银元,实实在在握在手里,我心里踏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接下来的一个月,陈兰生奔波于各大城市,因处于动乱状态,应收款根本无法收回,只得把现有的分散资金集中,兑换成银元。当他看着一箱箱银元运回木镇老宅时,心中五味杂陈。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些银元用油纸成卷包着,总共装在十八个小麻袋,每袋六十斤重。夜深人静时,陈兰生独自站在陈葆元木镇库房里,抚摸着那二万多块袁大头,思绪万千。这是他四十多年经商的心血,更是日后重整旗鼓的本钱。决不能有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藏在哪里?成了陈兰生日思夜想的问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木镇虽然偏僻,但也难免被战火波及。更让他担忧的是,镇上保安团团长李小连是地头蛇,年轻时是个地痞无赖,后来不知怎么攀上了关系,当上了镇保安团长。此人贪婪成性,仗着手中有枪,在镇上作威作福。陈兰生素来不屑与之为伍,平日里只是表面应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木镇,陈兰生站在院后七星河自家小码头上,望着暮色的天空。必须尽快为银元找个安全的地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次日一早,陈兰生带着大女婿,以考察农地为名,开始四处寻找合适的地点。他们走遍了木镇周边的村落,最终看中了东面大山深处的酉华乡花园吴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里山高林密,位置偏僻,村民大多姓吴,民风淳朴。更妙的是,村中有处废弃的吴家花园,原是一位徽商晚年归隐所建,后来家道中落,花园荒废,只剩下一片残垣断壁。但其中拥有一棵檀公古树,树围约8米,树根隆出地表一人多高,盘节交错,笼罩地面二十多平方米,从东侧树根缝隙中可窥见一米深处有一碗口大的“檀”字嵌在石碑上,碑身被树根湮没,其他文字无法窥见。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暗自道:大树之下好乘凉,是个归隐的好地方。于是找到花园的主人,高价买下了那块地以及旁边的一片荒田。村里人只当是有钱人战时避祸,并未起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接下来的几个月,陈兰生令大女婿筹办,聘请工匠,在花园旧址上建起一栋三进深和二栋普通的徽式民宅。白墙黛瓦,马头墙高耸,与当地建筑别无二致。不同的是,宅子的天井修得格外深,底下用青石砌得严严实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密室就建在天井下方。入口巧妙地位于正堂的一块地砖下,机关设在厢房的里,推动特定石板,地砖便会悄然移开,露出向下的石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工程完工的那天夜里,陈兰生亲自监督,将十八袋银元悄悄运往花园吴,藏入密室。当最后一块地砖严丝合缝地盖回原处时,他长舒一口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现在花园吴的房子正好派上用了,当然藏钱的事是万万不可说的。陈兰生领着一众二十余口人,逶迤行至花园吴村时,已是薄暮时分。山色如黛,远天浮着几缕烟霞,村舍错落,偶有炊烟袅袅而起,竟是入了画中一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宅院隐在翠微深处,三进三出,粉墙黛瓦,恰是徽式模样。门楣上虽无甚雕饰,却也古朴大方。推门而入,但见青石铺地,廊庑回转,两旁六开间偏房依次排开,竟如雁阵般齐整。屋内桌椅床榻俱是现成的,木纹暗涌,触手生温,真是十分用心,众人受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施中建、陈五一、施中桂等一众小孩雀跃欢腾,方卸下行装便奔至院中。园内有一方小池,萍叶点点,游鱼倏忽。他们蹲在池边,手指刚触水面,鱼儿便散开了,只剩一圈圈涟漪荡开去。龙天滔倚在廊下,望着一派山光云影,眉间倦色渐渐化开,倒显出些恬静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及至晚间,众人聚在堂前用饭。粗瓷碗里盛着新熬的米粥,佐以山间野菜,虽无荤腥,却自有一番清甜。饭毕,老者坐在石阶上吸着水烟袋,年轻人三三两两散步去。暮色四合时,但见远山轮廓渐模糊,唯闻溪声潺潺,虫鸣唧唧,竟不知今夕何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是夜,陈兰生独坐窗前。月光筛过竹影,碎银般洒在书案上。忽觉此间真好,虽非世外,却得桃源之趣。山居之日,读书之乐,大抵在于心远地偏,能听见自己胸中的回响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不知名的花香。想来明日清晨,当有鸟雀啼破晓雾,唤醒这一院子的清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搬家不过三日,李小连就带着一队保安团士兵闯进了陈兰生在木镇的药店,此时陈兰生正在给病人坐诊看病,看病是不收费的,只收药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老板,听说你在花园吴盖了栋新宅子?”李小连皮笑肉不笑地问,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心中一惊,面上却镇定自若:“战时图个清静,也好就近照料新买的田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冷笑一声:“明人不说暗话。有人看见你搬家时往那宅子运好多东西。陈老板,战时私藏大量银元,可是违法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团长说笑了,陈某哪来什么大量银元?生意都做不下去了,勉强糊口而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突然变脸,猛拍桌子:“陈兰生!别给脸不要脸!我告诉你,现在是非常时期,我有权搜查任何可疑场所。你那花园吴的宅子,我今天就要搜上一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心知硬碰硬不是办法,灵机一动,叹气道:“既然李团长不信,陈某也无话可说。只是那宅子刚刚搬完家,杂乱不堪。可否容我明日亲自陪同前往?也免得弟兄们白忙一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眯着眼打量他半晌,终于点头:“好,就给你一天时间。明日此时,我亲自去花园吴。若有什么猫腻...”他拍了拍枪套,“休怪我李某人不讲情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花园吴村的夜,素来是裹在虫鸣与稻香里的,沉静而安稳。但就在这个夜晚,真的巧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先是村口的狗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随即彻底没了声息。然后,一种沉闷的、许多脚步刻意放轻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窸窣声,贴着地面传来,越来越近,最终像墨汁渗入宣纸般,无声而迅速地包围了村东头最高那座青砖黛瓦的宅院——陈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老爷子是方圆百里都有名的富商,家底厚实,这本是他半生辛劳的勋章,今夜却成了招祸的幡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声巨响,根本不是敲门,而是纯粹的暴力摧毁。陈家那扇厚重的、每年都上新漆的榆木大门,连同后面顶着的粗大门闩,被一股巨力猛地踹开,碎木飞溅。火把的光亮骤然涌入,如同野兽睁开了嗜血的眼睛,瞬间撕裂了庭院深深的宁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都不许动!谁动打死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滚出来!全给老子滚到院子里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厉声的呵斥、杂乱的靴子声、女眷猝然爆发又被瞬间捂住的尖叫、孩童受惊的啼哭……所有这些声音搅拌在一起,在火把跳跃的光影中发酵成一种名为恐惧的毒药,弥漫了整个陈家大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土匪们像从地狱里涌出的鬼魅,一个个面目狰狞,手里提着刀枪,眼中闪烁着贪婪与狂躁的光。他们踹开每一扇房门,用枪托和靴脚将陈家老少十几口人从被窝里、从藏身的角落驱赶出来,粗暴地推搡到院子中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初春的夜风还带着刺骨的寒意,陈家人大多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在冷风和极致的恐惧下瑟瑟发抖,挤作一团。陈老爷子被嘉珍搀扶着,脸色惨白,不说半句语,只求全家人生命平安就行,任其这群不速之客在他的宅子里横行无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土匪头子王二,是个身材高壮、满脸横肉的汉子,披着一件不知从哪儿抢来的绸面褂子,腰里别着两把盒子炮,此刻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手下刚搬来的太师椅上,冷笑着欣赏眼前的混乱。他并不亲自去翻抢,只是像看戏一样,看着他的手下们表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戏码是土匪们最娴熟的“抄家”。箱笼被劈开,柜橱被掀翻,瓷器摔碎的脆响、绸缎被撕裂的嘶啦声、土匪们发现金银时的兴奋嚎叫不绝于耳。一件件值钱的物事——古玩字画、金银首饰、成匹的绫罗绸缎、密藏的银元铜钱——被从各个房间搜刮出来,胡乱地扔在院中铺开的一大块毡子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火光下,那些凝聚着陈家几代人积累的财富闪烁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刺痛着陈家人的眼,也燃烧着土匪们的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一个土匪从地窖里扛出一个大铁皮箱,锁得严严实实,里面一定是白花花的光几乎晃瞎人眼的袁大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哥!发了!咱们发了!”那土匪声音都变了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二嘴角咧开一个满意的弧度,挥挥手:“都搬走!一粒米一寸布都不给他们留!”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陈家大院被彻底翻了个底朝天,从富丽堂皇的宅邸变成了一片狼藉的废墟。女眷们的哭泣已经变成了无力的哽咽,男人们则满脸屈辱和绝望,孩子们吓得把头深深埋进大人的怀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毡子上的财物堆积得像座小山。王二站起身,走到“战利品”前,用脚踢了踢那箱银元,发出哗啦啦的悦耳声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环视了一圈面如死灰的陈家人,目光最后落在站立不动的陈兰生身上,嗤笑一声:“陈老爷,谢了啊!爷们儿们今年过冬的嚼谷,算是有着落了!”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说罢,他大手一挥:“弟兄们,扯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土匪们扛起、抬起沉甸甸的毡子,发出兴奋的唿哨声和怪叫,如同来时一般,迅速地退出了陈家大院。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院子的死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冰冷的夜风重新灌入院落,吹动着破碎的窗纸,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哀悼的悲鸣。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直到确定土匪真的走了,陈家人才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有的瘫软在地,有的放声大哭。劫后余生的庆幸与被洗劫一空的绝望交织,弥漫在每一个人的心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院子里,只剩下被践踏的花草、翻倒的家具、破碎的瓷片,以及那无边无际、沉重得让人窒息的黑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远处的村外,隐约传来几声得意的狂笑和马匹的嘶鸣,那是王二和他的土匪们,正带着丰厚的“收获”,扬长而去,融入了吞噬一切的山影之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花园吴村的夜,似乎又重新恢复了宁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但那是一种被暴力撕碎后、残留着巨大创伤和恐惧的死寂。陈家大院的门洞开着,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口,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时,留给陈家和整个花园吴村的,将是漫长而艰难的挣扎,以及一个关于贪婪、暴力与毁灭的,冰冷记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带着保安团的一众弟兄,踏着晨露赶到花园吴陈家时,太阳才刚刚爬上东边的矮山头。他原本盘算着趁早来“敲打”一下这个不大听话的富户,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愣在了原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朱漆大门歪斜地敞着,门槛上还留着几个泥脚印。院子里一片狼藉,碎瓷片、撕破的绸布、散落的账本,像给青石板地铺了一层杂色的毯子。那棵老桂花树也被砍去了大半枝桠,残存的叶子在晨风中瑟瑟发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团总,里头更惨。”一个保安兵凑过来低声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迈过门槛,厅堂里空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太师椅不见了,多宝阁上只剩几个歪倒的空架子,连墙上的字画都被撕扯下来,只剩几角残纸粘在墙上。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厨房里,米缸裂成了两半,灶台被砸得露出了黄土。卧房里,衣柜洞开,只有几件破旧衣衫散落在地。就连后院鸡圈里的鸡,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搜遍了,值钱的半点没剩。”保安团副官喘着气来报,“连地窖都被搬空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太阳照在他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他原本指望今天能捞上一笔,补充团里亏空的粮饷,却没想有人抢先了一步。他咬咬牙,最后只是挥了挥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收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保安团的人马悻悻而去,留下满院狼藉在阳光下沉默。李小连回头望了一眼,不知怎的,心头竟升起一丝寒意——这世道,连土匪都不讲先来后到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陈兰生却告诉家人,祸福相依,这下反而我们可以安生度日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二十一、<i>乱世桃源藏静气</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i> 深山陋室蕴天伦</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炮火在远方轰鸣,陈兰生却在这偏僻的花园吴寻得了一片净土。他带着郑夫人、大女儿嘉珍、小女儿嘉禾、四岁的儿子五一,还有嘉珍的一双儿女六岁中建和四岁中桂,以及义子天滔母子等过着田园生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门前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过,屋后是层层叠叠的翠绿茶山。最初几日,孩子们还在被土匪抢劫的惊恐,但不过旬日,山野的魔力便抚平了所有不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爸爸,你看!我抓到了一只大蚱蜢!”四岁的五一举着小手飞奔而来,脸上沾着泥点,眼睛亮得像晨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放下手中的锄头,弯腰细看儿子掌心那翠绿的小生命,“真厉害!不过记得之后要放它回家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夫人从厨房窗口探出头来,“天滔,带弟弟去溪边洗手,要开饭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午餐是简单的野菜粥和刚蒸好的红薯,却因饥饿而显得格外香甜。嘉珍忙着给六岁的中建和五岁的中桂围上餐巾,天滔妈则默默地为每个人盛粥。天滔妈话不多,却总能在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干爸,我把后院的杂草都清干净了,可以种些土豆和南瓜。”天滔抹了把汗,指着开垦出来的一小片土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拍拍他的肩,“好主意。明天我们去村里换些种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远处,郑夫人和嘉珍正在晾晒衣物。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妈,你看中桂笑得多么开心。”嘉珍望着在溪边玩耍的女儿,眼中既有宽慰又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夕阳西下时,全家人围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陈兰生拿出他小心珍藏的一本《唐诗三百首》,开始给孩子们读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他的声音温和而沉稳,仿佛远方的炮火只是夏日的闷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五一趴在他的膝上,眼皮开始打架。中建和中桂靠在天滔身旁,专注地听着。嘉禾轻轻哼着歌,帮母亲缝补衣物。这一刻,战争仿佛遥不可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里,当孩子们都睡去后,陈兰生和郑夫人坐在门廊上,望着满天星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还记得我曾经说过,老了要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吗?”陈兰生轻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夫人靠在他肩上,“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实现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至少我们全家在一起。”陈兰生握郑氏的手,“这就是最大的幸运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逐渐适应了山居生活。天滔学会了钓鱼,时常能从溪中钓回几尾鲜鱼改善伙食。嘉禾发现了一片野果树,带着孩子们采摘回来,郑夫人和嘉珍便做成蜜饯保存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让人惊喜的是五一和中建、中桂的变化。三个孩子脸上恢复了红润,整天在山野间奔跑嬉戏,仿佛战争从未发生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收获的季节到来时,他们开垦的小菜园竟然有了不错的收成。南瓜、土豆、青菜,虽然不多,却足以让人欣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嘉禾用野花编成花环,给每个人戴在头上。中建和中桂跳起了自编的舞蹈,逗得大家前仰后合。就连一向含蓄的天滔也露出了罕见的灿烂笑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天晚上,陈兰生看着围坐在身边的家人,突然说:“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留在这里,不回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夫人惊讶地看着他,“可是城里的房子...你的工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些都不重要。”陈兰生摇摇头,“你看,在这里我们虽然清贫,却找回了最珍贵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生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月光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宁静与满足。是啊,即使明天未知,至少今夜他们拥有彼此,拥有这个虽然简陋却充满爱的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山风轻拂,带来远方的气息,不知是硝烟还是花香。但在这一刻,这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相互扶持,共同面对一切未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该休息了。”良久,陈兰生轻声说道,“明天还要早起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没有人动身。仿佛谁也不愿打破这完美的时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后是五一打破了沉默,他揉着眼睛,嘟囔着:“爸爸,明天还能去采蘑菇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全家人都笑了。陈兰生抱起小儿子,“当然可以,现在该睡觉了,明天才有力气玩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星光下,山居的灯火一盏盏熄灭。而明天的太阳,将会照常升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花园吴村就这么藏在青阳山的褶皱里,像被世界遗忘的一块碧玉。村口那几株老樟树,浓荫匝地,蝉声都透着一股慵懒。陈兰生先生的药庐就在樟树下,白墙青瓦,门前晒着药材,空气里终日浮着淡淡的甘草、柴胡的清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儿子五一、外孙中建在院里读《三字经》,妻子郑氏坐在门槛上拣药,他自己则着一身半旧的湖绉长衫,给邻村一个肚痛的孩子扎针。银针轻轻捻入,那孩子起初还瘪着嘴,不一会儿眉头就舒展开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妨事了,”陈兰生收了针,对那愁眉苦脸的农妇温言道,“腹中有积滞,针一针便通了。回头我再给两帖药,调理调理便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农妇千恩万谢,留下十几个鸡蛋。陈兰生推辞不过,只拣了两个,其余的硬让她拿了回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样的日子,几乎天天都有。山民们淳朴,拿不出诊金,便是一篮新摘的杏子,几块自家做的糍粑,或是一斗新米,都算是心意。陈兰生也从不计较,有时反倒贴了药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午后无事,他喜欢携一卷书,带着儿子五一到屋后的竹林里坐坐。溪水潺潺,竹影森森,将外面炮火连天的世界隔得极远。只有偶尔,天上过飞机的轰鸣声,像闷雷一样滚过山谷,才会让他握着书卷的手微微一紧,抬眼看一看那被竹叶切得支离破碎的天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他的目光会变得悠远而沉郁。这乱世里的片刻安宁,如同这深山的晨雾,美丽而脆弱。他不多想,只更专心地看他的书,或是为寻来的乡邻切脉。那三根手指按在粗糙的腕上,按住的仿佛不只是脉息,还有这风雨飘摇中,一丝尚存的人间暖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色笼上山时,药庐窗口会亮起一盏油灯。灯光昏黄,却稳稳地,将这山居的清凉与安宁,照得十分踏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五年后的某天,山野的风是自由的,裹挟着松针的涩香与泥土的潮气,一阵阵扑在几个半大孩子的脸上。龙天滔是孩子王,领着中建、五一、中桂,还有蹒跚跟着的小冬儿,在这一片青绿世界里,便是他们无边的王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采过覆盆子,追过红蜻蜓,更多的时候,却爱聚在村口那废弃的碾盘周遭。碾盘成了他们的书案,上面用树枝划满了字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该我了该我了!”五一性子急,用袖子抹平一片沙土,朗声道,“我出一个:‘四面都是山,山山皆相连’——打个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中建挠头,中桂抿嘴。小冬儿奶声奶气地学舌:“山……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龙天滔微微一笑,捡起一粒石子,在“田”字外面细细画了四个“山”字,围成一圈。“可是个‘田’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五一拍手笑起来:“对了!天滔哥就是厉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对对子更是常玩的。中建出上联“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龙天滔略一沉吟,便对“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意境悠远,连路过的大人听了,也暗暗点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而他们最沉醉的,还是那些长短错落的句子。龙天滔与陈五一尤爱宋词,那词牌里的百转千回,似乎比规整的唐诗更贴合这年纪莫名的心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五一常念苏轼,“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念时挺着胸脯,仿佛自己也欲乘风而去。龙天滔却更喜那些幽微的调子。暮色四合时,他常独自坐在溪边石上,望着被晚霞染红的流水,低声吟诵秦观那阕《踏莎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声音轻轻的,融在潺潺的水声里。桃源望断无寻处,这句子像一枚清凉的印章,悄无声息地,烙在他少年心事的某个角落。他不全懂那词里的绝望与孤寂,只觉得那迷蒙的雾气与迷失的渡口,像极了这看不透的远山与望不见尽头的战乱流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中桂和小冬儿在旁追逐萤火,那点点流光,与这沉郁的词句,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们战火之外,一个短暂而完整的童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二十二、<i>雾锁大江援战友</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i> 血沃青山护忠魂</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到了1941年元月,桐城北部是国统区,桐城南部是日占区。在陈定一的领导下,日占区日本人只占据城镇和据点,广大的农村,当然包括沿江已建成连片的根据地,有桐西,桐南,桐东第一和桐东第二(主要活动在桐城和无为,青阳县朱昌月书记就在其中),四支游击大队,总人数有近千人枪。可从说这一带江北完全是共产党天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天色未亮,江雾弥漫,长江北岸一间破旧渔屋里却已聚集了十余人。桐城县委书记陈定一站在油灯前,面容凝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同志们,皖南出大事了。”他声音低沉,“我们九千多名同志在茂林遭国民党伏击,生死未卜。现在上级命令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接应突围的同志过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屋内一片死寂,只听得见江水拍岸的声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又说,突围的同志最有可能由茂林翻山向北经过青阳县酉华乔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妻子陈元(当时党内从上到下括起一阵反包办婚事,加上陈嘉酉的悲剧,陈定一认为自己也是受害者,后自由恋爱和学兵队陈元结了婚)身上。“陈元同志,你带三个人,化装成回娘家的媳妇,过江到青阳酉华花园吴村。到那里找到二叔陈兰生,在那建立伤员接应点,我二叔懂医术,让他帮忙医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飞副队长,你带十七个人,过江后在青阳和泾县交界处搜索突围同志,找到后就护送到大通江边。老周会带人冒充渔夫,驾船接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微微皱眉。,从未在执行任务时得到过丈夫的特殊关照,这次却让她带队去相对安全的固定联络点,而让王飞带队执行更危险的搜索任务。这不像她认识的陈定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问题吗?”陈定一见妻子欲言又止,问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摇摇头:“保证完成任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好,立刻出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江雾越发浓重,仿佛为这场生死营救蒙上了一层迷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带着三名队员,扮作走亲戚的农家妇女,顺利过了江。一路上,她们目睹了日军和国民党军队设置的层层关卡,盘查任何可疑人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嫂子,看来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严重。”年轻队员小玲低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点头,心里却想着丈夫异常的安排。陈定一从来公事公办,为何这次明显将她安排到了相对安全的路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经过一天跋涉,四人终于抵达花园吴村。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约莫二三十户人家。按照指示,她们找到了村东头的陈兰生的家,龙天滔开的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进屋后,陈元一众人确认门外无人盯梢,才转身低声道:“我来找陈兰生老先生的,他侄子陈定一书记派来的。”</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与陈元相认后。说“正好,三天前,有七个的受伤军士,在村民指点下,来到我这里,我们本着救死扶伤原则,只要是病人都会得到救治。宋医生原是川军军医,最善长医治枪炮伤,现在正帮他们医治。不过国军搜查得很紧,昨天还来村里查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引陈元到后院一间隐蔽的柴房,里面躺着七个衣衫褴缕的士兵,个个受伤,一个年轻战士腹部还裹着渗血的布条。陈元一看便是新四军无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部分同志都...”一个手臂受伤的战士哽咽道,“我们九千人啊,就这么被包围了...军长和政委都下落不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心头一紧,强忍悲痛:“同志,你们安全了。我们会带你们过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与此同时,王飞带领的十七人搜索队正艰难地在青阳与泾县交界处的山林中搜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副队长,这边有血迹!”队员小李低声喊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飞快步上前,只见一片灌木丛上有已经发黑的血迹,一直向山下延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顺着痕迹找,小心警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跟随血迹走了约莫一里地,发现了一个半昏迷的新四军战士,腰间伤口已经化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水...水...”战士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飞急忙取出水壶,小心地喂他喝水。战士缓缓睁开眼,一见陌生人,顿时警惕地想摸枪,却发现武器早已丢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同志,我们是桐南游击队的,奉命来接应你们。”王飞低声道。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战士这才放松下来,眼泪夺眶而出:“总算...总算找到你们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还有别的同志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战士艰难地点头:“我们原本有十几个人突围出来,分散行动了。约定在...在老鸦岭汇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飞立即安排两人护送伤员前往花园吴陈家交给陈元安排救治,自己则带剩余队员赶往老鸦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天过去,陈元在花园吴村已经接收了二十多名突围受伤战士,都得到宋医生的精心治疗,宋医生医术精湛,伤员恢复很快。因陈家再也藏不下更多人,他们必须及时转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能再等了,今晚我联系好同志接应过长江北岸。”陈元对陈兰生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旁的小天滔面现难色:“今天上午来了个陌生人,说是卖货的,但我看他眼神不对,老往我们家瞟。恐怕已经引起怀疑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心头一紧:“那我们更得尽快行动。王飞那边有消息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昨天有人捎来口信,说他们已经找到了三十多个同志,但也引起了注意,有便衣在追踪他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幕降临,陈元决定亲自带第这二十名多伤员前往大通。就在他们准备出发时,忽然村口传来狗吠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好,李小连保安团的人来了!”小天滔从门外冲进来,“快,你们带人从后山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迅速组织伤员转移:“小玲,你带路,按第二方案路线走!我断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队员们迅速行动,搀扶着伤员向后山撤离。陈元留在最后,观察情况。只见十多个保安团士兵举着火把,直奔陈家而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搜!有人举报这里藏匿共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陈兰生等家人都说没有共匪,不信你们仔细搜,如有愿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亲自带人闯进屋里,先是命令手下从外到内翻箱倒柜,连墙缝都拿刺刀捅过。一无所获后,他又嘶哑着嗓子吼道:“从里到外再搜一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团丁们只得把刚扔在地上的破棉被重新撕开,连天井里的泥都掏了出来。最后一遍搜查时,李小连甚至亲手掀开了灶台上的破锅,盯着空荡荡的灶膛发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终他狠狠踹了一脚歪倒的箩筐,带着人悻悻离去。院门外,几只受惊的母鸡扑棱着翅膀逃开了。</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二十三、</b><b style="font-size:22px;"><i>金条难买忠贞志</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父爱终融铁石心</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早晨,陈兰生的夫人郑氏正在院子里晾晒刚洗的衣物,当她看见是她唯一的哥哥,衣衫不整、满头大汗地冲进院子,手中的水淋淋的衣服“啪”地掉在地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郑氏急忙迎上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家哥哥上气不接下气,抓住妹妹的手臂:“思荣...思荣被丁桥乡公所抓走了!他们说是新四军...”。原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昨天黄昏时分,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穿过层层叠叠的山峦,向着丁桥乡畈里村的方向艰难前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思荣的军装早已破烂不堪,左臂上的伤口因连日奔波而再次裂开,暗红的血渍渗透了临时包扎的布条。三天前,他在泾县山区的新四军突围战中与部队失散,凭着对地形的模糊记忆,一路向南陵县丫山方向跋涉。饥饿和疲惫如影随形,但他不敢停歇,国军的巡逻队和当地暗探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整个皖南地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幕降临时,他终于看到了几处零星的灯火——那是青阳丁桥畈里村,他的家就在这村庄。他看到了希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小心翼翼地绕到村后,避开主路,找到了一处略显破旧的徽式老宅。院子里,一个微微驼背的老年男子正在收拾晾晒的稻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爸!”郑思荣压低声音叫了一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的哥哥猛地转身,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当他认出是大儿子的面容时,脸色顿时变得苍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思荣?你怎么——”他急忙将郑思荣拉进屋内,紧张地朝外张望了几下,迅速关上房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部队打散了,我无处可去。”郑思荣虚弱地靠在墙边,接过父亲递来的水碗一饮而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思荣妈妈见到又驚又喜,左看右看,慌忙端来饭菜,又找来干净的布条为郑思荣重新包扎伤口。老两口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今天保长还亲自带人上门查询问话,说窝藏新四军是死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郑家人的一举一动,早已被村里的暗探老五看在眼里。这个终日游手好闲的光棍,靠着向乡公所报告可疑人物换取赏钱度日。当他看见郑家突然来了一个陌生年轻人像是新四军郑思荣,且行动神秘,立刻意识到机会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临晨,天还未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村庄的宁静。郑氏哥哥刚打开门,五六个保丁就一拥而入,二话不说就将还在睡梦中的郑思荣拖下床,粗鲁地捆绑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们干什么?他是我儿子,从亲戚的家刚回来!”郑氏哥哥被试图阻拦,却被一把推翻在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挢保安团队长冷笑着抖开郑思荣的破旧军装:“走亲戚?这军装怎么解释?郑老五都看见了,他昨晚鬼鬼祟祟进村,胳膊还带着伤!分明是新四军的残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思荣挣扎着,但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反抗。保丁们粗暴地将他拖出门外,郑氏哥哥夫妇无助地看着儿子被带走,心如刀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快去木镇花园吴找你妹妹!”郑氏哥哥的妻子突然想起什么,推着丈夫喊道,“她家陈兰生不是和乡长有交情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哥哥猛地惊醒,连忙抓了件外衣就冲出家门,向着四十里外的花园吴村狂奔而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脸色霎时变得惨白,连忙拉着哥哥进屋找丈夫。陈兰生听完事情经过,眉头紧锁,坐在书房上用手指来回轻敲桌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桥乡长刘守仁,中分村人...”陈兰生沉吟道,“去年他儿子娶亲,我还送过厚礼。他爱财,这事或许有转圜余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怎么办?思荣会不会被...”郑氏不敢说下去,眼中已噙满泪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停下脚步,下定决心:“救人要紧。我木镇库房里还有两根金条,本是备着应急的。现在正是时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跟你一起去!”郑氏坚定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想了想,点头同意:“也好,有些话女人家说起来更方便。大哥,你先在家休息,我们这就去丁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夫妇二人简单收拾后,立即雇来轿子。陈兰生特意从木镇库房取出一根沉甸甸的金条,用红布包裹好放入怀中。夫妻两人向丁桥乡公所赶去,一路上无人说话,只有轿夫的喘息声和偶尔传来的路边说话声打破沉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桥乡公所设在当地一座废弃祠堂里,门口有两个保丁无精打采地站着岗。见陈家的轿子停下,两人立刻警觉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老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其中一个认出了陈兰生,连忙上前行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要事见刘乡长,烦请通报。”陈兰生沉稳地说,悄悄塞给保丁几个铜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保丁会意,立即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他返回请陈兰生夫妇进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乡长刘守仁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穿着一身略显紧绷的中山装,正坐在太师椅上品茶。见陈兰生进来,他起身寒暄:“陈老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乡长客气了,冒昧打扰,实在是有急事相求。”陈兰生开门见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守仁眯起眼睛,示意二人坐下:“哦?什么事让陈老爷如此着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听说今早乡公所抓了一个年轻人,叫郑思荣,是内人的亲侄儿。这孩子不懂事,误入歧途,还请乡长高抬贵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守仁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换上一副为难的表情:“哎呀,这事可不好办啊。上峰有令,凡是抓到的新四军,一律要送往县里审查。我若私自放人,恐怕项上人头不保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向妻子使了个眼色,郑氏立即会意,哀声求情:“乡长大人,思荣那孩子还不到二十岁,年少无知,只是一时糊涂。您行行好,给我们郑家留条根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守仁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按理说,这种通共的要犯,我是绝对不能徇私的。不过...”他话锋一转,“陈老爷是本地乡绅,素来支持政府工作,我也不能不给面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见状,从怀中取出红布包裹的金条,轻轻放在桌上:“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乡长行个方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守仁的眼睛顿时亮了,他迅速打开红布,黄澄澄的金条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诱人的光芒。他掂量了一下,至少有十两重(十六两制),嘴角不自觉地上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个嘛...”刘守仁假意为难,手指却不停摩挲着金条,“放人也不是完全不行,但总得有个说法,我好向上头交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乡长的意思是?”陈兰生谨慎地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守仁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早已印好的文件:“只要签了这份自首书,表明悔过自新,与共党划清界限,我就可以以‘教育释放’的名义放人。这样我对上对下都好交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接过文件仔细阅读,眉头越皱越紧。这是一份标准的新四军被俘人员自首书,要求签字人承认“误入歧途”,承诺“效忠党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陈兰生犹豫了,“签了这个,不就是叛徒了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守仁笑道:“陈老爷多虑了。这不过是走个形式,签了字,人放了,谁还追究这个?再说了,比起性命,一张纸算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与妻子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最终点头:“我们先见见孩子再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守仁收起金条,满意地笑了:“当然可以。来人,带郑思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阴暗潮湿的乡公所拘留室里,郑思荣靠墙坐着,手臂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比肉体更痛苦的是内心的煎熬。突围时战友们的身影还在眼前晃动,指导员在最后时刻推了他一把,喊道“活下去!”,自己却倒在了枪林弹雨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铁门“哐当”一声打开,保丁粗鲁地喊道:“郑思荣,出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思荣被带到祠堂后厅,当他看见姑父姑姑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姑父?姑姑?你们怎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一把抱住侄子,泪如雨下:“孩子,你受苦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简要说明了情况,然后拿出那份自首书:“乡长说了,签了这个就能放人。虽然不好听,但眼下保命要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思荣接过文件,只看了一眼就猛地抬头,眼中燃起怒火:“这是投降书!我绝不能签!那么多战友宁死不屈,我怎么能当叛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傻孩子,这是什么话!”郑氏急忙劝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签了字我们就能救你出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也压低声音补充:“思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签了字,出来后姑父安排人送你去江北根据地,谁还会知道这件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思荣坚定地摇头:“我知道!我的良心知道!如果我签了这个,就是对牺牲的战友们的背叛!我宁愿死也不能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无论家人如何劝说,郑思荣始终不肯妥协。他甚至表示,宁愿被枪决也绝不玷污自己的信仰和尊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无奈之下,陈兰生只好先让保丁将郑思荣带回拘留室,然后与刘守仁再次商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乡长,孩子倔强,不肯签字。您看能不能通融通融?”陈兰生试探着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守仁面露难色:“陈老爷,不是我不通融。金条我收了,自然想帮忙。但没这个自首书,我实在没法交代啊。万一上头查起来,你我都担待不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一直在旁沉默的郑氏哥哥突然开口:“要不...我替他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守仁挑眉:“这...不合规矩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却看到了希望:“乡长,反正只是个形式。孩子出来后就送去江北,永远不会回来。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会追究签名真假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守仁摸着下巴思索片刻,最终松口:“也罢,既然陈老爷这么说,我就卖这个人情。不过切记,此事万万不可外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哥哥颤抖着手,在自首书上签下了儿子的名字。那一刻,他感觉手中的笔有千斤重,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在背叛儿子的信仰,但为了救儿子的命,他别无选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刘守仁满意地收起自首书:“人今晚就可以领走。不过记住,尽快送走,若是被县里知道,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思荣被释放后,一直沉默不语。当他得知父亲替自己签了自首书后,更是勃然大怒:“你们这是玷污我的名誉!我还不如死在牢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哥哥老泪纵横:“儿子,爹知道你委屈。但爹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送死啊!儿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也劝道:“思荣,你父亲是为你好。活着才有希望,才能继续为理想奋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思荣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和斑白的鬓发,心中的愤怒渐渐化为酸楚。他知道家人是出于爱他才出此下策,但信仰与亲情在他内心激烈交锋,使他痛苦不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夜,郑思荣辗转难眠。凌晨时分,他悄悄起身,准备不告而别。然而当他经过父亲房间时,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从门缝中,他看见父亲跪在祖宗牌位前,哽咽着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祖宗们呀,我没用,让我儿子受委屈了...可我实在没办法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思荣送死...你要是在天有灵,保佑我儿子平安去江北,继续做他的正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思荣靠在墙上,泪水无声滑落。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一辈子只知道种田的父亲艰难抉择——那不是对信仰的背叛,而是一个父亲最深沉的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清晨,郑思荣没有再提自首书的事。在陈兰生的安排下,通过陈元按排留守的桐南游击队员的接应,准备护送郑思荣渡过长江进入桐城根据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临行前,郑思荣跪在父亲面前磕了三个头:“爹,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我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来,您一定要保重身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哥哥扶起儿子,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重重地点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思荣又向姑父姑姑深深鞠躬:“多谢姑父姑姑救命之恩。思荣永生不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拍拍他的肩膀:“去吧,路上小心。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朝阳初升,郑思荣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郑氏哥哥久久伫立,直到儿子的身影完全看不见,才喃喃自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孩子,爹知道你心里委屈。可爹宁愿你活着恨我,也不愿看着你死而怀念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秋风掠过,吹起满地落叶,仿佛也在为这乱世中的无奈选择叹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天后,郑思荣安全抵达江北新四军接收站。他始终没有向任何人提起那份自首书的事,只是更加英勇地投入战斗。而那份签着他名字的自首书,则永远锁在了丁桥乡公所的档案柜里,成为那个特殊年代的一个无声见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直到文革中有当年保丁举报此事受审查,受了很多委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爹,我从来没有怪过您。”郑思荣仍轻声说道,眼中已没有了当年的愤怒,只有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理解,“在那种情况下,您做出了一个父亲最本能的选择——保护自己的孩子。而现在我明白了,活着,才能继续战斗;活着,才能见证胜利的到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畈里郑思荣父亲的墓碑静立,山风轻拂,仿佛是对这番话的回应与慰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二十四、</b><b style="font-size:22px;"><i>舍生引敌护战友</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沥血渡江传密情</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飞带队在山中与敌人周旋了两天,终于摆脱追踪,带着三十多名突围战士抵达青阳童埠边预定地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约定的接应船只不见踪影,只有河水拍岸的声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副队长,情况不对啊。”队员小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飞皱眉观察四周,忽然发现岸边芦苇丛中有个暗号标记被破坏。这是危险信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快撤!有埋伏!”王飞低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但为时已晚,四周突然亮起无数火把,至少有一个连的兵力包围了他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共匪们,投降吧!你们无路可逃了!”一个军官喊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飞心一沉,知道今天凶多吉少。他低声对身旁的队员说:“我掩护,你带同志们沿河向下游突围,入江口有个备用接应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副队长,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执行命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飞突然向左侧开枪,吸引敌人火力。队员们趁机带着突围战士向右翼突围。枪声大作,江边顿时陷入混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三艘渔船飞快驶近,船上的“渔夫”们手持武器向岸上敌人开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周!”王飞惊喜地发现是接应队的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原来老周在发现岸上有埋伏后,没有贸然靠近,而是绕到下流等待时机。听到枪声后,果断前来接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快上船!”老周喊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火力掩护下,王飞和队员们协助突围战士迅速登船。船只飞快驶向长江而去,消失在茫茫夜雾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带队在山中跋涉一夜,终于抵达备用接应点。清点人数时,她发现有两个重伤员在混乱中掉队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们先在这里隐蔽,我回去找。”陈元命令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队员们纷纷劝阻:“太危险了,天快亮了,保安团肯定在搜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能丢下同志不管。”陈元坚定地说,“如果我天亮没回来,你们就按计划转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原路返回,终于在离花园吴不远处的山沟里找到了两名伤员。 他们摔下山坡,一人腿骨折,无法行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姐,你不该回来的...”伤员愧疚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别说了,游击队员从不丢下同志。”陈元搀扶起伤员,艰难地向山林中挪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天边已泛鱼肚白,搜山的敌人声音越来越近。陈元心知这样下去三人都会被俘,她将伤员藏在一个隐蔽的石缝中:“我去引开他们,你们保持安静,晚上再出来向北走,会有人接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等伤员反对,陈元已向反方向跑去,故意弄出响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那边!追!”保安团士兵被引开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拼命奔跑,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就在她几乎被追上时,突然从侧面树林中伸出一只手,将她拉入灌木丛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别出声!”一个低沉的声音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竟然是她的丈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示意她安静,然后向外扔出一颗手榴弹。爆炸声后,他拉着她快速穿行在熟悉的小道上,很快甩掉了追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安全后,陈元终于问出心中的疑惑:“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在江北指挥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神色复杂:“接到情报,这次突围人员中有一个重要人物,敌人正在全力搜捕。我不放心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重要人物?”陈元忽然想起什么,“是不是一个高个子,左边眉角有道疤的同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猛地停下脚步:“你见过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说,“你为什么没早告诉我,他昨已经离开去备用地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避开妻子的目光:“这是绝密情报,越少人知道越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总觉得丈夫有所隐瞒,但眼下不是追问的时候:“现在怎么办?同志们还在等我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沉吟片刻:“我们必须先确保那位同志的安全。敌人很可能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二人悄悄返回备用接应点,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打斗的痕迹和几滩血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出事了...”陈元心一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仔细检查现场:“不是保安团,是他们...特种行动队的。”他的脸色变得苍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是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没有回答,而是急促地说:“我们得尽快找到那位同志,他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重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经过一番周折,陈元和陈定一终于在山中一个隐蔽山洞里找到了部分队员和突围战士,其中包括那位眉角带疤的重要人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书记,您怎么来了?”负责人惊讶地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没有解释,径直走向那位重要人物:“叶政委,您安全就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被称作叶政委的人苦笑:“连累大家了。陈书记,我必须尽快过江,有重要情报要向中央汇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这时,外面放哨的队员突然发出警报:“有人靠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迅速到洞口观察,脸色骤变:“是大通日本便衣队!怎么可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震惊地看着丈夫:“日本人?这里怎么会有日本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来不及解释,急令:“带叶政委从后洞走,我掩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枪声大作,日本便衣队显然有备而来,火力猛烈。陈定一带领几名队员拼死抵抗,且战且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混战中,陈元突然看见一个日本便衣举枪瞄准了丈夫,她毫不犹豫地扑上前推开陈定一,自己却肩头中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陈定一抱住妻子,眼神痛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没事,快走...”陈元咬牙忍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队员们的掩护下,他们终于摆脱追击,抵达江边一处隐蔽的小码头。老周的船正在那里等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船上,陈定为妻子包扎伤口,眼神中满是愧疚和不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现在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吗?”陈元直视丈夫的眼睛,“为什么日本人会出现在这里?那位叶政委到底是什么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长叹一声,压低声音:“叶政委是我们打入日军高层的卧底,掌握了日军即将发动大规模进攻的重要情报。国民党中的亲日派得知他突围的消息,与日本特务勾结,想要截杀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恍然大悟:“所以你才亲自过来?所以才不提前告诉我真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点头:“我不能冒险让任何人知道这个情报,包括你。对不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握住丈夫的手:“你不用道歉,我理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叶政委走过来,郑重地向陈元敬礼:“感谢你,陈元同志,感谢所有冒着生命危险接应我们的同志。你们救的不只是我,还有关乎千万人性命的重要情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晨曦中,船只终于靠岸。江北,安全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岸上,无数同志和百姓正在等候, 当他们看到船上的突围战士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望着这一幕,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想起牺牲在路上没能过江的同志,想起这场用鲜血和生命铺就的归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成功了。”陈定一紧紧握住她的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这只是开始。”陈元望着江南方向,那里战火仍在燃烧,“我们还有很多同志需要接应,还有很多战斗要继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江雾渐渐散去,朝阳初升,照亮了前路。</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二十五、</b><b style="font-size:22px;"><i>悬壶暗室藏忠骨</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饮恨寒江负恶名</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木镇的清晨总是被一层薄雾笼罩,青石板路上回荡着更夫渐行渐远的梆子声。木镇医院的牌匾在雾中若隐若现,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陈兰生小女婿宋医生探出头来四下看了看,目光在街角那个卖烟的小贩身上停留片刻,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回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已是暗探蹲守的第十七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宋医生心如明镜。自半个月前他冒险医治了20多位新四军重伤员后,保安团团长李小连的眼睛就再没离开过花园吴陈家,对宋医生本人进秘密监视。表面上,李小连逢人还客气地称他“宋医生”,背地里却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泾县来的“新四军”自投罗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公,该用早饭了。”妻子陈嘉禾端着清粥小菜走进书房,见丈夫正对着一局残棋发呆,不由轻叹一声,“又是一夜未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宋医生执黑子悬于棋盘上空,迟迟不落:“嘉禾,你说这棋局中,最危险的地方在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自然是腹地,四面楚歌,十面埋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宋医生摇头,黑子“啪”地落在白子最密集处:“灯下黑。最亮的地方,影子也最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话音刚落,后院传来三声猫叫——这是约定的暗号。宋医先脸色微变,快步走向后门,不一会儿领进一个浑身湿透的汉子。这是陈元走时留下的桐南游击队员,当时还请宋医生一定要帮助医治受伤的新四军战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胜!”宋医生急忙起身,“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外面全是眼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气喘吁吁:“宋医生,情况紧急。游队经过仔细搜索,又收到六个同志重伤,必须立即救治。现在实在没有办法,我才冒险来找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宋医生眉头紧锁:“李小连的暗探把花园吴陈家,和木镇医院围得铁桶一般,莫说六个大活人,就是六只野猫也溜不进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怎么办?这些同志都是为突围负的伤,其中一个才十九岁,腹部中弹,再不止血就...”吴胜哽咽着说不下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窗外,卖烟小贩换了姿势,看似慵懒地伸腰,实则巧妙地盯着医院的每一个出口。宋医生在书房中踱步,目光扫过书架上一本《黄帝内经》,忽然定格在“木镇医院二周年纪念”的合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宋医生脑中形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灯下黑,”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锐光,“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日后,月黑风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木镇医院后院,一辆运送医疗废物的架子车缓缓驶入。守门的团丁懒洋洋地检查了一番,捂着鼻子挥手放行:“快点快点,臭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车夫点头哈腰,驾着马车径直走向最西侧的废弃库房。那里常年堆放破损器械和过期药品,连医院里的耗子都懒得光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库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又关,就这样,六个重伤员被迅速抬进屋內。宋医生早已等候多时,身旁站着他的妻子嘉禾——木镇医院最出色的业余护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公,太冒险了,”嘉禾一边准备手术器械一边低声道,“李小连,万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没有万一,”宋医生冷静地戴上手套,“李小连绝不会怀疑他眼皮底下的医院。开始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手术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进行。没有麻醉药,伤员嘴里咬着木棍;没有足够的手术刀,宋医生只能用最简陋的工具取出子弹。嘉禾配合默契,清创、缝合、包扎,夫妻二人如同配合多年的战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一台手术持续到东方发白。当宋医生终于取出最后一块弹片时,年轻的伤员已昏死过去三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能活下来吗?”吴胜焦虑地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宋医生疲惫地点头:“看造化吧。你必须轮流值守,千万不能发出任何声响。白天库房外常有人员走动,一旦被发现,我们都得完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秘密治疗就这样在敌人眼皮底下进行。嘉乐以帮宋医生看病为由,每日正常上下班,暗中将药品和食物带入库房。伤员们的伤势日渐好转,最大的危险反而来自李小连不定时的“巡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日午后,李小连果然带着一队团丁来到医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们近来医院可有什么异常?”李小连一边假意寒暄,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每个角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施院长忙赔笑:“一切正常,一切正常!有李团长坐镇,哪个不怕死的敢来闹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哼了一声,突然转向一旁的陈嘉禾:“陈老师,听说宋医生近来身体不适?多日不见他出诊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嘉禾心中一惊,表面却镇定自若:“多谢团长关心,我老公只是感染风寒,休养几日便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是吗?”李小连似笑非笑,“可我的人说,每夜宋医生书房灯火通明,莫非是熬夜研究什么...特效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空气瞬间凝固。嘉禾感到后背渗出冷汗,正不知如何应答,忽然库房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是吴胜不小心碰倒了器械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什么声音?”李小连猛地转身,手按枪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院长忙解释:“肯定是野猫!库房那边常有野猫溜进去偷食,说了多少次让他们关好窗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眯起眼睛,突然大步向库房走去。嘉禾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只要再走近二十步,一切就将暴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千钧一发之际,医院前门突然传来喧哗声。一个团丁急匆匆跑来:“团长!麻塘发现共党活动,县里让您立即带人过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啐了一口,狠狠瞪了库房方向一眼,终是转身离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嘉禾软软靠在墙上,衣衫已被冷汗湿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半个月后的深夜,六个伤员基本痊愈。吴胜联系好了接应的船只,定于次日凌晨在七星河河边芦苇荡汇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宋医生,您的恩情我们永世不忘!”伤员中最年长的老赵紧紧握住宋延年的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宋医生笑着摆手:“我只是尽了一个医生该尽的责任。路上千万小心,李小连最近活动频繁,我担心他有所察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胜低声道:“我们计划分两批走,绕道常州村,那里有我们的联络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临别时,年轻的伤员小林子突然跪下来磕了个头:“宋医生,是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宋医生急忙扶起他:“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众人悄然离去,融入沉沉夜色。宋医生站在窗前,心中莫名不安。嘉禾轻声安慰:“老公,他们会平安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但愿如此。”宋医生长叹一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宋医生不知道的是,保安团的暗探早已发现了蛛丝马迹。就在伤员们离开后不久,另一组监视医院的暗探匆匆向李小连报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团长,果然有情况!刚才有六七个人从医院库房溜出来,往河边方向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眼中闪过凶光:“好个宋医生,果然玩的是灯下黑!”他抓起枪套就要召集人马,忽然又停住脚步,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这样太便宜他们了。”李小连慢慢坐下,手指敲打着桌面,“宋医生是陈兰生女婿,而陈兰生在木镇声望太高,没有确凿证据,动他难免引起公愤,还有他那个阎王侄子。”这时身子不由得颤了一下。“不如让共产党自己解决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副官不解:“团长的意思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阴险一笑:“你带一队便衣,悄悄跟上这群新四军。等他们到河边准备上船时,突然袭击,务必全歼——但要留一个活口,让他听见该听见的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副官恍然大悟:“妙计!让共党以为宋医生出卖了他们,借刀杀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月黑风高,河水拍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胜带着六名康复的伤员悄然穿行在芦苇荡中,远处隐约可见接应船只的灯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就快到了,”老赵欣慰地说,“这次多亏了宋医生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林子点头:“等我回到部队,一定要向上级为宋医生请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话音未落,枪声骤然响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埋伏!”吴胜大吼一声,立即拔枪还击。但敌人占据有利地形,火力凶猛,明显早有准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激烈的交火中,同志们接连倒下。 吴胜身中数弹,仍坚持掩护伤员撤退:“快走!我拖住他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赵刚要转身,一颗子弹穿透他的胸膛。小林子腿部中弹倒地,眼睁睁看着战友一个个牺牲,悲愤交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过十分钟,战斗结束。六具遗体横陈河滩,唯有小林子因被战友尸体覆盖而侥幸存活,但也重伤昏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的副官带人走下堤岸,检查尸体。他故意在小林子身边停留,大声说:“得亏有木镇医院宋医生送的情报,不然它妈的又让他们跑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林子猛地睁大眼睛,又赶紧闭上,心中巨震:是宋医生出卖了我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副官踢了踢一旁的尸体:“都死透了?走吧,回去向李团长复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等脚步声远去,小林子才艰难地从尸堆中爬出。望着战友们的遗体,他悲愤交加,对宋医生恨之入骨。但由于伤势过重,他无法立即渡河过长江去江北,只得爬向附近的村庄求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常州村的老农救下了小林子,但因联系不上组织,加上追查严密,小林子只好在伤好后回到福建上杭老家去了。每念及战友惨死,他对宋医生的恨意就加深一分。由小林子的回家务农了,后娶妻生子,这事就不了了之。李小连的阴谋暂时落空,但最终还是害惨了宋医生一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直到1957年全国轰轰烈烈大肃反运动时,上杭的小林子向组织举报了宋医生,已是县医院外科主任的宋医生被抓后当然否认。但此时李小连已逃到台湾,无人对证。六条革命烈士的性命,案情特别重大,因无法甄别,结果判了宋医生20年刑期,已是县城关一小教师的妻子陈嘉禾被开除公职,带着四个孩子被下放到青阳丁挢明塘大队毛园生产队,共产党员生产队甘队长收留了她们。</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二十六、<i>赤胆抗倭遭暗箭</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丹心向党获新生</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i> </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愈演愈烈的国共摩擦同样在桐城进行着。这里说一下陈定一亲手打造国共合作的桐城学兵队最终归宿。我根据林枫口述整理如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三九年的桐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紧张。初夏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但这宁静表象下却暗流涌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城东一座古朴的宅院里,二十岁的青年学生林枫正与同学们练习射击技巧。汗水顺着年轻的脸颊滑落,但他们眼神坚定,手中的美式步枪握得稳稳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注意呼吸节奏,扣动扳机要平稳。”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枫转头,看见学兵队队长程志远站在那儿。程队长年近三十,曾是正规军军官,因伤返乡后主动承担起了训练这些热血青年的责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队长,听说上峰又要来检查了?”训练间隙,林枫凑近问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程志远眉头微皱,压低声音:“不只是检查。听说要给我们改名字,叫‘县常备队’,还要派新指导员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几个学员围拢过来,脸上写满担忧。大家心知肚明,这是国民党顽固派试图控制这支自发组织的抗日力量的举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只是想打鬼子,怎么就这么难呢?”一个年轻队员愤愤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程志远环视四周,确保没有外人,才轻声说:“因为有些人更害怕‘赤色思想’而不是日本侵略者。记住,不管发生什么,抗日的初心不能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几天后,预言成真。县政府正式下达文件,将“桐城抗日学兵队”更名为“桐城县常备队”,同时派来了十五名“骨干人员”。这些人被安插在副队长、副分队长、师爷和副官等关键职位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令人不安的是新任指导员周世明。他约莫三十五岁,穿着熨烫平整的制服,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着,像是在时刻评估着所见的一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同志们,”周世明在第一次全体会议上拖长了音调,“从现在起,我们要加强纪律建设,特别是要严防‘异党’渗透和活动。任何可疑行为都必须立即报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会议结束后,林枫注意到程志远与周世明之间短暂的对话。虽然听不清内容,但程队长紧绷的下颌线和周世明脸上虚伪的笑容形成了鲜明对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晚,林枫被秘密叫到程志远的住处。让他惊讶的是,屋里还有一位穿着长衫、却威武雄壮的人。程志远关好门窗,才低声介绍:“这位是陈先生,县委书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枫瞪大了眼睛。他听说过学兵队是陈定一创立的,也知道他是当地共产党的领导人,但从未见过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微笑着与林枫握手:“听说你是学兵队里的积极分子,思想进步,抗日决心坚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程志远接话道:“林枫虽然年轻,但可靠。他家三个亲戚在南京大屠杀中遇难,对日寇有血海深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点点头,神色严肃起来:“情况很不妙。我们得到消息,周世明很可能是中统特务,那十五个人也是专门派来监视和控制学兵队的。国民党顽固派害怕人民自己组织起来抗日,尤其害怕这些组织被‘赤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我们怎么办?”林枫问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首先,要保持冷静,不要轻举妄动。其次,要在队员中悄悄甄别那些真正抗日、思想进步的骨干,但一定要谨慎。”陈定一嘱咐道,“我和程队长会保持联系,必要时会有指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随后的日子里,学兵队表面上一片平静,但暗地里却分成两股力量。周世明和他带来的人严密监视着队员的一举一动,经常找队员“谈心”,试图挖掘出可能的中共成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枫按照指示,悄悄联系了几个信得过的队员。他们秘密传递信息,互相掩护,在周世明等人面前表现得只是“单纯想打鬼子”的爱国青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七月的一个夜晚,程志远突然找到林枫:“情况紧急,陈书记需要立即向新四军四支队汇报情况,但他被盯得太紧,出不了城。你机灵,想办法去舒城晓天镇一趟,把这封信交给四支队的领导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枫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这个危险任务。第二天,他假装家中老母病重,请假出城。周世明虽然怀疑,但查无实据,只好放行,却暗中派了人跟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枫穿过熟悉的街巷,巧妙地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甩掉了尾巴,连夜赶往晓天镇。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他终于见到了新四军四支队的负责人,递交了密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去告诉陈书记,”那位负责人看完信后说,“目前不宜与国民党顽固派正面冲突,但要做好应变准备。必要时,可以把人员和装备转移到我们这里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带着这个指示,林枫匆匆返回桐城。但他不知道,周世明已经对他的“母亲病重”产生了怀疑,正派人去他老家调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枫一回城就被周世明叫去问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同学,孝心可嘉啊。你母亲身体怎么样了?”周世明推了金丝眼镜,貌似关切地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枫心中一惊,但面不改色:“多谢指导员关心,家母是老毛病了,已经好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周世明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奇怪的是,我派人去你村里慰问,听说你母亲身体硬朗,这几天还在田里干活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空气仿佛凝固了。林枫大脑飞速运转,随即作出委屈的表情:“指导员,您可能找错村子了。我们村有两户姓林的人家,我母亲确实卧病在床,邻居都可以作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其实是林枫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他早就料到可能会被查验,所以请假时故意模糊了村庄信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周世明眯起眼睛,似乎不太相信但却找不到破绽,只好暂时让林枫回去,但加强了对他的监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枫趁机将新四军领导的指示传达给了程志远和陈定一。根据这一指示,党组织开始秘密准备应变计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十月的桐城,气氛更加紧张。国民党省党部派来了特务分子黄定文担任县党部书记长,反动分子魏际青担任县长。这两个人一到任就加紧了对学兵队的控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听说省里认为桐城是安徽省‘共产党活动最强烈的地区’。”一个队员悄悄告诉林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久,学兵队接到命令:不得离开县城,实行“军纪整训”。周世明等人的监视变本加厉,甚至开始搜查队员的私人物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判断形势即将恶化,决定执行转移计划。在一个雨夜,程志远率领一部分骨干队员,以“夜间训练”为名,避开监视,赶到庐江县西汤池,将学兵队最好的枪械和弹药其中包括陈定一购置的美式武器秘密转移给了新四军四支队老八团。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一行动虽然谨慎,但还是引起了周世明的怀疑。他加强了对剩余队员的控制,并向上级报告学兵队“有异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四零年春天的一个清晨,学兵队营房突然被县常备队包围。黄定文和魏际青在全副武装的护卫下,以“点验训话”为名,将全体学员集合在操场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魏际青站在台上,冷眼看着这些青年:“经过调查,学兵队内确有异党活动,严重违反纪律。为整顿军纪,现决定收缴所有武器弹药,解散学兵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台下顿时哗然。队员们愤怒而困惑,他们一心想抗日何罪之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武装人员开始强行收缴武器。林枫心痛地看着队员们辛苦筹集来的枪支被收走,但同时也庆幸最好的装备已经提前转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只有司务长偷偷藏在外面的三支枪幸免于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收缴武器后,魏际青宣布:“所有队员不得擅离营房,一律听候政府发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队员们被软禁在营房中,前途未卜。大家明白,所谓的“发落”很可能就是被逮捕甚至处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这危急关头,林枫注意到一个陌生面孔混入了营房。那人假装是送食物的伙计,悄悄塞给林枫一张纸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纸条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今晚子时,东墙槐树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枫心中一震,知道这是党组织安排的救援信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深人静时,林枫借口上厕所,悄悄来到东墙边的槐树下。突然,一个黑影从墙外翻入,轻盈落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枫同志吗?我是桂平,陈书记派来的。”那人低声说,“明晚这个时候,我们会制造混乱引开守卫,大家趁机从东墙这里撤出。城外有人接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枫紧张地问:“所有人都能撤走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能撤多少是多少!先通知可靠的同志,但一定要谨慎。”桂平说完,又悄无声息地翻墙离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枫回到营房,悄悄将消息告知了几个核心队员。大家秘密传递信息,做好了突围准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夜晚,果然营外突然起火,守卫们慌忙前去救火。趁着混乱,队员们相互解开捆绑,一个接一个地从东墙突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枫留在最后,帮助所有能走的队员撤离。当他正要翻墙时,突然听到一声大喝:“站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周世明举着手枪出现在不远处,眼中闪着凶光:“我就知道你会带头闹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从暗处扑向周世明,两人扭打在一起。林枫认出那是程志远队长!原来他并没有完全撤离,一直在城外接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快走!”程志远大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枫犹豫了一瞬,但知道不能辜负队长的牺牲,咬牙翻过墙头。身后传来一声枪响,林枫的心揪紧了,但他不能回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城外接应人员的带领下,撤离的队员们分散前往孔城和庐南一带的集合点。近80%的学兵队干部和队员成功突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枫到达集合点时,惊喜地发现程志远也安然无恙地在那里。原来那枪打偏了,程志远与周世明搏斗后成功脱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队长!您没事太好了!”林枫激动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程志远拍拍他的肩膀:“我这把老骨头还没那么容易交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亲自来到集合点,看着这些历经艰险的抗日青年,眼中闪着欣慰的光芒:“同志们,你们辛苦了!但抗日之路还很长。党组织决定,带领大家前往皖江抗日根据地无为,加入新四军江北纵队队!”陈定一这时兼新四军江北纵队政委,江北纵队后又改名淮南总队,陈定任政委兼总队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群中爆发出激动的低呼。能成为正规新四军的一员,正是这些热血青年的梦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经过艰苦行军,这批从桐城学兵队走出的青年终于到达了无为根据地。在那里,他们受到了新四军战友的热烈欢迎,被编入正规部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皖南事变后,他们正式归建新四军七师战斗序列。这些青年在中国共产党的教育和领导下迅速成长,经历了抗日战场和解放战争的洗礼,许多人后来成为优秀的指挥员和政治工作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林枫站在新四军的队伍中,望着迎风飘扬的红旗,心中充满希望。他摸了摸胸前的新四军徽章,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生存的胜利,更是理想的延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想起那些艰难的日子,想起周世明阴冷的眼神、黄定文和魏际青的嚣张气焰,但更记得陈定一的智慧勇敢和程志远的坚毅。这一切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坚持真理和正义,依靠党和人民,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立正!”口令声中,林枫挺直了腰板。在他面前,是一支真正的人民军队;在他心中,是为民族解放而战的坚定信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阳光洒在训练场上,林枫和他的战友们开始了作为新四军战士的第一课。他们的脚步坚定有力,他们的歌声响彻云霄: “我们是铁的新四军,高举红旗向前进...”</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二十七、</b><b style="font-size:22px;"><i>虎穴探敌藏涧壑</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龙潭除奸震枞川</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随着江北纵队和解放区的实力状大,陈定一有拿下枞阳镇的想法,下面是他亲自进镇侦查惊险经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时间来到1942年,枞阳镇的黄昏,江风裹挟着水汽,在老街的青石板路上游荡。夕阳的余晖斜照在“苏春生药房”的匾额上,将那烫金大字映得有些刺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的身影在巷口一闪而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的步伐迅捷而稳健,尽管身后已经传来了日本兵皮靴敲击石板的声响。黑色布鞋踩在麻石条铺就的街道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这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土地——每一处拐角,每一道门槛,甚至每一块松动的石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站住!站住!”日语喊叫声在身后响起,夹杂着零星的枪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街道两侧——寺巷口鹤林选胜坊下的茶水炉还冒着热气,查记香纸店门口挂着的各式香包随风轻摆。再往前就是寺巷,穿过那里可以到达国立枞阳小学,从后山逃走;或者从寺巷前渡过枞阳长河,消失在河对岸的芦苇荡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但这些路线都需要时间,而日本兵已经近在咫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紧跑几步,猛地推开中街南面的苏春生药房大门。药柜里传来的熟悉草药气味瞬间包裹了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本人追我!”陈定一喘着气对柜台后的掌柜说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掌柜的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惊诧,但很快恢复平静。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指了指后门,急促地说道:“夹屋庙丁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后门敞开着,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人从此经过。陈定一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听到身后日本兵撞进药房的嘈杂声和掌柜冷静的指引:“他从后门跑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枞阳老街的脉络在陈定一脑海中清晰展开。他沿着街后向西奔跑,长河岸边的杨柳林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为他提供着难得的掩护。永丰巷、同乐堂药房、青云楼、钱义丰肉铺...这些地标从他身边飞快掠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终,他顺着夹屋庙后的涧沟,在街后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木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老四正在院子里劈柴,见到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的面容后,顿时明白了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政委?”丁老四压低声音,手中的斧头轻轻放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点点头,顾不上喘匀气息:“日本人追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老四二话不说,拉着陈定一走进厨房。那口巨大的水缸看起来与寻常农家无异,但当丁老四用力移开它后,下方露出一个仅容一人藏身的空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快进去,别出声。”丁老四说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敏捷地滑入藏身之处,丁老四将水缸移回原处。黑暗瞬间笼罩了陈定一,但他能清晰地听到地下涧沟流水潺潺的声音——这声音出奇地令人平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外面,日本兵的叫嚷声由远及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肯定躲进了下水道!搜!”日语命令声在巷子里回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皮鞋踩在石板上的声音来来往往,刺耳的日语叫喊此起彼伏。陈定一屏住呼吸,手轻轻按在腰间的枪柄上。如果被发现,他至少能带走几个敌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淌。透过水缸与地面的缝隙,陈定一能看到日本兵的手电光在地面上来回扫射。他们确实在搜查下水道,却完全没有想到目标就在他们头顶上方的一个夹层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报告!下水道里没有人!” “继续搜!他不可能凭空消失!” “这条下水系统太复杂了,四通八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嘈杂声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最终渐渐远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没有立即出来。多年的游击经验告诉他,敌人可能会设下埋伏。他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耳边只有涧水流动的声响,像是枞阳古镇的脉搏,平稳而有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年前,1939年的初夏,陈定一就来到枞阳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时新四军桐南游击大队刚刚成立,只有二十多人,几条老式步枪。桐城县委书记陈定一兼任大队长,他要在桐南地区建立抗日根据地,开展游击战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枞阳镇位于长江北岸,地势险要,水陆交通便利,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1938年日军占领枞阳后,在这里设立了据点,常驻有一百多人的部队和三艘汽艇,控制着长江水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化装成药材商人,走进枞阳老街。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茶馆里人声鼎沸,码头上工人忙碌地装卸货物。表面上看,这里似乎已经接受了日军的统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但陈定一敏锐的眼睛注意到了别的东西——当一队日本兵巡逻经过时,茶馆里的交谈声会突然低下去,商贩们的笑容会变得僵硬,甚至街头玩耍的孩子们也会突然安静,眼神中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和仇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一家不起眼的茶馆里,陈定一见到了地下党员老周。老周表面上是茶馆老板,实际负责枞阳镇的地下情报工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镇上情况怎么样?”陈定一低声问道,手中的茶杯举到唇边,目光却扫视着四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周一边擦着桌子,一边悄声回答:“日本人控制很严,每天都有巡逻队。镇公所里全是汉奸,保安队长赵大奎尤其可恶,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百姓呢?” “心里都憋着一团火。”老周的声音更低了,“去年日本人以‘清剿游击队’为名,烧了铁板洲半个村子,二十多人无家可归。大家都盼着有人能站出来,给日本人一点颜色看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点点头,放下茶杯:“我们需要镇上的支持,才能开展游击活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什么需要尽管说,镇上有不少爱国人士。”老周顿了顿,补充道,“比如苏春生药房的掌柜,还有夹屋庙的丁老四,都是可靠的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一次侦察结束后,陈定一带着宝贵的情报回到了游击队的临时驻地——距离枞阳镇十里外的一座山神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副队长李大山急切地迎上来:“队长,情况怎么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比想象中复杂,但也比想象中有利。”陈定一脱下商人长衫,换回粗布军装,“日本人控制很严,但老百姓心向我们。我们需要打几个胜仗,提振民心士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几天后,机会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周送来情报:每个月的十五号,日军小队会护送一个汉奸官员到各个村庄征收粮饷。下一次征收将在三天后进行,路线经过黑山峪,那里地势险要,适合设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立即部署行动。游击队虽然人少枪少,但占据了地利优势。当日军护送队进入黑山峪峡谷时,滚木礌石从两侧山坡上轰然落下,顿时打乱了敌人阵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打!”陈定一声令下,游击队员们瞄准暴露的敌人开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战斗短暂而激烈。日军小队被全歼,汉奸官员被俘,游击队缴获了十支步枪和大量弹药。更重要的是,这是桐南地区第一次有中国武装力量公开抗击日军,消息很快传遍了周边村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到根据地后,陈定一主持召开了会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一仗打得漂亮,但接下来日本人肯定会报复。”陈定一分析道,“我们需要做好两件事:一是疏散可能遭到报复的村庄,二是寻找下一个打击目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果然,第二天日军出动了大部队,扑向黑山峪附近的几个村庄。但由于游击队事先通知村民撤离,日军扑了个空,只能烧毁几间空房泄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与此同时,陈定一已经策划了第二次行动。这次的目标是日军的运输线。根据老周提供的情报,每周三都有一批物资从枞阳镇通过水路运往上游的另一个据点。游击队在下游险滩处设伏,成功截获了一艘运输船,缴获了大量军需物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接连的胜利让游击队声名大振,老百姓开始称呼陈定一为“陈阎王”——对日本人而言,他如阎王般可怕;对中国百姓而言,他如菩萨般慈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到1942年,桐南游击大队已经从二十多人发展到了二百六十多人,活动范围覆盖桐南大部分地区,成为日军在枞阳地区最大的心头之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军指挥官佐藤一郎大佐多次组织“清剿”行动,但游击队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群众的支持,总是能巧妙周旋,甚至反过来伏击日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于是就有了1942年秋天的这次大规模搜捕行动。佐藤大佐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要抓住这个“陈阎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深了,枞阳镇陷入沉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老四轻轻移开水缸,低声道:“陈队长,出来吧,日本人已经撤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从藏身之处钻出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多谢丁大哥相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说哪里话,”丁老四摆摆手,“你们在前线打鬼子,我们做这点事算什么。饿了吧?我让内人准备点吃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简单的饭菜很快摆上桌:一碗米饭,一碟咸菜,还有一小碗鱼汤。在战争年代,这已是难得的款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今天好险啊,”丁老四的妻子小声说,“日本兵把下水道搜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想到人就在他们头顶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微微一笑:“这得多亏枞阳老祖宗的智慧,设计了这么精巧的下水道系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老四点头道:“是啊,这下水道有几百年历史了,比迷宫还复杂。小时候我们经常在里面捉迷藏,有时候自己都会迷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说着,轻轻的叩门声响起。丁老四警觉地走到门边,低声问:“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是我,老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门开了,茶馆老板老周闪身进来。见到陈定一安然无恙,他明显松了口气:“太好了!听说日本人追你,我可担心坏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老百姓的保护,阎王爷也收不走我。”陈定一幽默地说,引得两人都笑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周脸色很快严肃起来:“陈队长,情况不妙。日本人这次动了真格,出动了一百多人和汽艇,把江面都封锁了。铁板洲被烧了大半,说是要逼你现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的表情阴沉下来:“这群畜生!总是对老百姓下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还有一个消息,”老周压低了声音,“保安队的赵大奎最近活动频繁,好像在策划什么。我怀疑他跟这次日本人知道你的行踪有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若有所思:“赵大奎...那个汉奸队长。我们早就想除掉这个祸害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容易啊,”丁老四插话,“赵大奎自知作恶多端,防备很严,平时从不单独外出,身边总跟着七八个保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周点头附和:“而且他深得日本人信任,要是动了他,日本人肯定会疯狂报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沉吟片刻,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正因为如此,才更要除掉他。不仅要打击汉奸气焰,也要让日本人知道,没有人能逃过正义的审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人低声商议至深夜,制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赵大奎这些日子过得颇为得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作为枞阳镇保安队长,他深得日军指挥官佐藤大佐的信任,权力甚至超过了一些日本军官。镇上谁见到他不得点头哈腰?就连那些背地里骂他汉奸的人,当面也得陪着笑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然,赵大奎知道自己做的什么事。有时候深夜醒来,他也会感到一丝不安。特别是最近游击队活动频繁,“陈阎王”的名声越来越响,让他寝食难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但他已经骑虎难下。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走下去。更何况,日本人答应过他,等战争结束,会送他去日本定居,享受荣华富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天下午,赵大奎照例带着四个保镖,来到枞阳镇最好的酒楼“望江楼”。这是他每周的习惯——周六下午来这里喝喝茶,听听戏,顺便从酒楼老板那里收取“保护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酒楼里熙熙攘攘,说书人正在讲《三国演义》,说到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段,引得满堂喝彩。赵大奎大大咧咧地坐在最好的位置上,老板连忙亲自上来奉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赵队长,您来了!这是刚到的西湖龙井,特地给您留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赵大奎满意地点点头,抿了一口茶:“嗯,不错。这个月的生意怎么样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托您的福,还不错,还不错。”老板赔笑着,悄悄将一个信封塞进赵大奎手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赵大奎掂了掂信封的重量,更加满意了:“好好干,有我在,没人敢找你麻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说书人一段完毕,台下掌声雷动。赵大奎也随意拍了几下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酒楼角落,那里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正在独自喝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知为什么,赵大奎觉得那人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摇摇头,可能是自己多心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说书人开始讲下一段故事,这次是长坂坡赵子龙单骑救主。赵大奎听得入神,完全没注意到角落那个戴斗笠的人已经不见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茶过三巡,赵大奎起身去后院茅厕。两个保镖跟在他身后,另外两个留在桌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从茅厕出来,赵大奎突然听到墙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有人在吵架。他皱了皱眉,对保镖说:“去看看怎么回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保镖应声而去。就在这时,另一侧墙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失火了!失火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另一个保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就在这一刹那,一个身影从房顶悄无声息地落下,没等赵大奎反应过来,冰冷的枪口已经顶在他的太阳穴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别动,别出声。”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赵大奎顿时僵住了,他能感觉到持枪人的坚决和专业。两个保镖反应过来,刚要拔枪,却发现从四周阴影中冒出好几个持枪的人,将他们团团围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陈阎王?”赵大奎颤抖着问,他终于认出这个戴斗笠的人是谁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微微一笑:“赵队长好记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你想怎么样?这里到处都是日本人,你跑不掉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操心你自己吧。”陈定一冷冷地说,“你为虎作伥,残害同胞,今天就是你的死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赵大奎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陈队长,饶命啊!我也是不得已...我,我可以给你钱,很多钱!还可以提供日本人的情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太迟了。”陈定一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记住,背叛民族的人,终将受到人民的审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声轻微的枪响,赵大奎应声倒地。陈定一和他的队员们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等日本兵闻讯赶来时,只看到赵大奎的尸体和一张贴在墙上的布告,上面列举了他的罪状,最后写着:“汉奸下场,以此为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赵大奎之死震动了整个枞阳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本指挥官佐藤大佐勃然大怒,下令进行报复性“清剿”。一连三天,日军在枞阳镇及其周边村庄进行大肆搜捕,数十名无辜百姓被关押拷问,但却一无所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和游击队仿佛人间蒸发,没有任何踪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事实上,他们正隐藏在枞阳古镇复杂的地下排水系统中。这个由天然涧沟和人工修筑相结合的地下网络,成为了游击队完美的藏身之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四天深夜,陈定一带领一小队队员,通过下水道秘密潜入枞阳镇,与地下党员老周会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本人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老周报告说,“已经抓了三十多人,严刑拷打,要他们说出游击队的下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眉头紧锁:“我们必须想办法营救他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太难了,”老周摇头,“人被关在镇公所的地下牢房里,有日本兵日夜看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沉思片刻,突然问:“镇公所的下水道系统是不是与主系统相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周一愣,随即明白了陈定一的想法:“是的,但是入口很小,而且很可能有栅栏封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只要相连,就有办法。”陈定一的目光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接下来的两天,游击队进行了精心准备。他们通过老周搞到了镇公所的建筑结构图,仔细研究了下水道通往牢房的路线。果然,有一条狭窄的支流通向牢房区域,但入口处有铁栅栏封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需要切割工具,”陈定一指着图纸说,“而且行动必须绝对安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老四提供了关键帮助——他父亲曾经是镇上的铁匠,留下一套工具中有一把水力驱动的小型切割锯,几乎不发出声音,但需要连接到流动的水源上使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好可以用下水道里的涧水作为动力,”丁老四解释说,“我改造一下,应该能切断那些铁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行动计划定在第三天晚上。由陈定一亲自带领五名队员,通过下水道潜入镇公所地下牢房区域,解救被关押的百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幕降临,行动开始。 下水道里黑暗潮湿,只有手电筒微弱的光线指引方向。队员们蹚着及膝的流水,悄无声息地向前移动。老鼠从脚边窜过,蜘蛛网不时挂在脸上,但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终于,他们看到了前方一道铁栅栏,后面就是牢房区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老四上前安装水力切割锯。工具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在流水的驱动下开始工作。黑暗中迸发出零星的火花,铁条被一点点切断。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小时后,足够人通过的洞口出现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率先钻过去,其他人紧随其后。牢房里,被关押的百姓看到突然出现的游击队,又惊又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家保持安静,我们是来救你们的。”陈定一低声说,“一个接一个跟着我们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突然,外面传来日本兵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所有人顿时屏住呼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明天一早转移他们去县城...”断断续续的日语从走廊传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日本兵似乎正朝牢房走来。陈定一做了一个手势,队员们迅速隐蔽在门两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牢房门被推开,日本兵刚踏进来,就被从后面捂住嘴,迅速制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改变计划,我们从正门出去。”陈定一果断决定,“换上他的衣服,假装押送犯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名队员迅速换上日本军服,其他人则装作被押送的犯人。队伍重新组织,向着出口前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走廊里遇到另一队日本兵,假扮的日本兵用简单的日语打招呼,对方似乎没有起疑。但就在即将到达出口时,一个日本军官突然叫住了他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等一下!这些犯人要带到哪里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假扮的日本兵紧张地僵住了。陈定一的手悄悄摸向藏在衣服下的手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突然传来爆炸声和枪声——这是游击队事先安排的佯攻,吸引日军注意力的计划提前启动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本军官一惊,急忙向外跑去。陈定一趁机带领大家冲向另一个方向的侧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街道上已经乱成一团,游击队在镇东面发动攻击,吸引了大部分日军兵力。陈定一带领被救百姓,沿着事先计划好的路线迅速撤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他们最终安全到达镇外的集合点时,黎明已经开始照亮东方的天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桐城南面的枞阳镇,像一枚被遗忘的棋子,孤零零地嵌在长江北岸。一九四二年的秋风吹过,卷起江面的湿冷和镇子周围铁丝网上挂着的碎纸片,呜咽作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新四军四支队江北纵队的指挥部里,烟雾缭绕。政委陈定一指尖敲打着粗糙的木质桌面,目光钉在地图上那个被红蓝铅笔反复圈点的名字——枞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首长,枞阳已是孤岛!”陈定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烫人的热度,“镇内守军人心惶惶,补给线早被我们掐断。只用我们江北纵队,三天,不,两天!我就能把它拿下来。拿下枞阳,桐南根据地就彻底解放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桌对面,上级派来的特派员老李,沉默地吸着旱烟。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沟壑,也模糊了他的神情。他良久才开口,声音像被烟油浸过,沙哑而沉缓:“定一同志,你的请示,上级研究过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身体微微前倾,眼中有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李接下来的话却像兜头一盆冷水:“认为……不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可?”陈定一几乎要站起来,“理由呢?机会就在眼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理由?”老李用烟杆重重敲了一下地图,烟灰簌簌落下,“你看!拿下枞阳,然后呢?我们桐南这边,土改完了,老百姓心向我们。可桐北那边呢?那是国统区!拿下枞阳,我们就是把刚刚新生的民主政权,直接摆到国民党枪口之下,再无缓冲!我们是要一个随时可能被打烂的前沿,还是要一个稳固的后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张了张嘴,最终没能反驳。他懂军事,更开始懂得政治。他颓然坐下,目光再次落回地图。那条代表国共的蓝色曲线,此刻像一道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疤,硬生生将桐城之地劈成两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南与北,红与白,从此隔线相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指挥部里只剩下老李吧嗒烟嘴的声音和窗外呼啸的风声。陈定一仿佛已经看到,一道无形的界碑正沿着国共界线隆隆落下,它不仅隔开了当下的敌我,更将隔开未来千百年来的乡土、宗族与人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许多年后,地图上果然不再有旧的桐城县。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并排的名字:桐城,枞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一年指挥部里的决策与无奈,早已湮没无闻。只有江水依旧东流,沉默地冲刷着那道因战略而划下、最终沉入地理与历史的界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自1941年12月7日太平战爆发以来,到1943年,日本人败局已定。这时国共两党都开始在暂缓战事以保实力,共产党这边军队还处在劣势,需要大发展,以便抗战后国共两党争夺天下。发展是需要钱的,已是新四军四支队淮南总队政委的陈定一,传信江南青阳县花园吴村富商二叔陈兰生,要他把所有银元捐给新四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二</b><b style="font-size:22px;">十八、<i>黛瓦曾遮商贾月</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青石犹记匪枪声</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木镇地处皖南,东高西低,一条七星河河流从北面顺镇而过,自古便是商贾云集之地。镇上青石板路蜿蜒曲折,两旁白墙黛瓦的徽派建筑错落有致,檐角高翘,雕梁画栋,虽历经风雨剥蚀,仍依稀可见往日繁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时值1943年,日军已占据沿江各城镇,战火虽未直接烧到木镇,但恐慌始终如瘟疫般蔓延。镇上还是人心惶惶,谣言四起,都说日本人不久便会打来。更让木镇百姓忧心的是,周边山区活跃着一股土匪,匪首王二心狠手辣,打家劫舍,无恶不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天傍晚,暮色四合,木镇保安团团长李小连独自一人坐在团部办公室里。办公室设在镇公所西边,墙上挂着一把中正剑和几张军事地图,红木办公桌上摆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映着他阴晴不定的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四十岁上下,身穿国民党军装,领口敞开着,露出一截汗湿的衬衫。他手里把玩着一对核桃,眼神却盯着桌上的一份文件——那是国民党青阳县党部发来的密令,要求他“彻底剿灭以王二为首的土匪团伙,以安民心”。</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门外传来敲门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进来。”李小连头也不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门开了,保安团副团长赵德柱快步走进来。赵德柱身材矮胖,总是一脸谄媚的笑,此刻却神色紧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团座,有消息了。”赵德柱压低声音,“我们在乔木山口的眼线说,王二那伙人前天晚上袭击了一个商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猛地抬起头:“木镇本地的商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是。听说损失不小,押车的伙计死了三个,货物被抢了个精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木镇是青阳第一大税收重地,养着半个青阳。更让李小连在意的是,四年前王二曾抢劫过陈兰生在花园吴的宅邸,那次抢劫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二现在在哪?”李小连问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据眼线报告,他们可能藏在坐寂山一带。”赵德柱凑近了些,“团座,县党部那边催得紧,咱们是不是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摆摆手,打断他的话:“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带一队人,明天一早就去坐寂山侦察,记住,要活捉王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赵德柱愣了一下:“活捉?团座,那王二狡猾得很,活捉恐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是命令!”李小连声音冷硬,“我必须从他嘴里问出点东西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赵德柱不敢再多问,敬了个礼,匆匆退出办公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木镇已笼罩在夜色中,零星灯火在黑暗中闪烁。他想起四年前那个诡异的夜晚,陈兰生宅邸遭劫后报官时说家中财物被抢一空。但据他安排在花园吴的眼线报告,那晚王二确实抢走了大量的财物和一个沉重的铁箱,里面很可能装着大量银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为什么约好第二天来搜查,当夜就发生王二匪徒们的抢劫?这些疑问困扰了李小连四年。由于木镇医院的事情和花园吴陈宅密探的报告,如今县党部对陈兰生的“共党嫌疑”越来越关注,如果他能查明真相,不仅能讨好上峰,解决国军催要粮草,或许还能从中大捞一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想到这里,李小连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清晨,天色蒙蒙亮,保安团四十多名士兵就在赵德柱的带领下向坐寂山进发。坐寂山地势险要,山高林密,传说岭上有寺庙洞穴,是土匪藏身的绝佳之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队伍在山林中艰难行进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才到达坐寂山区域。赵德柱命令士兵们在一条小溪边休息,自己则带着两个亲信继续向前侦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副团座,你看那边。”一个士兵突然指着半山腰低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赵德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有人在生火做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肯定是那帮土匪。”赵德柱眼中闪过兴奋的光,“快回去叫人,悄悄包围那个区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小时后,保安团士兵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半山腰的一片林子。透过树丛,他们能看到几个身影围坐在火堆旁,正在吃喝谈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赵德柱举起手,刚要下令进攻,忽然林子里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这是土匪的暗号。顿时,火堆旁的身影四散跃起,迅速躲到树后和岩石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妈的,被发现了!”赵德柱骂了一句,只好下令强攻,“开枪!但别打要害,团长要活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枪声顿时响彻山谷。保安团士兵向土匪藏身之处射击,土匪也猛烈还击。双方交火约一刻钟,土匪显然人少势弱,火力渐渐稀疏下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没子弹了!冲上去!”赵德柱大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士兵们蜂拥而上,很快制服了剩下的土匪。赵德柱清点战场,击毙土匪五人,俘虏三人,但匪首王二却不见踪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二在哪?”赵德柱揪住一个受伤的土匪衣领,厉声问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土匪啐了一口血水,冷笑不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赵德柱勃然大怒,正要动刑,忽然听到远处传来跑步声。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人快步正沿山道向西狂奔——那肯定是王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追!”赵德柱跃身上路,带着几个士兵疾追而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二仗着路熟,在山路上左冲右突,后面的追兵一时难以赶上。追逐持续了约半个时辰,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突然,王二的右脚一滑,左脚踏空,人被摔下山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赵德柱急忙带人围上去,发现王二被摔昏在地,左腿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显然是骨折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捆起来,小心点,别让他死了。”赵德柱得意地笑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二被带回木镇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李小连下令将他单独关押在保安团地牢的最深处,严加看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地牢阴暗潮湿,只有一盏油灯提供微弱照明。王二被铁链锁在墙上,左腿简单包扎过,但疼痛仍让他脸色苍白,冷汗直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李小连踱步进来,身后跟着赵德柱和一个端着刑具的士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二,久仰大名啊。”李小连在犯人面前站定,语气讥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二抬起头,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约莫四十岁年纪,满脸虬髯,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团长,费这么大劲抓我,不只是为了给县党部交差吧?”王二声音沙哑却镇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轻笑一声:“聪明人。那我就不绕弯子了——四年前你抢劫花园吴陈兰生宅邸,到底抢了多少银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就为这个?当时不是已经报官了吗?抢了些首饰和几十块银元和衣物米粮而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放屁!”李小连突然暴怒,一把揪住王二的头发,“我要听实话!那个铁箱里到底装了多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二痛得龇牙咧嘴,却仍然嘴硬:“什么铁箱?我不知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松开手,对身后的团丁使了个眼色。团丁拿起一根皮鞭,蘸了蘸旁边的盐水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地牢里顿时响起皮鞭抽打肉体的声音和压抑的呻吟。但无论怎么用刑,王二始终咬定只抢了少量财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小时后,王二已奄奄一息。李小连示意停止用刑,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你知道陈兰生是木镇首富,做大生意的人,那些银元是他们整个公司的运营经费。你告诉我实话,我或许能保你不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二艰难地抬起头,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水...给我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示意士兵拿来水碗,喂王二喝了几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次...我们确实抢了个铁箱...”王二喘着气说,“但里面根本没什么大洋,只有32块银元和一些铜钱...真的,就这么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脸色铁青:“你当我是三岁小孩?陈兰生那么大家业,就那点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王二苦笑:“我也以为发大财了...打开箱子时差点气死...后来想想,陈兰生可能早有防备,把真财宝藏别处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死死盯着王二的眼睛,判断他是否在说谎。良久,他冷哼一声,转身走出地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团座,现在怎么办?”赵德柱跟上来问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把王二的话记录下来,让他画押。”李小连冷冷地说,“然后,是时候会会陈兰生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天下午,李小连带着一队团丁来到花园吴陈府。郑氏慌忙迎出来,说老爷身体不适,不便见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是代表县党部来的,有要事相商。”李小连不容分说,直接带人闯了进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客厅等了片刻,陈兰生才缓缓走出。他五十八岁年纪了,身穿深色长衫,面容清癯,步伐从容,看不出丝毫病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团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陈兰生拱手道,语气不卑不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皮笑肉不笑地说:“陈老板,我是为四年前那桩劫案来的。匪首王二已被抓获,他交代了一些有趣的事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神色不变:“哦?那伙土匪终于落网了?真是大快人心。不知他交代了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说那次只抢了你32块银元和一些铜钱。”李小连紧盯陈兰生的眼睛,“但我很好奇,什么样的劫匪会为这点钱冒那么大风险?又是什么样的富翁,会把这么点钱专门放在铁箱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微微一笑:“王二没说错,确实就抢了那么些。那铁箱本是我准备给伙计发工钱的,没想到被盯上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是吗?”李小连突然提高声调,“但我怎么听说,那里面本来应该有两万块大洋呢?未来东山再起的运营经费!告诉你,你已被县党部列为共党嫌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客厅里顿时一片死寂。陈兰生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团长,这话从何说起?我是正当商人,与共产党毫无瓜葛。两万大洋?更是无稽之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站起身,踱步到窗前:“陈老板,如今国难当头,勾结共党可是死罪。县党部早已注意你多时了。若你老实交代,我或许还能为你美言几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也站起身,面色严肃:“李团长,我陈兰生行得正坐得直,没什么可交代的。若没有真凭实据,仅凭土匪一面之词,恐怕难以服众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两人对视良久,气氛剑拔弩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后,李小连冷笑一声:“好,既然陈老板这么说,那我就再查查。不过提醒一句,若是被我找到证据...那就不好看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说完,他带人拂袖而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站在客厅中,直到脚步声远去,才缓缓坐回椅子上,额头渗出细密汗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深人静,陈兰生书房里的灯还亮着。他坐在红木书桌前,眉头紧锁。郑夫人轻手轻脚走进来,端着一碗参汤。</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爷,时候不早了,歇息吧。”夫人担忧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摇摇头:“你先睡吧,我还有些账目要核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夫人叹了口气,放下参汤,悄声退出书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二十九、</b><b style="font-size:22px;"><i>银元暗渡千钧担</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烈火明焚万石粮</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是1943年的秋,带着一股铁锈和衰草的气味,弥漫在花园吴村。风掠过枯黄的苇草,发出沙沙的响动,像是无数细碎的耳语,预示着冬的凛冽。陈兰生站在自家高墙的阴影里,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枚“袁大头”,冰凉的银币边缘几乎要嵌进指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淮南总队的密信就贴在他的胸口,薄薄一张纸,却像烙铁一样滚烫。侄儿陈定一的名字后面,跟着不容置疑的请求——不,是命令——将他半生攒下的、藏在暗窖里的那批银元,全部捐给新四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是他预备着战后重整山河的血本,是陈葆元商号东山再起的根基。如今却要尽数掏空。而比掏空更迫在眉睫的,是墙外那些饿绿了眼睛的兵痞和保安团的李小连,他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迟早会踹开这扇楠木大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一点点沉下去,墨汁般泼洒开来。梆子敲过三更,陈兰生猛地睁开了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挥退了所有家人,独自一人下了地窖。一袋,又一袋。沉甸甸的银元在幽暗的油灯下泛着苍白的光,碰撞间发出令人心碎的脆响。他一遍遍抚摸着那些冰冷的圆片,仿佛抚摸的是即将倾覆的家族命运。最终,他一咬牙,合上了石板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行动必须悄无声息。后园那口早已废弃的苦井,是他唯一的选择。井口爬满枯藤,像是岁月长出的皱纹,深深掩藏着秘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走进院子,院中井很深,他井边墙根撒了几枚铜板,伪造出惊惶后的场面。冷风吹过他汗湿的脊背,带来一阵战栗。</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切痕迹都被精心布置完成,四周一片漆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确实有账目要核对,但不是商业账目。他打开书桌暗格,取出一本看似普通的《论语》,书中夹着几张密写纸条——那是陈元走时留给他与新四军联络的渠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的突然发难让他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王二的被捕和四年前劫案的重提,绝非偶然。国民党特务肯定已经掌握了某些线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让他担心的是那两万块大洋。那是他兄弟两接力下来的心血,是东山再起的本钱,如果李小连查到,不但钱会被收走,还会殃及家人生命安危。现在是让全家活下去是第一位的,那就得把藏在陈府地下密室中大洋转移出去。三年前王二抢劫那晚,差点就发现了密室入口,幸好土匪及时走了。但转到那呢,那儿多不安全,不然就交给陈定一吧,他会把这大洋用在正地方。确实这时陈定一的新四军正急需资金购买药品和武器装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沉思良久,终于提笔在一张纸条上密写:“鹰已警觉,巢危卵急,速取储粮。——老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槐是他的代号。写完,他将纸条小心封好,藏在特制的竹筒中。明天一早,大女婿会以采购为名,将情报送到大通联络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做完这一切,陈兰生吹灭油灯,坐在黑暗中,听着更夫打梆子的声音远远传来。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感到一场风暴即将降临花园吴陈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果不其然,晌午刚过,一群灰皮士兵就踹开了陈家大门。带头的是个三角眼军官,皮笑肉不笑,说接木镇保安团团长李小连通知,有奸商资敌,特来搜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垂手站在堂前,脸上堆着惶恐与谦卑,任由他们翻箱倒柜。士兵们的枪托砸在花梨木的家具上,发出刺耳的噪音。他的心悬在嗓子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后园那口枯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杂沓的皮靴声曾在井边停留片刻。他听到有人探头朝里望,啐了一口唾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妈的,一口臭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灰皮士兵抛下绳索,费劲地将早已准备好的钩爪沉入井中。他期待着沉重的顿挫感传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钩爪轻飘飘地触了底,空荡地回响着。啥也没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个军官。他不信邪,又试了一次,绳索在井壁磕碰,传来的依旧是空无一物的虚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悻悻的咒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终于远去。陈兰生倚着门框,浑身虚脱,内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秋风穿过洞开的大门,吹得他透心凉。活过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一日长得没有尽头。夜幕再次降临,村庄重新陷入死寂。陈兰生提着一盏孤灯,像一抹游魂,悄步踏向后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天后的黄昏,新四军淮南总队指挥部收到了陈兰生的密信。总队政委陈定一,面色钢毅且目光锐利的中年模样的人——立即召集紧急会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二叔处境危险,有批经费必须尽快转移。”陈定一对几位指挥员说,“但木镇那里现在肯定是戒备森严,直接派人去取风险太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队长周大山是个粗犷的汉子,一拍桌子:“怕什么?咱们打进去就是了!李小连那帮保安团,还不够塞牙缝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摇摇头:“江南毕竟不是江北,硬攻不是办法,会造成我二叔家人不必要的伤亡。我看得用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经过一番讨论,最终制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派小分队化妆潜入木镇花园吴,同时大部队在木镇佯动,吸引保安团注意力,里应外合取走经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行动定在两天后的夜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也没闲着。自从与陈兰生对峙后,他加派了人手监视陈府的一举一动。同时,他再次提审王二,用尽各种手段,但王二始终坚持原来的供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团座,陈兰生那边没什么异常,就是他女婿前天去了趟日占区大通,说是采购货物。”赵德柱报告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采购?”李小连眯起眼睛,“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的人跟踪了,就是去了几家商铺,买了些医药常用品,没什么特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沉吟片刻:“继续监视,尤其是夜间。我总觉得陈兰生会有动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这时,一个团丁匆忙跑进来:“报告!东山口发现新四军活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猛地站起来:“有多少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清楚,但估计至少有一个班的兵力。他们袭击了我们在那里的哨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眉头紧锁。新四军突然出现在花园吴周边,是巧合还是别有目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命令一营立即前往东山口增援,二营留守镇子,加强戒备。”李小连下令道,“特别是陈府周围,加派双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赵德柱有些犹豫:“团座,把主力调去东山口,万一新四军偷袭镇子怎么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冷笑:“我正愁他们不来呢。只要他们敢来,就叫他们有来无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李小连不知道的是,东山口的交火只是新四军的佯动。就在保安团主力被调往东山口的同时,一支精干的新军小分队已经化妆潜入花园吴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幕降临,花园吴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保安团巡逻队的脚步声偶尔打破寂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府后院墙外,三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落地如猫般轻巧。他们是新四军小分队成员,带队的是侦察排长杨勇——一个身手矫健、经验丰富的战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按照事先约定的信号,杨勇模仿鸟叫了三声。不一会儿,书房窗户轻轻打开,陈兰生的脸在黑暗中出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边。”陈兰生低声招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人迅速溜进书房。陈兰生紧张地关上窗户:“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李小连已经起疑,恐怕很快就会采取行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杨勇点头:“陈政委都安排好了,我们拿到东西就撤,外面有七人接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就让他们也赶快进来。十来个精干的小伙子,一律短装打扮,行动敏捷无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走到书架前,挪开几本书,按下隐藏的机关。书架悄然滑开,露出一个向下延伸的暗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跟我来。”陈兰生点燃一盏油灯,带头走进暗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暗道狭窄潮湿,通向一个地下密室。密室不大,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十八个小麻袋。陈兰生打开其中一个,白花花的银元在油灯照耀下闪着诱人的光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整整两万块大洋,分文不少。”陈兰生说,“三年前王二抢劫那晚,差点就发现了这里。幸好只是虚惊一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杨勇握着陈兰生的手说:“我代表新四军感谢您!” 陈兰生说: “不用客气,快,搬走!”杨勇果断下令:“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伙子们两人一袋,迅速将银元搬出密室。分九个挑子,银元被巧妙藏匿在稻箩里,盖上稻草杂物,丝毫看不出破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银元即挑走时,远处突然传来跑步声和嘈杂人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好!保安团来了!”陈兰生脸色大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原来,李小连虽然调走了主力,但仍留有心腹严密监视陈府。刚才小分队潜入时,被暗哨发现,立即报告了李小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此刻,李小连亲自带人包围了花园吴村,正在猛烈敲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快!从边道走!”陈兰生急忙说,“这条边道通向村外的山神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杨勇却摇头:“不行,他们肯定也包围了村子出口。我们这样出去就是自投罗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沉思片刻,突然眼睛一亮:“有个办法,但需要冒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府大门被撞开,李小连带着团丁蜂拥而入。郑氏和家人们被赶到院子里,瑟瑟发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呢?”李小连厉声问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战战兢兢地回答:“老爷...老爷在书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带人直扑书房,却发现空无一人。经验丰富的他很快发现了书架后的密室机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果然有鬼!”李小连冷笑,下令团丁进入暗道追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保安团团丁涌入暗道的同时,杨勇和另九个小分队却带着九个挑子银元,悄悄从陈府后墙翻出,没有走村外方向,反而向村中心潜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他们直奔保安团村子驻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此刻保安团大部分兵力要么在西山口,要么在陈府,驻点反而守卫空虚。杨勇等人轻松制服了留守的2名士兵,然后将银元藏在了李小连保安团驻点房子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现在,我们的人应该制造了混乱。”杨勇对同伴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几乎同时,保安团驻地木镇粮仓突然起火,火势迅速蔓延。镇上留守保丁快速且惊慌泡向花园吳陈家李小连报告:“新四军打进来镇了!新四军打进来镇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在陈府搜查的李小连听到喊声,大惊失色,急忙带人回防驻地木镇。等到他们赶到时,杨勇和小分队早已趁乱溜出村子,与接应的部队会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回到驻地,只见一片混乱。士兵们正在扑灭火势,粮仓已烧毁一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等韩德勤部正规军赶来木镇及花园吳村包围围剿时,新四军小分队早已将九个挑子银元安全运往江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保安团驻地弥漫着焦糊的气味,烟尘尚未散尽,残存的粮仓骨架黢黑,歪斜地指向阴沉的天穹。团丁们灰头土脸,提着水桶,徒劳地泼洒着余烬,泥水横流,一片狼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站在那片废墟前,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眼中是压不住的红丝,像一头濒临失控的野兽。粮仓烧了一半,这是筹备的韩德勤部国军军粮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木镇保安团那部老式电话机尖叫起来的时候,李小连正对着桌上那摊油渍发愣。听筒刚挨到耳朵,韩德勤的吼声就炸了出来,震得话筒嗡嗡作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粮!老子的军粮!在你眼皮子底下烧成了灰!你李团长是干什么吃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腰杆下意识挺得笔直,仿佛那位韩总司令就站在眼前。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张着嘴却插不进一句话。窗外,天色灰蒙蒙的,远处粮库方向似乎还飘着几缕若有若无的黑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电话那头的斥骂如同疾风骤雨,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钉子,狠狠砸进他的耳膜。“……五天!就五天!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抢也好,刮地皮也罢,颗粒不少地给我补齐!到时候少一粒,老子送你上军事法庭吃枪子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咔哒”一声,电话被狠狠撂下。忙音尖锐地响着,嘟嘟嘟——嘟嘟嘟——,像催命的符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慢慢放下发烫的听筒,手有些抖。他缓缓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院子,最后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上。五天?这兵荒马乱的年景,去哪儿弄够那几百上千人吃的军粮?他闭上眼,仿佛已经听见军法处那冷硬的枪栓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寂静的团部里,只剩他粗重的呼吸和窗外一声悠长疲惫的叹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对,找陈兰生!想到他,还有那批眼睁睁看着溜走的银元……他猛地转身,皮靴碾过地上的黑水,大步走向临时充作审讯室的地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天,陈兰生以“通共”罪名就被逮捕,关进了这个地牢。恼羞成怒的李小连亲自审讯,严刑拷打,想要他交出银元、赔偿军粮。现在军粮是第一位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十、</b><b style="font-size:22px;"><i>九船粮米赎忠骨</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一纸存单寄厚望</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次日,木镇中心,陈葆元药店对面。陈兰生被五花大绑在一根粗木柱上,头颅低垂,气息奄奄。周遭围着一圈沉默的乡民,脸上是掩不住的恐惧与悲悯。李小连按着腰间的枪套,冷着脸站在台阶上。</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保安团士兵提着扁担上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打!”李小连厉声喝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扁担带着风声,沉闷地落在血肉之躯上。每个时辰三下。每一下,那身体都剧烈地抽搐一下,发出一声声呻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时辰到,再打三扁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冰冷的计数声和击打声,混合着陈家女眷们压抑的啜泣,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小连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药店紧闭的门板上,声音拔高,尖利而残忍:“陈家人听着!两万大洋!或者九船粮!少一个子儿,少一粒米,就等着给他收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扁担一起一落。每个时辰,从未间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葆元厅堂里死寂一片,李小连要九船稻米换人的消息像一口巨大的钟,撞得每个人心魂俱散,余音裹着绝望,压在每一个角落。众人们连呼吸都屏着,生怕一丝动静就招来灭顶之祸。郑氏站在当中,脸白得像刚浆过的孝布,唯独一双眼睛,沉得骇人,里头一丝光也没有,只映着底下人一张张惊惶的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先救出先生是第一位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刀子,劈开了那团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个字都砸在青砖地上,硬邦邦的。她目光扫过,定在两个女婿和自家的侄子身上,指令一条条下去,不容置疑——大女婿去圩区筹三船,小女婿变卖家当凑三船,从大通赶过来的侄儿陈嘉谟再赶回大通铜陵药店,务必弄到最后三船。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重担压得一怔,但见郑氏那神色,半句多话也不敢有,匆匆领命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纷乱的脚步声远去,偌大的宅子彻底空了下来。郑氏挺得笔直的脊梁像是瞬间被抽掉了骨头,她踉跄一步,伸手扶住冰凉的影壁,指尖所触,一片死寂的滑腻。她挥退了最后两个探头探脑、脸色发白带着泪痕的女儿嘉禾和继女嘉珍,要她们赶回花园吴照看好孩子们。独自一人,一步步挪向门对面柱子上绑的丈夫,跪在丈夫身边的地上求李小连们别再打了,保证三天后交出九船粮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女婿施院长赶到麻塘找到麻三,急得眼圈发红说,“我家老爷被李小连给抓了,三天内要九船粮食才能换回,没有粮食,只死收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当两人讲话时,门外传来窸窣声。麻三推开门,惊呆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月光下,黑压压站满了圩区百姓。唐家湾的王家、周家潭的周家、汤沟...站在最前面,身后是人们抬来的一袋袋粮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施院长,我们都知道了。”周大山先开口,“陈老爷遇难,现在该我们报恩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周大山接着说:“我家有五百斤存粮,全拿去!饿不着娃,明年还能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家三百!” “我家二百!” “我孤老婆子吃不了多少,留一口锅的量就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们争先恐后地报数,仿佛那不是活命粮,而是普通的泥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施院长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泪如雨下:“乡亲们!这不行!你们好不容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院长!”麻三打断他,“没有陈老爷,我们早就饿死在荒郊野岭了。如今老爷有难,我们要是舍不得粮食,还是人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周大山猛地撩开衣襟,露出肚皮上当初饿出来的疤:“看看!这是当初光香九给我的!而陈老爷给了我活路!今天别说要粮食,就是要命,我周大山也绝不皱下眉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呼声:“支援陈葆元!救出陈老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圩区变成了一个沸腾的海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妇女们连夜砻谷舂米,老人仔细筛掉糠秕,孩子们帮忙装袋。周大山带青壮年扛包运粮,肩膀磨破鲜血直流也不停歇。麻三组织记账运输,嗓子喊哑了仍奔走协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施院长看见,阿囡娘将最后半袋米倒进集体粮堆,只抓回一把塞进口袋:“够娃吃几天就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看见老马娘把种子粮都献出来:“饿不死,地还在,希望就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看见新婚的小两口捐出全部存粮,只留十斤糙米:“够吃到新粮下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傍晚,三艘满载稻米的渔船整装待发。每袋米都沉甸甸的,浸透着百姓的血汗和希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临行前,圩区百姓聚集码头。麻三代表大家将一封信交给施院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施院长展开信纸,上面歪歪扭扭写满签名画押,最上面是麻三工整的字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施院长:抓紧救人,后面有我们。粮不够再来要,人在粮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陈兰生大婿三船稻米到达木镇时,小女婿宋医生和侄子陈嘉谋在陈葆元公司人脉和资源的共同作用下粮船也到达木镇。木镇的码头从未如此拥挤过。九艘粮船依次排开,麻袋堆叠如山,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暗淡的光泽。人们低声交谈,目光不时瞟向陈葆元药店对面绑在柱子上奄奄一息的陈兰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船稻米最先靠岸,陈兰生的小女婿站在船头,面色凝重。他身后是救赎陈兰生的希望,是用几乎全部家当换来的赎金。几乎同时,另外六艘粮船也驶入视线,大女婿施院长和侄子陈嘉谟站在甲板上,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这六船粮食,是动用桐城来的灾民和陈葆元公司所有人脉和资源筹集的,是陈家最后的底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开门!”仓库守卫收到信号,沉重的铁锁应声而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宋医生第一个冲过去,随即僵在木柱前。其他人跟上来,也都愣住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斜躺在妻子郑氏怀里,曾经挺拔的身躯蜷缩如虾。衣衫褴褛不足以蔽体,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伤痕。他的脸颊凹陷,双眼紧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生命尚未完全离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岳父!”宋医生跪下来,颤抖的手指轻触老人的颈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眼皮颤动,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混浊的眼球转了转,认出亲人后,干裂的嘴唇微微上扬,随即又陷入昏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快!担架!”宋医生吼道,声音里的哽咽让所有人心中一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家的路漫长而沉默。陈兰生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在意识的碎片间漂浮。他偶尔会喃喃自语,说些无人能懂的话,只有“五一”这个名字清晰可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家宅邸早已准备好迎接主人归来。包括天滔母子所有家人们站成一排,低着头,不敢直视担架上那个破碎的身躯。郑氏站在最前面,手紧紧捂着嘴,眼泪无声滑落。她看着丈夫被轻轻放在床上,看着宋医生开始检查,看着家人们端出一盆盆热水,很快变成一盆盆血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外伤好治,”宋医生深夜时分对守候在外的家人说,“但内伤...脏器受损严重,我只能尽力减轻他的痛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点点头,擦干眼泪,走进卧室。从此,她再未真正离开过这个房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子在汤药味和压抑的咳嗽声中流逝。陈兰生的状况时好时坏,但总趋势是向下滑落。他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开始时只是丝缕血丝,后来变成块状,最后几乎每次咳嗽都带出暗红的血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学会了所有护理技巧。她能够熟练地更换敷料,喂药,擦拭身体,甚至帮助排便。夜深人静时,她会握着丈夫的手,轻声讲述一天中发生的小事——家人们的动静,街上的传闻,最重要的是,儿子五一的成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五一今天又学了一篇论语,认识了新字。” “五一问什么时候能来看你。” “五一画了张画,说等你好了给你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每当这时,陈兰生眼中会闪过微弱的光。他无法多言,但手指会轻轻回握妻子的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春夏交替,院子里的花开又谢。1944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梧桐叶片片飘落,像无声的告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浅,咳嗽却越来越剧烈。宋医生试遍了所有药方,最后只能摇头:“准备后事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不肯放弃。她依然每天为丈夫擦洗,更换床单,喂流食。但她心里明白,那个曾经扛起整个陈葆元的男人正在一点点消失,只剩下一具被痛苦折磨的躯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十月初的一个黄昏,陈兰生突然清醒过来。他的眼睛异常明亮,声音也比往日清晰:“叫郑氏来,就她一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正在煎药,听到传话时药罐从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走进房间,关上门,坐在床边。夕阳从窗户斜射进来,给一切镀上金色的边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陈兰生轻声说,“这些日子,苦了你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摇头,握住丈夫的手:“不苦,只要你好好儿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勉强笑了笑:“我时间不多了。有几件事,必须交待清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停顿了一下,积蓄力量,然后继续说:“五一才八岁,是陈家唯一的根苗。一定要培养他读书,做大事。这世道...知识比钱财更可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点头,眼泪无声滑落:“我明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颤抖着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自己破烂的衣襟:“这里...缝着东西...拆开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小心地撕开衣角,里面露出一张泛黄的纸——汇丰银行的存单,面额八千美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家...最后一点家底...”陈兰生喘着气说,“藏着...没让他们发现...你收好...供五一读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的手颤抖着。八千美元,在当时的木镇堪称巨款,却是陈家最后的希望。她想象不到丈夫是如何在严刑拷打下守住这个秘密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发誓,”郑氏的声音坚定起来,“一定把五一培养成才,让他光宗耀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似乎放下了心中大石,呼吸变得平稳了一些。他望着妻子,眼神温柔:“这些年...辛苦你了...跟我没过几天好日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别这么说,”郑氏泣不成声,“能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夕阳渐渐西沉,房间暗了下来。陈兰生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但他仍努力睁着眼睛,仿佛要把妻子的模样刻进永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叫...叫五一进来...”他最后说,“我想...再看看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急忙唤人带来儿子。八岁的五一怯生生地走到床前,看着父亲消瘦的面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五一...”陈兰生努力抬起手,轻抚儿子的脸颊,“好好...读书...听母亲的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五一懂事地点点头,小手握住父亲的手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满足地叹了口气,目光最后落在妻子脸上。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一笑,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房间陷入死寂,只有五一的抽泣声和窗外风吹落叶的沙沙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没有嚎啕大哭,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握着丈夫尚存余温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夕阳完全沉没,黑暗笼罩房间,就像未来一样深不可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坚强。为了五一,为了陈家,为了丈夫最后的嘱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轻轻放开丈夫的手,站起身,点亮油灯。在昏黄的灯光下,她仔细将那张汇丰银行存单折好,收进贴身的衣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后她转向儿子,柔声说:“五一,来,跟父亲道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窗外,秋意渐浓;窗内,一个时代结束了,陈葆元由清未创立的国际贸易公司沦落为三家中西药店,但另一个时代正在开始。郑氏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只是陈夫人,而是陈家最后的守护者,是一个八岁孩子未来的全部依靠。</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十一、</b><b style="font-size:22px;"><i>丝帕承情藏泪眼</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药堂继业守孤星</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挺直脊背,擦干眼泪,在丈夫安详的面容前许下无声的誓言: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一定会完成他的嘱托,让陈家香火延续,让五一成才立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色完全降临,但郑氏心中的灯,刚刚被点亮。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的葬礼在一个阴沉的早晨举行。天空低垂,灰云密布,却固执地不肯落下一滴雨水,仿佛连上天都在强忍泪水。</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站在灵堂前,一身黑色旗袍,秀发梳理得一丝不苟。39岁的她挺直着脊梁,手中紧握那条陈兰生送她的最后一条真丝手帕。她知道,今天她必须成为这个家的支柱,就像兰生一直做的那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女婿施院长和大女儿嘉珍最先到达。施院长穿着熨帖的黑色西装,作为木镇医院院长,他主持过无数次会议,却在这一天显得局促不安。嘉珍搀扶着丈夫的手臂,红肿的眼睛藏在黑色网纱帽下,时不时拿出纸巾轻按眼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妈,节哀。”施院长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医院人特有的冷静与克制,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点点头,目光越过他们,望向门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女儿嘉禾和小女婿宋医生一同走来。宋医生白大褂外套着黑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作为外科科主治医生,他比谁都清楚岳父最后几个月承受的痛苦。嘉禾则已经哭得几乎站不稳,靠在丈夫身上,像是被抽去了脊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妈,我们都到了。”宋医生说,另一只手稳稳扶住妻子的腰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家的老宅院里渐渐聚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白菊花的清香和隐约的焚香味道。厅堂正中央,陈兰生的照片微笑着,那是他五十大寿时拍的,面色红润,眼神犀利,与病榻上最后那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判若两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侄子陈嘉谟和义子天滔是同时到达的。嘉谟手里拿着一叠文件,显然是刚从大通铜陵药店赶过来。作为陈葆元现在唯一继承的总裁,他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天滔则简单穿着黑色夹克,眼睛红肿得像两枚核桃。这个被陈兰生从大通带回来的孩子,与义父感情最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婶婶,一切都安排好了。”嘉谟轻声汇报,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只是点头,她的目光始终望着内室方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虚龄八岁的小儿子五一含着泪走出来,穿着一套明显大了一号的黑色小西服,领结歪在一边。孩子还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家里突然来了很多人,而爸爸再也不给他读诗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妈妈,”五一跑到郑氏身边,小声问,“爸爸什么时候睡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刺入每个人的心脏。嘉禾的抽泣声突然变大,嘉珍迅速把脸埋进手帕里,连一向冷静的两位医生女婿都不约而同地别开了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蹲下身,仔细为儿子整理领结:“爸爸不会醒了,宝贝。但他会一直在天堂看着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像仙人一样吗?”五一睁大眼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比仙人还要厉害。”郑氏微笑着,秀丽的眼角里藏着未曾落下的泪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十点整,葬礼正式开始。施院长作为主事人,站在灵堂前讲述了陈兰生的一生:从白手起家的青年到建立起商业帝国的成功商人,从慷慨的慈善家到温柔的家庭支柱。照片上的陈兰生眉宇间透着睿智与坚毅,那是岁月与磨难雕琢出的神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岳父最宝贵的不是他积累的财富,”施院长声音渐渐哽咽,“而是他留下的这个家。他常说,家人是他唯一不会贬值的资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嘉谟接着上前,宣读了几份重要的吊唁电报。当他念到“陈兰生先生是一位罕见的有良心的资本家”时,台下不少老员工默默点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没有人提及陈葆元近年来的困境,没有人说起那个导致公司濒临破产的艰难时局。在这个日子里,大家只记得陈兰生鼎盛时期的英明与果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宋医生分享了他作为女婿的感受:“我第一次见到岳父时,紧张得说不出话。他却拍拍我的肩膀说:‘能把女儿健康托付给你,我很放心’。这句话让我坚定了做一名好医生的决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天滔是最后一个发言的。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男人站在话筒前,几次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最后他只是深深鞠躬,久久没有直起身来。所有人都明白这沉默中的千言万语——一个父亲早亡的母子二人,如何被陈兰生亲自培养成材的故事早已为人熟知,现在已是陈葆元药店药剂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葬礼结束时,郑氏坚持要亲自感谢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人。她与上百人握手,接受他们的慰问,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只有孩子们能看到母亲微微颤抖的双腿和强撑的坚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最后一位客人离开,花园吴陈宅突然陷入一片寂静。家庭成员们面面相觑,突然意识到他们失去了共同的核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五一跑过来拉着郑氏的衣角:“妈妈,我饿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句孩子气的话打破了凝重的气氛。嘉珍立刻说:“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以吃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嘉禾接着说:“我帮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施院长和宋医生不约而同地走向书房,处理未完成的葬礼后续事宜。天滔陪着五一在院子里玩,偶尔传出孩子难得的笑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独自站在空荡荡的灵堂里,终于有机会与丈夫独处。她走到照片前,轻抚相框中微笑的面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看,孩子们都长大了。”她低声说,“即使你不在了,这个家也不会散。你教给他们的一切,都会继续下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真丝手帕,轻轻放在骨灰盒旁:“等你到了那边,别忘了擦擦汗。你总是忙得满头大汗,从不记得带手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窗外,第一滴雨终于落下,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快连成雨幕,洗净了连日来的闷热。陈家大院里的白菊花在雨中微微点头,仿佛在回应着无声的告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望着窗外的雨,轻声说:“你看,天也终于哭了。安心走吧,兰生。我会守着这个家,直到我也去与你相聚的那一天。”她按陈兰生生前意愿并排安葬在侄子嘉酉坟的右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雨声中,她仿佛听到了陈兰生那熟悉的轻笑,那声音温暖如阳光,穿透了悲伤的雨幕,直抵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走了,这个家还是散了。郑氏站在花园吴陈家门口,望着两拨人渐行渐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女儿嘉珍挺着七个月的孕肚,被丈夫搀扶着上了经大通到桐城的马车。她回头望了一眼,目光掠过站在郑氏身旁的中桂,却又迅速收回,仿佛怕多看一眼就会改变主意。11岁的儿子中健趴在车窗上喊着“妹妹”,马车却已扬起尘土,将离别碾得实实在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妈,县城医院催得紧,我们得走了。”小女婿宋医生提着最后一口皮箱,崭新的白大褂从箱口露出一角。小女儿嘉禾握着郑氏的手,“妈,五一和中桂就拜托您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点头,嘴角拉起一道温柔的弧线,“放心去罢,医生是救人的职业,教师是育人的工作,都是好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最后的马车也消失在山路拐弯处。院子里突然静得只剩下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八岁的中桂攥着郑氏的衣角,小声问:“外婆,妈妈为什么带哥哥走,却不带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蹲下身,平视着小姑娘盈满泪水的眼睛,“因为你妈妈知道你最懂事,能陪外婆照顾舅舅啊。”她指了指着正在读书的五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施中桂抹了眼泪,重重地点头,“我会帮外婆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宅突然空旷起来。郑氏一个人收拾着女儿们留下的房间,在嘉珍的床头发现了一双小小的绣花鞋,显然是给未出生的孩子准备的。嘉禾的梳妆台上则留着一本教案笔记,扉页上写着“送给未来的教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里,郑氏辗转难眠。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她忽然意识到,女儿们各自奔向新生活,却把最柔软的部分留在了这里——中桂的纯真,五一的简单,还有那些未说出口的牵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天后,郑氏带着五一和中桂锁上花园吴陈宅的门。她一手牵着孩子们,一手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向木镇自家陈葆元药店,从此她将是这药店新主人。药店后院有两间小屋,一间给义子天滔母子,一间留给自己和五一中桂居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药店后院的小屋里,郑氏打开行李,最先取出的是一张全家福照片。她轻轻擦拭镜框,将它放在窗台上。照片里,丈夫还健在,两个女儿,五一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婴儿。时光凝固在那一刻,而生活却推着所有人向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中桂帮五一铺好床,又熟练地打来一盆水给同龄舅舅洗脚。郑氏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有些离别不是为了疏远,而是为了以新的方式重新相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走到窗前,望着木镇的夜空。星星安静地闪烁着,如同散落在各处的家人,虽然相隔遥远,却依然同在一条星河之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三十二、</b><b style="font-size:22px;"><i>夹袄藏金终化梦</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丁桥续脉暗生枝</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四四年的初冬,皖南地区的风已经带上了刺骨的寒意。天色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抹布,压在人们心头,喘不过气。连年的战火,早已吸干了这片土地的生机,只剩下荒芜、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坐在冰冷的灶膛前,看着里面将熄未熄的灰烬,如同她此刻的心。今天是丈夫逝去的第四十九天,按老理,该去“做七”,烧最后一炷香,让亡人安心上路。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衫,臂上缠着早已褪色的黑纱。丈夫的离世,抽走了这个家的顶梁柱,也几乎抽走了她全部的精气神,若不是身边还有个八岁的儿子五一,她真想也跟着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妈,好了吗?”一个小小的声音传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回过神,看向儿子五一。孩子长得像他父亲,眉目清秀,皮肤白皙,即使在这样贫寒窘迫的日子里,也难掩那份天生的干净气质。只是那双本该清澈无忧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惶恐和早熟。他怯生生地拉着母亲的衣角,小声催促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好了,这就走。”郑氏站起身,从锅里拿出两个冰冷的薯米饼,用布包好塞进怀里,又仔细地替五一紧了紧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旧夹袄。指尖触碰到夹袄内里时,她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那里,有一处被她用同色针线细细缝死的夹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夹层里,是丈夫临终前气息奄奄时,紧紧攥着她手塞过来的东西——那张汇丰银行的存单,数额是惊人的八千美元。这是丈夫奔波半生,用血汗甚至可能是性命换来的最后一笔积蓄,是他原本打算等儿子五一上中学时、供养儿子上海最好中学上学的全部希望。如今这存单,成了他留给孤儿寡母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依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兵荒马乱,土匪横行,李小连保安团的敌视,更有日本鬼子隔三差五下来扫荡。郑氏一个寡妇,哪里都觉不安全。藏屋里怕被抢,埋地里怕受潮,思来想去,她最终一针一线地将存单缝进了儿子贴身的夹袄夹层里。孩子总是带在身边,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她当时这么想着,心里却总隐隐感到不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脚的她把中桂寄放在龙妈妈家,再牵起五一冰冷的小手,走出了木镇陈葆元药店。回龙岗在丁挢街东面,得走好四五里山路。同路也有几家要去上坟的,人们沉默地汇合在一起,默默地赶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只有脚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传来的一声对时局无奈的叹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路上,五一一声不吭,只是紧紧依偎着母亲。郑氏能感觉到他小手心里的冷汗。孩子虽然小,却早已知道“日本鬼子”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那些穿着黄皮、端着刺枪的恶魔,是比山里的老虎、饿狼更可怕的存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快到回龙岗时,天色愈发阴沉。村口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绝望的乞求。突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叽里呱啦的异国叫骂声从山岗另一头传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鬼子来了!快跑啊!”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平静瞬间被撕裂!人群像炸开的马蜂窝,惊呼声、哭喊声骤起。附近村庄鸡飞狗跳,人们惊慌失措地从屋里逃出来。郑氏的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一把扯起五一,随着慌乱的人流,本能地朝着附近最近的大盖山跑去。那是人们遇到扫荡时惯常躲避的地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妈!妈!”五一在吓得直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别怕!跟着娘!”郑氏喘着粗气,拼命奔跑。山路崎岖,荆棘划破了她的裤脚和手臂,留下道道血痕,她却浑然不觉疼痛。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灾难终究没能躲过。日本鬼子显然是有备而来,一个小队十几号人,早就分兵几路包抄。当郑氏和几十个乡亲踉踉跄跄地爬上一处山坳,以为暂时安全时,四周突然响起了拉枪栓的咔哒声和鬼子们得意又狰狞的狂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被包围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明晃晃的刺刀从灌木丛后、岩石旁边伸出来,逼着惊恐万状的人们退回到一小片空地上。一个戴着眼镜、像是小队长模样的鬼子挎着军刀,叽里咕噜地训着话,旁边的汉奸翻译官点头哈腰,然后扯着嗓子喊:“皇军说了,老老实实待着!配合检查!谁敢乱动,死啦死啦地!”</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女人们低声啜泣,男人们咬牙切齿却敢怒不敢言。孩子们吓得缩在大人身后,大气不敢出。郑氏把五一紧紧搂在身前,用手捂着他的眼睛,自己的身体却抑制不住地颤抖。她感觉到夹层里的那张纸,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鬼子们开始粗鲁地推搡人群,搜查着可能存在的“违禁品”或值钱东西。皮靴踢打着,枪托撞击着,不时传来物品被抢走的呵斥声和轻微的抵抗带来的殴打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一个矮胖的鬼子兵,晃着脑袋,注意到了人群里的五一。孩子白皙清秀的脸庞,在灰头土脸的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那鬼子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蹲下身,用生硬的中文说道:“小孩,别怕。”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日本糖,递到五一面前,“糖,甜的,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五一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抿着嘴,把头埋进母亲的衣襟里,看也不看那糖一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鬼子觉得有些没趣,又嘿嘿笑了两声,伸出粗短的手指,突然朝五一的腋下挠去。他想逗笑这个漂亮的中国娃娃,或许是想拍张照片显示“亲善”,或许仅仅是为了取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五一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极其难受,他想躲,却被母亲和周围的人挤着无处可逃。他扭动着身体,试图摆脱那令人不适的触碰,小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抗拒,却死死咬着牙,没有笑,也没有哭出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鬼子挠了几下,见孩子不笑,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他的动作变得更加粗鲁。就在这粗暴的挠痒和五一的挣扎扭动间,鬼子那戴着粗布手套的手,突然在五一夹袄的腋下部位停顿了一下。他脸上的嬉笑瞬间凝固,转为一丝疑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触感……不是普通棉布的柔软,里面似乎有一层硬硬的、会窸窣作响的东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嗯?”鬼子发出一声疑问。他脸上的猥琐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犬发现猎物般的警觉。他双手抓住五一夹袄的那一处,用力一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刺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格外刺耳。郑氏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她下意识地想扑上去,却被旁边的乡亲死死拉住,用眼神哀求她不要送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夹袄的夹层被野蛮地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那张存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略显昂贵的米白色纸张,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鬼子狐疑地抽出那张纸,展开。他虽然不认识上面的中文,但“HSBC”、“$8000.00”这些字符和数字,他是认得的。汇丰银行的巨额存单!这在当时是一笔足以令人疯狂的巨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よし!(Yoshi! 好!)”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猛地放出贪婪的光芒,兴奋地怪叫起来,挥舞着那张存单,朝着他的小队长和其他同伙大喊:“金!大金!見て!(Kane! Ōkane! Mite! 钱!大钱!快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瞬间,所有鬼子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小队长快步上前,抢过存单仔细查看,脸上也迅速爬满了惊喜和贪婪的笑容。他们互相传阅着,兴奋地叽叽呱呱叫着,拍打着那个发现存单的鬼子的肩膀,仿佛打了一个天大的胜仗。之前的凶神恶煞被一种狂喜所取代。对他们来说,这笔意外之财,远比折磨这些穷困的中国农民更有吸引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队长小心翼翼地将存单折好,塞进自己贴身的衣袋里,然后大手一挥,对着翻译官咕噜了几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汉奸翻译官立刻挺直腰板,对着惊恐未定的人群喊道:“皇军说了,你们大大的良民!今天皇军高兴,放你们走了!快滚!快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鬼子们竟然主动让开了包围圈,甚至不耐烦地挥手驱赶他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氏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同掉进了冰窟。她看着那张承载着丈夫遗愿、母子未来最后希望的存单,被鬼子像战利品一样揣进怀里。那一刻,她的心被撕碎了。她想冲上去,想哭喊,想哀求,想把那属于她的东西夺回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但是,她低下头,看到了儿子五一仰起的、毫无血色的小脸,看到了他眼中巨大的恐惧。她猛地清醒了。孩子!只要孩子没事!钱没了……就没了吧……人要是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巨大的悲痛和屈辱像潮水般淹没她,她却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她不能出声,不能有任何表示。她甚至不敢再多看那群鬼子一眼,生怕他们反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拉起五一,用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走,五一,我们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混在匆忙逃离的人群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跑,背影踉跄,如同失去了魂魄。身后的鬼子们还在为这飞来的横财欢呼雀跃,那笑声尖锐刺耳,在山谷间回荡,像是对他们悲惨命运最残忍的嘲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冰冷的山风吹过,灌进五一被撕破的夹袄里,孩子冷得一哆嗦。郑氏下意识地把他搂得更紧,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可她自己的全身,从里到外,早已是一片冰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笔巨大的财富,丈夫最后的馈赠,她殚精竭虑以为藏得最安全的东西,就以这样一种荒诞而残酷的方式,永远地失去了。原本指望用它抚育儿子长大,供他读书,为他娶亲的未来蓝图,在一声布帛的撕裂声中,彻底化为了泡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剩下的,只有身后鬼子逐渐远去的狂笑,眼前望不到头的荒芜山路,以及怀里这个需要她活下去、需要她保护的孩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泪水终于模糊了她的视线,却始终没有掉下来。她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儿子面前哭。她只是更紧地、更紧地攥住了儿子冰冷的小手,仿佛那是溺水中唯一的浮木,是这冰冷绝望的人世间,最后一点点微弱的温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残阳如血,将母子二人蹒跚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凄冷而苍凉。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必须走下去,带着儿子和外孙女,走下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再说大通这边,由于有新四军地下交通员同大通日军小队长打得火热,大通铜陵药店安然无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世上没有不通风的墙,特别王寡妇回归,王寡妇代孕这事还是传到陈嘉谟的耳朵里。他的婚事也是父母包办的,妻子是汇丰银行上海分行主管的千金。这桩婚事在当时被称为“门当户对”的典范,银行与商行的结合,本该是锦上添花。然而婚后多年,妻子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这成了陈嘉谟难以言说的心病,那怕有个女儿也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听到代孕!陈嘉谟皱起眉头,看着手中的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弟弟的死,陈伯英这支只剩下他,延续香火成了他的心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是啊,你叔父都有了儿子,你这做长子的反倒落后了。”叔母郑氏叹息道,“你老婆那边,我会去说。她是个明白人,知道传宗接代的重要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谟的妻子确实明白,但她提出了条件:代孕的女子必须远离大通,事成之后永远不再相见。她可以接受丈夫有后代,但不能容忍另一个女人在她眼皮底下生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于是陈嘉谟开始暗中寻找合适的代孕者。然而战乱年代,合适的女子难寻。要么是家世不清白,要么是容貌才智不入他的眼。辗转数月,依然无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某日,陈嘉谟因生意前往铜陵,在那里的市集上,他遇见了一个卖农产品的姑娘。那姑娘约莫十八九岁,眉目如画,手指纤长灵巧,摊子上的农产品摆放有序。最打动陈嘉谋的是她言谈间的聪慧与坚韧,自称小花,父母早逝,独自一人靠农产品为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念头在陈嘉谟心中萌生。经过几次接触,他提出了那个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建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花起初是震惊和拒绝的。但乱世之中,一个孤女的生活本就艰难。陈嘉谟给出的条件优厚:不仅有一大笔钱,还会为她安排一个体面的职位,保证她日后生活无忧。但小花提出一个条件,娶她,做小也行。不住在陈家安排的深宅大院里,她要有一份自己的工作,保持一定程度的独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谟要子心切,当然答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在离大通四十里外的丁桥镇买下一个小收购站,因原收购站被日军炸掉了,现还在是收购丫山运来的药材。这里虽是国统区,但与日占区大通之间的商贸往来尚未完全断绝。他让会做农产品的小花为负责人,又调来了原和悦洲批发站何明远协助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丁桥有山傍水,风景秀丽。收购站设在小镇边缘,是一处带后院的平房。前厅办公,后院居住。何明远到来时,小花已经在打理各项事务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板娘,我是何明远,陈老板派我来协助您。”明远恭敬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花转过身来。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旗袍,头发简单挽在脑后,不施粉黛却自然动人。明远一时怔住了,他没想到收购站的负责人竟是如此年轻美丽的女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何先生不必客气,叫我小花就好。这里条件简陋,还请多包涵。”小花微笑还礼,举止大方得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明远很快发现,小花不仅容貌出众,管理收购站也很有章法。她识字会算,对待农户公平诚恳,收购站的生意日渐红火。两人朝夕相处,共同经营这个小收购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按照约定,陈嘉谋每月会来丁桥一次。但由于大通是日占区,而丁桥属于国统区,往来需要特别通行证,行程并不总是顺利。有时战事紧张,边界封锁,他两三个月也难以来一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这样的情况下,半年后小花怀孕了,明远无微不至地照顾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结果生下一个男孩。按照约定,她托人带信给陈嘉谋。陈嘉谋冒险前来,见到婴儿后,小花说我是为钱了才嫁给你,孩子取名陈大钱,今后给我娘儿两钱可别心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到大通后,陈嘉谋告诉妻子,代孕成功了,是个男孩。妻子既欣慰又酸楚,提出想见见孩子,但陈嘉谋以战乱不便为由推脱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次年,小花又生下一个男孩。这次陈嘉谋因边界封锁无法前来,何明远守在产房外,焦急万分。当听到婴儿响亮的啼哭时,他激动得热泪盈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花给这个孩子取名小钱,寓意期盼小钱不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抗战胜利后,边界通行恢复,陈嘉谟终于能经常来到丁桥。他看到两个男孩活泼可爱,看着两个孩子追逐嬉戏。大钱子已经3岁,眉眼间有陈家的影子;小钱子2岁,他内心是有疑虑的。最后还是同小花分手了,陈嘉谟带走了大钱子,小花领着小钱子另嫁给丁桥镇上肉铺唐姓人家,改姓唐小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分别那天,秋雨绵绵。大钱子似乎明白即将发生什么,紧紧拉着弟弟的手不肯放开。小花蹲下身,泪眼婆娑地对大钱子说:“去吧,你父亲需要你。陈家需要你。记住,妈妈永远爱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嘉谟站在不远处,看着这生离死别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原本只想要一个继承人,却无意中造就了这么一段错综复杂的情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大钱子被带回大通陈家,成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妻子虽然心中芥蒂,但见大钱子聪明伶俐,也逐渐接受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生如长河,奔流不息。有些故事被时光淹没,有些情感却跨越时空,永远留在记忆深处,温暖着每一个孤独的灵魂。</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十三、</b><b style="font-size:22px;"><i>灶下含静承业脉</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i> 柜前毓秀续药香</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下面说说寡妇郑氏。民国初年的青阳,山环水绕,丁桥畈里的郑家,穷得像是被雨水洗刷过无数遍,只剩下兄妹二人。妹妹本静,十六岁了,身量却还未完全长开,小巧玲珑得像一株风里的含羞草,只是眉眼干净,带着乡野间难得的秀气。家里揭不开锅,兄长含着泪,将她送到了木镇——陈葆元药号,谋一个烧火做饭的差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时的陈葆元药号,在木镇是响当当的字号。东家陈兰生,是个儒雅温和的读书人,更是一位医术精湛的医生。他的妻子吴氏,是木镇地主家的女儿,知书达礼,温婉贤淑,只是过门后,只生了一个女儿嘉珍,便再无所出。这在那个年代,是件顶大的心事,尤其是对于陈葆元这样的家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药号里烟火气重,郑本静整日围着灶台转,却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粗布衣服也掩不住那份天生的灵秀。吴氏偶尔到厨下看看,见这姑娘手脚麻利,不多言不多语,眼神清澈,心里便存了几分喜欢。日子久了,那分喜欢渐渐变成了一个念头。她与陈兰生感情甚笃,不忍丈夫无子继承家业,也不愿纳那些不知根底的人,搅扰了家宅安宁。看着乖巧本分的郑本静,她思忖再三,向陈兰生开了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兰生,本静那孩子,我看着是极好的。性子静,人也干净。我想……让她给你做个房里人,你看如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兰生起初是愕然,继而沉默。他敬重妻子,也明白她的苦心。他并非不留意那个灶下忙碌的纤细身影,只是君子之风,让他从不逾越。在吴氏几次三番的劝说下,这事便定了下来。</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没有大张旗鼓,只是摆了桌简单的酒席。郑本静从灶下婢成了陈家的姨太太,命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吴氏待她,真如亲妹妹一般,嘘寒问暖,从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她拉着本静的手说:“妹妹,往后这就是你的家,我们姐妹一心,好好扶持兰生,把这个家撑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本静心中惶惑,又带着一丝对未来的懵懂期盼。她感念吴氏的大度与疼爱,也更加谨小慎微,对吴氏恭敬,对陈兰生体贴。她那份源自贫寒的坚韧与乖巧,深深打动了陈兰生。见她目不识丁,陈兰生闲暇时,便亲自教她认字。从“人、手、足、口、舌”开始,到《百家姓》、《千字文》。油灯下,他执笔,她研磨,一个教得耐心,一个学得认真。粗糙的手指初次握住细软的羊毫,颤抖着,在宣纸上留下歪歪扭扭的墨痕。陈兰生并不恼,只是温言纠正,他的手有时会覆上她的手背,带着她运笔。那一刻,郑本静的心跳得厉害,脸上飞起红霞,仿佛嗅到的不是墨香,而是眼前这个温润男人身上清苦的草药气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她果然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嘉禾。陈家大宅里,因为多了孩子的啼哭与嬉笑,更添了几分生气。吴氏视嘉禾如己出,与嘉珍一同抚养。那几年,大概是郑本静一生中最安稳静好的岁月。丈夫儒雅体贴,主母宽厚仁善,两个女儿承欢膝下,药号的生意也蒸蒸日上。她几乎要以为,这安稳会是一辈子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命运的风暴从不因人的意愿而停歇。先是吴氏染了重病,药石罔效,撒手人寰。吴氏的离世,对陈兰生和郑本静都是巨大的打击。陈兰生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药号的生意也偶有疏怠。郑本静强忍悲痛,操持起内务,尽力抚慰丈夫,照料两个女儿。可祸不单行,不过几年,陈兰生也因李小连的迫害,追随吴氏而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顶梁柱轰然倒塌,陈家大宅的天,塌了。族中并非没有觊觎药号产业的眼睛,但吴氏生前人缘极好,她那位嫁在本镇的弟媳吴夫人,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关键时刻站出来说了话,力保郑本静和她两个女儿的地位。加之陈兰生生前已收留了世交的小儿子龙天滔为义子,这孩子天资聪颖,一直在药号里学着经营,熟悉业务。于是,寡母孤儿的陈葆元药号,在外人看来摇摇欲坠,最终却以一种奇特的格局稳定下来——名义上,郑本静是当家主母,但她识字不多,难以处理复杂账目和药材往来,实际的操作运营,便落在了渐渐长大的义子龙天滔身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本静成了木镇人口中的“陈郑氏”,一个年轻的寡妇,守着一份不小的家业。她依旧沉默寡言,穿着素净的衣裳,主持着家中的祭祀、节礼,在需要她出面的时候,端庄地出现。她深知自己没有吴氏那样的大家风范和学识,也缺乏独立执掌药号的能力,因此对龙天滔,她给予了充分的信任,待他如亲子。而龙天滔也感念恩情,对这位义母恭敬有加,将药号打理得井井有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夫人与郑本静,因为逝去的吴氏这层关系,走得越发近了。吴夫人性格爽利,有些男子气概,对田产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和热衷。她下乡收租,常觉得孤单,又怜惜郑本静年轻守寡,闷在家里,便总拉着她作伴。郑本静也乐得出去走走,看看田野风光,排遣郁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们的足迹,常常踏入丁桥一带的村落。其中金家墩村,有一户唐姓人家,是她们常落脚的地方。唐家是村里的秀才门第,祖上殷实,留有良田一百二十亩。唐秀才是独子,自幼被娇惯坏了,书没读出多大名堂,却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且是十赌九输。输了便卖田产还债,祖辈积攒的家业,眼看着他一点点败落下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唐秀才的妻子汪桂英,是个苦命的女人,为他生养了两个儿子,达仁、达世,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贤惠,小女儿贤珍。她管不住丈夫,只能眼睁睁看着田契一张张流出去,而买主,十有八九,就是同来的吴夫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夫人精于算计,出的价钱未必最高,但总能抓住唐秀才等钱救急的软肋,顺利成交。她看着唐家那个大女儿贤惠,不过十来岁年纪,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更难得的是性情温顺,手脚勤快,家里家外帮衬着母亲,照顾着弟妹,真真应了她的名字——贤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夫人自家有个儿子,先天性一侧颈部神经缺失歪头的残疾,说亲想必成了难题。她看着唐贤惠,心里便活络起来。一次,在唐家堂屋,趁着唐秀才又输光了钱,唉声叹气之际,吴夫人开了口:“唐先生,我看你们家贤惠,真是个好姑娘。我家那小子,你也知道,人是老实的。若是你舍得,我把你卖的那十五亩上好的水田作为聘礼,让贤惠给我家做个童养媳,如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十五亩上好的水田!这在那时的乡下,是一笔惊人的财富。唐秀才眼睛都亮了,哪里还顾得上女儿的未来,汪桂英在一旁垂泪,却毫无话语权。亲事,就这么定下了。聘礼——那十五亩田的本属于他自己的地契。唐贤惠就这样离开了家,去了吴夫人家,开始了她童养媳的生活。她果然如她的名字,逆来顺受,细心伺候未来的公婆和残疾的未婚夫,将委屈深深埋在心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时光荏苒,到了1948年。外面的世界已是风起云涌,战争的阴云笼罩天际,但在青阳的木镇、丁桥,人们的生活似乎还在沿着旧有的轨迹缓慢前行。这年秋收后,吴夫人照例要去金家墩收租,依旧拉着郑本静作陪。这次,她们还是住在亲家唐秀才的家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此时的唐家,更加破落了。田产几乎变卖殆尽,只剩下十几亩薄田勉强糊口。唐秀才赌性不改,人也愈发潦倒。汪桂英苍老了许多,大女儿贤惠已在吴夫人家,二儿子达世去木镇食品店当学徒,小女儿贤珍,成了家里唯一的亮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本静这次来,格外留意了这个小姑娘。贤珍那年大概十二三岁,同自己的外孙女施中桂同年,比五一大四个月,生得明眸皓齿,性格活泼伶俐,像山野间跳跃的小鹿,全然不像她姐姐那般沉静温顺。她不怕生,见了郑本静和吴夫人,嘴甜地叫着“陈奶奶”、“吴奶奶”,手脚勤快地端茶倒水。郑本静看着她,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嘉禾,也想起了外孙女中桂,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怜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夫人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她见郑本静看着贤珍的眼神柔和,又想到郑本静的儿子陈五一,年纪与贤珍相仿,是个聪明健秀的小子。她心里便又打起了算盘。一方面,她是真心想帮衬这个日渐凋零的亲家,给贤珍找个好归宿,免得她将来被那不争气的爹随便卖了;另一方面,也是为郑本静考虑,找个知根知底的媳妇,早点定下来,也好了却一桩心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里,两个女人在客房歇息,吴夫人便对郑本静说道:“本静妹子,你看唐家这小女儿贤珍,模样性情如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本静点头:“是个好孩子,机灵,讨人喜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夫人压低声音:“可不是嘛!比她姐姐更活泛些。你看你家五一,也应该说一个童养媳了,自己养的才更亲。五一那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聪明厚道,将来肯定有出息。我看贤珍和五一,倒是顶般配的一对。不如我们亲上加亲,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唐家这边,我去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本静沉吟着。她喜欢贤珍不假,但想到唐秀才那个样子,又有些犹豫。吴夫人看出她的顾虑,劝道:“她爹是她爹,她是她。贤珍这孩子心气正,你看她姐姐贤惠就知道了,家教是好的,都是她娘教得好。再说了,早点定下,接到身边教养,也省得在娘家被她爹带累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想到儿子五一,郑本静心动了。只有她自己知道,五一不是她亲生的,但自出世便由她带大,且很像他父亲,喜欢读书,尤其爱念宋词,性子却比父亲跳脱些。若能有个活泼伶俐的媳妇在身边,倒是好事。她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姐姐去说说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夫人办事利落,第二天就找唐秀才和汪桂英说了。唐秀才一听又有聘礼可拿,哪里会反对,连声答应。汪桂英见是嫁到镇上的陈葆元药号,虽然是做童养媳,但陈家是厚道人家,郑本静性子温和,总比留在家里不知被卖到哪里强,也含着泪答应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聘礼自然又是一笔不小的钱。这笔钱,很快就在唐秀才手里化为了赌桌上的烟云。唐贤珍,就像当年的姐姐一样,她成了陈五一上门的童养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郑本静是个有心人。既然成了童养媳,她便把贤珍当成了自家人看待。她知道读书识字的重要,想起当年丈夫教自己的情景。于是,在回木镇的时候,她提出带贤珍一起回去,让她和自己的外孙女施中桂一道上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就这样,唐贤珍离开了金家墩,来到了木镇。她和她同岁的施中桂成了同窗,一起进了镇上的小学。两个女孩,一个活泼明艳,一个文静秀气,年纪相仿,又是亲戚,很快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她们一起念书,一起玩耍,懵懂地经历着少女的成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高小毕业后,两人都没有再继续升学。郑本静便将她们都安排进了陈葆元药号做学徒。药号的实际掌舵人龙天滔,成了她们的师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龙天滔此时已是沉稳干练的中年人,将药号管理得铁桶一般。他对药材的鉴别、炮制、仓储、销售无一不精,对待学徒也极为严格。施中桂性子静,坐得住,学得扎实;唐贤珍聪明伶俐,反应快,嘴也甜,虽然偶尔有些毛躁,但在龙天滔的悉心调教下,也很快上了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药号里终日弥漫着草根树皮的复杂气味,高大的药柜如同一面面墙壁,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抽屉里,藏着另一个世界。龙天滔教她们认药性,辨真伪,“人参须长皮老黄,纹密珍珠点明显;天麻鹦哥嘴,圆盘底,断面角质一条线……”;教她们切片、碾磨、焙制;教她们打算盘、记账目。两个女孩穿着干净的蓝布旗袍,穿梭在药柜之间,或是在账房里拨弄算盘,成了陈葆元药号一道清新的风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岁月流转,时代巨变。公私合营的浪潮席卷了全国,木镇也不例外。陈葆元药号这块老招牌被摘了下来,合并入了县里的医药公司。龙天滔因为业务能力突出,成了公司的业务骨干。施中桂和唐贤珍,这两个由他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也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公司工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们是公司里最引人注目的一对。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施中桂继承了陈家人清雅的书卷气,沉静温婉,像一株空谷幽兰;唐贤珍则明媚鲜亮,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灵动,像一朵盛放的芍药。她们的出现,仿佛给严肃的医药公司注入了一股清新的活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因为专业分工,施中桂被分配去做西药批发,需要记忆大量的化学药名、剂量,与她沉静细致的性子正好相符;而唐贤珍则负责中药批发,与她早年学徒的经历衔接,那些熟稔的药材名、药性,在她清脆的报账声中流淌出来,别有一番韵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们穿着当时流行的列宁装或美女衬衫,梳着整齐的辫子,坐在面对面的办公桌前,处理着单据,接待着来自全县和各乡镇医院的采购员。施中桂的桌面总是井井有条,计算精确;唐贤珍则更善于与人打交道,笑容甜美,办事利落。她们成了县医药公司两块响当当的招牌,不仅是因她们的美丽,更因她们的专业与能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偶尔,在午休时分,两个好友会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唐贤珍有时会说起过世的姐姐贤惠,语气里带着悲凉;有时也会憧憬一下未来,脸上飞起红霞,那是想起了在远方求学陈五一。施中桂则多是安静地听着,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她们的生命轨迹,因着上一代的恩怨纠葛、因着时代的变迁,紧紧地交织在一起。从青阳的丁挢村落到木镇的古老药号,再到县城的医药公司,她们承载着两个家族的悲欢,也见证着一个时代的落幕与新生。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而同样是童养媳的唐贤惠就沒这么幸运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夫人端着那杯温吞的碧螺春,眼皮都没抬一下。唐贤惠跪在冰凉的石砖上,双手高高举着托盘,上面是刚熬好的莲子羹。她的胳膊细得像两根随时会折断的柴棍,微微发着颤。十六岁的姑娘,看起来却只有十二三岁的单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手稳当些。”吴夫人慢悠悠地吹开茶沫,“这点规矩都学不好,将来怎么伺候夫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贤惠的唇抿得发白,努力稳住手腕。膝盖下的寒气针一样往骨头缝里钻。这样的跪,从她十二岁被送进吴家当童养媳起,已经整整四年。四年里,她没上过桌吃过一顿饭,永远是站在那张红木八仙桌旁,等吴夫人、吴老爷和他们那个宝贝儿子用完膳,才能去厨房吃些残羹冷炙。清晨第一个起,深夜最后一个睡,浆洗、洒扫、伺候吴夫人梳头洗漱,每一项都有严苛到极致的规矩——递茶要跪,碗筷不能发出声响,眼神要低垂却不能显得木讷。</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去年冬天,吴夫人染了风寒,贤惠在病榻前守了整整七夜,喂药、擦身、端夜壶。第七夜,吴夫人退了烧,精神好了,看着贤惠熬得通红的眼睛,却说:“这才有点孝顺的样子。”那时贤惠的咳嗽就已经断断续续,像是秋日里破旧的风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莲子羹的热气渐渐散了。吴夫人终于放下茶杯,用银勺轻轻搅动羹汤,尝了一口,眉头蹙起:“太甜了,腻得慌。拿去倒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贤惠低低应了声“是”,想撑着站起来,眼前却猛地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托盘“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白瓷碗碎裂,黏糊的羹汤泼了一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作死的小贱人!”吴夫人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指着瘫软在地的贤惠厉声骂道,“存心给我添堵是不是?还不快收拾干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贤惠想动,四肢却像灌了铅,喉咙里一阵腥甜,剧烈的咳嗽排山倒海般涌来,她蜷缩起身子,咳得浑身抽搐,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被拖回那间堆放杂物的偏房,再也没能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起初吴夫人还骂她装病偷懒,后来见她是真起不来了,才嫌恶地请了个郎中。郎中搭了脉,只是摇头。药是灌了几副,却像石沉大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偏房里又暗又潮,只有一扇小窗透进微弱的天光。贤惠躺在硬板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旧棉被。她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清醒时,能听见窗外吴夫人指挥新买来的小丫鬟做事的声音,和她当初来时一模一样。昏睡时,总会梦见家乡那条清澈的小河,还有母亲模糊的笑容。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咳出的血染红了胸前破旧的衣襟,像雪地里绽开的残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一个寂静的凌晨,连鸟儿都还未醒的时候,十六岁的唐贤惠轻轻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她的眼睛望着那扇小窗,窗外,天还没有亮透,是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灰蓝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吴夫人得知后,用帕子掩着口鼻,站在偏房门口朝里望了一眼,皱眉吩咐道:“真晦气。赶紧找领席子卷了埋了,屋里用艾草好好熏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下人们忙不迭地进去收拾。没人注意到,床边的石砖地上,似乎有一小块深色的印记,是打翻的汤药,还是少女凝固的泪,早已无从分辨。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们的故事,如同那些被妥善存放在药柜里的草木精华,在时光的浸泡下,慢慢地析出它独有的有苦涩有甘甜有悲惨的滋味。</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十四、渡江重整千帆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报国未忘一寸心</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长江的水,在1948年春的桐城县段,显得格外浑浊。陈定一站在江边,望着对岸若隐若现的灯火,眉头紧锁。50的年纪,眼角已被岁月和政治斗争刻下细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书记,风大,回去吧。”警卫员小张递上一件打补丁的外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接过衣服却不穿上,“小张,你说这江水为什么总是向东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张愣了愣,“地势西高东低呗,老师教过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是啊,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可我们革命者偏偏要往最难的地方去。”陈定一语气平静,目光却依然锁定在江对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远处传来隐约的炮声。淮海战役已经打响,尽管桐城暂时平静,但谁都知道这种平静不会持续太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到县委临时驻地——一座废弃的祠堂,组织部长老周早已等候多时。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定一同志,刚接到消息,国民党74师有一个团正朝桐城方向撤退,预计明天下午到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走到简陋的沙盘前,“老百姓转移工作进展如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已经转移了三分之二,但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不愿意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必须全部转移,”陈定一拳头轻轻砸在桌子上,“国民党残兵比狼还凶残,不能留一个老百姓冒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夜深了,陈定一还伏在油灯下研究地图。小张端来一碗红薯粥,“书记,您一天没吃东西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这才感到胃里空空如也,接过碗狼吞虎咽。忽然,他停下来,“小张,把你那半块饼给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张疑惑地从兜里掏出舍不得吃的半块玉米饼。陈定一接过饼,披上外套就往外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祠堂角落住着一位七十多岁的盲眼婆婆,儿子参加新四军牺牲了,坚决不肯离开老家。陈定一把还温热的粥和饼递给老人,“阿婆,趁热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书记,你又没吃吧?”老人虽然看不见,心里却明镜似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吃过了,您放心。”陈定一帮老人整理好单薄的被褥,又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上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一幕被站在门口的老周看在眼里。等陈定一出来,他递过一支烟卷,“定一,你这样不行,身体垮了怎么领导我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两个老战友蹲在祠堂门口抽烟。烟雾缭绕中,老周低声说:“地委指示,要我们坚持游击战,但不要硬拼,保存实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深吸一口烟,“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百姓受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个情况,”老周声音更低了,“城里可能有内奸。最近几次行动,国民党都好像提前知道消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眉头紧锁,“查!但要暗中查,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打草惊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清晨,雾锁大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带着小张化妆成渔夫,划一条破旧小船往江对岸去。对岸镇上有我党一个重要联络点,负责人老王掌握着内奸线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船在江心摇晃,忽然岸边传来枪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趴下!”陈定一把小张按在船底,自己继续划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小张年轻的脸庞吓得苍白,“书记,您趴下,我来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别争!你水性好,万一船翻了,我还指望你救我呢。”陈定一居然还笑得出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靠岸后,他们钻入芦苇丛。联络点设在镇上的中药铺里,老王早已等候多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书记,您怎么亲自来了?太危险了!”老王又惊又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别客套了,什么情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王神色凝重,“内奸很可能是县委内部的人。这是几次泄密的时间点和当时在县委的人员名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看过名单,脸色越来越沉。上面有几个他十分信任的名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返程时雾更大了,这既是掩护也是危险。船到江心,发动机突然熄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糟糕,油管堵了。”小张试图修理,但无济于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船在江心打转,随时可能被发现。陈定一忽然脱掉外衣,“我推船,你掌握方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行!江水太急,太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执行命令!”陈定一跳入冰冷的江水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就在他奋力推船时,远处传来马达声——国民党的巡逻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张急得满头大汗,“书记,快上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继续修发动机,别管我!”陈定一在刺骨的江水中奋力推着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奇迹般地,发动机突然响了起来。小张把陈定一拉上船,加速向对岸驶去,恰好躲进一片芦苇丛,与巡逻艇擦肩而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到县委,陈定一发起了高烧。但他没有时间休息,连夜召开会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会上,他暗中观察名单上的每个人。当讨论到下一次转移群众行动时,他故意提供了假情报,只有内奸才知道的假计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果然,第二天国民党军队突然改变部署,直扑假计划中的地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内奸浮出水面——竟然是县委副书记李志远,一个与他并肩作战多年的战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当晚,陈定一独自一人来到李志远住处。李志远正在烧文件,见到陈定一,一点也不惊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什么时候开始的?”陈定一平静地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志远苦笑,“我弟弟在他们手里,没办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救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来不及了......”李志远突然掏出手枪,但不是对准陈定一,而是对准自己太阳穴,“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枪响之前,陈定一大喝:“你弟弟已经救出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志远的手停在半空,“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早就怀疑你了,也早就派人去救你弟弟了。昨天得到的消息,人已经安全到达解放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志远的枪掉在地上,整个人瘫软下来,泣不成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捡起枪,“党内会给你处分,但现在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我们需要你向国民党传递假情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李志远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48年秋天,桐城解放。陈定一站在县委门口,看着欢呼的人群,心中却想着那些没能看到这一天的人们。</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张兴奋地跑过来,“书记,省里来通知,调您去负责安庆地委工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点点头,目光越过欢庆的人群,望向远方。革命胜利了,但建设国家的重任才刚刚开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四九年的春天,长江北岸旌旗招展。已是中共安庆地委副书记的陈定一站在江边,望着滚滚东流的江水,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激动。他刚刚接到命令,随解放军渡江南下,负责城市企业的接收工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定一同志,部队明天凌晨渡江,你们接收组跟在第三梯队。”第二野战军的一位参谋向他交代任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点点头,目光越过江面,望向南岸。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青涩少年时,就跟着叔父在长江上押运货物,从大通到上海,对这段水路再熟悉不过。那些年,他亲眼目睹外国轮船在长江上横冲直撞,中国船员受尽欺辱,从那时起,革命的种子就在他心中生根发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一站是哪里?”陈定一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铜陵县。桐城江对面的铜陵将是江南第一个解放的县城。”参谋答道,“然后是青阳县、繁昌县、芜湖市……蒋军防线已经土崩瓦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深吸一口气,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他想起了妻子陈元,这位坚强的女性如今担任安庆市法院院长,他们已经三个月没见面了。战争年代的夫妻,聚少离多已成常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次日凌晨,千帆竞发,解放军强渡长江。陈定一乘坐的船只在中流遭遇了零星炮火,但很快对岸就传来了捷报。正如参谋所言,铜陵县成为江南第一个解放的县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踏上南岸的土地,陈定一立刻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他面临的第一个重大考验,是铜官山矿的接收工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属国民党党产的主任官员已经逃跑,工人们自发组织护矿队,防止了设备流失。”当地地下党的同志汇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直接来到矿区,眼前的景象让他震惊。工人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同志们,从今天起,铜官山矿属于人民了!”陈定一站在一个木箱上,高声宣布。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很快发现,矿区面临严重粮食短缺。工人们已经三个月没有领到足额工资,许多家庭靠野菜度日。陈定一当即决定,从部队给养中调拨部分粮食解燃眉之急,同时组织人员到周边地区采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不合程序吧?”有工作人员犹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工人的吃饭问题是头等大事!”陈定一斩钉截铁,“责任我来承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整顿矿山的同时,陈定一还兼任芜湖市市委委员兼工会主席、芜湖市燕矶山医院党委书记等职。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以上,战争年代留下的旧伤时常发作,但他从不言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五月,上海解放的消息传来。陈定一奉命调往上海,任上海轮船公司党委副书记。临行前,他特意绕道青阳县,那里有他多年未见的堂弟陈五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五一当时还是青阳中学初一上学,一个满怀理想的少年。两兄弟相见甚欢,陈五一带着堂兄参观了童埠圩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定一哥,你看,你走后,我父亲组织灾民把童埠围修好了。”陈五一兴奋地指着一望无际的稻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欣赏堂弟的干劲儿,但也注意到学习方法。分别时,他叮嘱道:“五一,要听毛主席话,坚定的跟共产党走,做一个无产阶级接班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上海,这座东方巴黎,刚刚解放的城市百废待兴。上海轮船公司的情况尤为复杂,原有管理人员惴惴不安,工人对政策不了解,特务分子暗中破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到任后,没有急于撤换原有人员,而是首先深入码头、船厂,与工人同吃同住。青年时期在长江押船的经历,让他对航运业有着天然的亲切感。他能准确说出各种船型的特点,了解不同航段的险滩暗礁,这让他很快赢得了工人们的信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天傍晚,陈定一在造船厂与老船工聊天时,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陈毅市长来视察工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定一同志,听说你最近直接住到码头来了?”陈毅笑着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想尽快熟悉情况。”陈定一回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你是安庆地委副书记出身,现在来做企业工作,感觉如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沉思片刻:“企业工作和地方工作有相同之处,都要依靠群众。不同之处是生产恢复更为紧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毅点点头,又问:“你对今后工作有什么想法?”</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个问题让陈定一思考良久。当晚,他辗转难眠,青年时期在长江上押船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想起了船工们的号子声,想起了险滩上的生死瞬间,想起了自己最初为什么参加革命——要让中国的江河湖海真正属于中国人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他主动找到陈毅市长:“陈市长,我青年时常在长江押船,对长江航运最为熟悉。如果组织同意,我请求调任长江航运工作,为重建长江航运系统出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毅有些意外:“上海的工作刚有起色,你却要求调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长江航运关系到半个中国的经济命脉,我在这方面有些经验,应该用在最需要的地方。”陈定一诚恳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经过研究,组织上最终任命陈定一出任长江航运上海分局党委书记。这一干就是十余年。在他的领导下,长江航运逐渐恢复生机,成为连接华东与华中、西南的经济大动脉。</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三十五、<i>江流不尽初心在</i></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i> 薪火相传使命新</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二十年后,1963年的上海,黄浦江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已经六十多岁,担任长航上海分局党委书记。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更深的皱纹,但眼神依然清澈锐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书记,有您的访客。”秘书轻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办公室里进来一位中年男子,鬓角已斑白,但身姿笔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张?”陈定一惊喜地站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书记!”两人紧紧握手,仿佛又回到了枪林弹雨的年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小张现在已经是安徽省里的干部,来上海开会特意来看老领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傍晚,两人在外滩散步。江风拂面,夕阳洒在黄浦江上,波光粼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还记得桐城那段岁月吗?”小张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怎么不记得?那时你还是个毛头小子,现在都当副厅长了。”陈定一笑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要不是您,我早就死在长江里了。那次您跳下江推船,落下了一辈子的风湿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摆摆手,“那些年,谁没留下点伤病?能活下来看到新中国建设得这么好,值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小张忽然说:“李志远上个月去世了。临终前他让我一定转告您,他一生感激您给了他改过自新的机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停下脚步,望着江面,久久不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去桐城中学当了十年校长,培养了大批人才,算是将功补过了。”小张补充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人啊,都会犯错,重要的是有机会改正。”陈定一轻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六三年冬,陈定一感到身体每况愈下。战争年代留下的多处伤病不断折磨着他,医生建议他静养。思考再三,他向组织提交了退休申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获准退休后,陈定一的第一站便是青阳县。他想看看堂弟陈五一这些年的成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青阳县委的领导大多是陈定一当年的部下,他们热情接待了老领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书记,五一同志现在已经不是县农林水利局的技术员了。”县委副书记笑着说,“他工作表现出色,已经从农林水利局调任县委书记王克东的秘书工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心中欣慰。当晚,兄弟俩再次相聚,陈五一已经成熟许多,言谈举止间透着沉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定一哥,你记得当年提醒我要坚定的跟着共产党走?这些话我一直记着。”陈五一感慨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看到你的成长,我很高兴。”陈定一拍着堂弟的肩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青阳小住几日后,陈定一启程返回安庆。妻子陈元还在那里工作,担任安庆市法院院长。多年来,两人因工作分隔两地,如今终于可以团聚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船行江上,夕阳洒满金光。陈定一站在甲板上,望着这条他奋斗了一生的长江,心中充满平静。江水奔流不息,正如他们这一代人的革命事业,后继有人,永不停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回到安庆家中,陈元已经准备好简单的饭菜。两位革命伴侣相视而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桌上的家常菜散发着热气,窗外长江静静流淌,见证着这一代人的奉献与坚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退休后有什么打算?”陈元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定一望着窗外熟悉的江景,微笑道:“我想写回忆录,把我们在长江上的故事留下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元点点头,眼中闪着光。她知道,对丈夫而言,退休不是终点,而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为党和人民服务。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九七二年的五月,皖南的天气已然是潮热难当。青通河边,垂柳的叶子蔫蔫地打着卷,混着泥沙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带来的草木气息,浑黄而缓慢地向北流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属于那个年代的躁动与沉寂交织的氛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辆半旧的吉普车扬起尘土,停在了一处略显破败的院门前。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我父亲陈五一,他身形健硕,脸上带着恭敬而又有些拘谨的神情。紧接着,一位略显肥胖但矍铄的老者缓步下车。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着,虽然年事已高,背脊却挺得笔直,眼神锐利而沉静,仿佛能穿透时光。他,就是我的伯父,陈定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是他在动荡年月里,最后一次回到故乡青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陪着伯父,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重访两个地方:一个是曾经轰轰烈烈修建的童埠圩;另一个,则是深藏在茗山冲里、在抗日烽火中诞生的革命根据地。我那时在上初中,还是个半大的小子,对于这位只在父辈口中听说过的、带着传奇色彩的伯父,充满了好奇与敬畏。他们出发时,我扒在门框边,怯生生地张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几天后的傍晚,他们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伯父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疲惫,眼神里有追忆,有感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他坐在堂屋的旧藤椅上,接过我母亲递上泡好的九华茶,目光缓缓地扫过这间老屋,最后落在了正趴在长条桌上写作业的我身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感觉到那目光,紧张得连握笔的姿势都僵硬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招了招手,声音温和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小家伙,过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看了眼父亲,父亲微微点头。我放下笔,挪步过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伯父仔细端详着我,那双看过太多历史风云的眼睛,似乎要在我稚嫩的脸上寻找什么。他摸了摸我的头,手很大,指节粗硬,布满老茧,是常年握枪和劳作留下的印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叫陈东远,对吧?”他问父亲。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是,远近的远。”父亲连忙回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陈东远,远东……”伯父喃喃地念了两遍,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丝真切的笑意,那笑意驱散了他脸上的严肃,显得格外慈祥,“好名字。五一啊,你们这一辈叫‘五一’,是纪念你父亲五一岁;他这一辈叫‘东远’,希望是个能颠覆远东的人。我们陈家,又有革命的人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东远,听说你书念得不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红着脸,点了点头,又摇摇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要努力学习!”他的语气陡然加重,每个字都像锤子敲打在心上,“现在的条件,比我们当年钻山沟、吃树皮的时候,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学好本领,将来才能报效国家。记住,个人的前途,和国家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国家需要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似懂非懂,但被他话语中的郑重所感染,用力地点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伯父做出了一个让全家都感到意外的邀请:“放了暑假,要是你父母同意,就到安庆我家里来住些日子吧。安庆城里图书馆书多,你也可以听听我们这些老头子讲讲过去的事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个邀请,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平静的县域生活,激起了巨大的涟漪。整个六月,我都在兴奋与期盼中度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暑假伊始,父亲亲自把我送上了去安庆的运货汽车。伯父的家在安庆城里一个安静的院落里,砖木结构的老房子,简朴而整洁。那个暑假,成了我少年时代最珍贵的记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夏日的午后,酷热难当,知了在院中的大槐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我和伯父常常搬了竹椅,坐在通风的廊檐下。他摇着一把大蒲扇,慢悠悠地,便开始讲述那些尘封的往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能将我瞬间带入那个血与火的年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讲起在开创桐城根据地,如何和战友们靠着老百姓送来的几个红薯,在冰天雪地里坚持战斗;讲起一次深夜突围,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身边的战友突然就倒了下去,再也没能起来;讲起他们如何用土造的地雷,炸得日本鬼子的巡逻队人仰马翻;讲起胜利之时,乡亲们敲锣打鼓,拿出珍藏的米酒欢迎队伍,那酒,是他一生中喝过最甘甜的滋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时候,谁也没想过能活到今天。”他常常以这样一句话作为故事的结尾,目光望向远方,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些牺牲的战友们年轻的脸庞。“我们能活下来,看到新中国,是幸运的,更是负有责任的。东远,你说,这用无数鲜血换来的好光景,我们是不是得拼了命地去守护、去建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捧着脸,听得入神。那些原本只在课本上看到的“革命”、“牺牲”、“奉献”等词汇,在伯父的故事里,变成了有温度、有声音、有画面的具体形象。我仿佛能看到茗山深处的篝火,能听到纵阳江边的号子,能感受到那份超越生死的信念。</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时,他也会沉默良久,然后叹口气,说一些我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的话:“革命的路,很长,也很复杂……有时候,也会走弯路。但无论如何,为老百姓谋幸福的这个初心,不能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多月的时光飞快流逝。离开安庆前夜,伯父把我叫到书房,送给我一支崭新的钢笔和一套《红星照耀中国》。他在书的扉页上,用工整而有力的字迹写下一行字:“赠陈东远侄子:努力学习,继往开来。陈定一,一九七二年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81年初,陈定一病重,住进了安庆医院。医生诊断是肝癌晚期,与当年在冰冷江水中落下的病根有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的战友、妻子陈元守在病床前。(陈定一和陈元没有生育孩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别哭丧着脸,”陈定一虚弱地笑道,“我这一生,从桐城到上海,见证了旧中国的灭亡和新中国的成长,值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弥留之际,他仿佛又回到了桐城江边,听见了枪声和呐喊声,看见了那些早已逝去的面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等我得到消息赶去安庆看他时,“东远”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说,“江水总是向东流,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他的话没说完,但我明白。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这一代人的使命即将完成,接下来要靠我们年轻一代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1981年3月,陈定一在安庆病逝,结束了他从陈葆元二当家到革命者再到建设者的一生。追悼会上,来自全国各地的悼念者排成长队,有高级干部,有普通工人,还有他曾经帮助过的老百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在整理陈定一遗物时,发现了一个旧日记本。最后一页写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一生辗转多地,任职多处,但最难忘的还是桐城岁月。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那里的人民教育了我:革命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地位,而是为了让每一个普通人都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若问这一生可有所悔,唯恨未能做更多实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长江水依然东流,带走了一个时代,又带来了新的时代。陈定一这个名字, eventually 湮没在历史长河中,但他所代表的那一代人的精神,如同长江之水,永不停息地流向未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注:图中诗词是我父亲陈五一手稿。</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b><b style="font-size:22px;">三十六、<i>尾声:根脉与新枝</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历史的洪流,裹挟着无数的个人与家族,奔涌向前。那曾经在七星河畔、大通古镇上熠熠生辉的“陈葆元”金字招牌,仿佛在一夜之间,融入了更为广阔而汹涌的江河。公私合营的浪潮,不是终结,而是一场深刻裂变的开始,是将一滴浓墨滴入时代画卷的转折。陈葆元药号作为自清未独立商号的历史,在此刻定格,但陈氏一族的精神血脉,却以一种崭新的方式,在这片古老而又年轻的土地上,开启了另一段蜿蜒而壮阔的旅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铜陵总部与和悦洲的批发基地,汇入了新生的铜陵市医药公司。曾经的掌舵人,那位在商海中运筹帷幄的陈嘉谟老板,被时代赋予了新的使命,成为这家国营公司的首任总经理。这或许是一种历史的辩证法——他以个人的“消失”,换取了毕生心血所系之事业的“新生”。从私产到公器,其间的心路历程,已湮没在岁月的尘埃里,但我们能看到的是,一种顾全大局的担当与顺应时代的智慧。他将对“陈葆元”三个字的责任,转化为对一方百姓医药保障的职责,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悬壶济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家族的星火,并未因时代的变局而黯淡,反而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散作满天星辰。那位在民族危亡之际,毅然脱下旗袍、换上戎装,投身新四军的陈嘉谟养女,早已将救国救民的理想置于家族兴衰之上。她走过烽火连天的岁月,最终在总政离休,安居于北京。她的选择,是陈氏家风在宏大叙事中的一次壮丽绽放,是“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最极致的体现。而儿子陈大钱,则选择了三尺讲台,在铜陵成为一名教师,以知识的火种,默默滋养着下一代。他远离了商海的喧嚣与药草的芬芳,在平凡的岗位上,恪守着为人师表的宁静与尊严。这一武一文,一北一南,仿佛象征着陈氏血脉在时代洪流中的两种不同走向,却同样坚实而崇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在青阳木镇,“亨记”与“酉记”两块分号的牌匾也被轻轻取下,连同丁桥的药材收购站,一起并入了青阳县医药公司。产业的整合,并未阻断人的联系。陈五一的妻子唐贤珍,作为陈氏家族在新体制内的代表,继续在医药系统内辛勤工作。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唐贤珍,这位从陈氏家族走出的女性,以其才干与品德,赢得了广泛的认可,先后当选为县工商联主委和县政协常委。这不仅是她个人的荣耀,更意味着陈氏家族所代表的传统工商业者,在新中国的建设舞台上,依然找到了自身的位置,并能发挥积极的作用。她参政议政的身影,是“陈葆元”这个名号在社会结构深刻变革后,所获得的新生与尊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风雨如晦,运动迭起。在那些变幻莫测的年月里,无数家族的命运如浮萍般起伏跌宕。然而,翻阅陈葆元后人的历史,我们惊讶地发现,他们基本都平安地渡过了那些激流险滩。这份“平安”,绝非偶然的幸运。它源于这个家族深植于血脉中的那种审时度势的智慧,源于他们早已将自身命运与国家民族前途紧密相连的自觉,更源于他们通过实际行动——无论是参军、教书,还是兢兢业业服务于公有体制——所展现出的赤诚与清白。他们不是时代的旁观者,而是积极的参与者与建设者,这份主动的融入与奉献,成为了他们最坚实的“护身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裂变,意味着旧形态的打破与新生命的萌发。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神州,陈葆元后人体内那沉睡已久的商业基因,仿佛被重新唤醒。然而,这一次的创业,已与他们的祖辈截然不同。他们不再局限于一家药号、一处堂口,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全球的广阔天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更令人感慨的是,这个从传统中药商号走出的家族,其知识结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选择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将个人的理想与组织的目标高度统一。更涌现出了国际顶尖的科学家,在人类认知的前沿阵地默默攀登。从“丸散膏丹”到高精尖的实验室,从“望闻问切”到探索人体基因的奥秘,这其间的距离,何止百年?陈氏家族用几代人的跨越,完成了从传统士绅到现代知识精英与红色资本家的惊人蜕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于是,我们看到了总部设在瑞典的依爱夫跨国纺织有限公司,那绚丽的布料,编织着的是东方智慧与北欧设计的交响;我们看到了总部位于上海的伊佳林文化产业股份有限公司,它将文化的内核注入品牌的肌体,在新时代讲述着关于梦想与创意的故事;我们还看到了产品销往北美、总部在深圳的雅志洁工艺品有限公司,它将中国制造柳编的精致与优雅,送达大洋彼岸的寻常人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些崭新的企业,与当年的“陈葆元药号”在业态上已无直接关联,但在精神内核上,却是一脉相承。那是对诚信的坚守,对品质的追求,对市场脉搏的精准把握,以及那份深植于心的、永不磨灭的创业精神。它们不再是独善其身的家族生意,而是融入全球产业链的民族资本,是新时代中国力量走向世界的微小而坚实的注脚。陈葆元的后人,正如您所言,正在以他们的方式,继续为“国家民族资本的兴起”贡献着力量。他们不再是旧时代的遗民,而是新经济的弄潮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合上这部家史长卷,青通河的水依然在静静流淌,大通古镇的旧街巷依稀可辨,“陈葆元”的故事却早已超越了时空的界限。那间药号,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它的裂变,是一个家族、一个阶层、乃至一个古老国家走向现代化的艰辛历程的写照。</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根,深植于中华传统的沃土;枝,已伸向世界文明的天空。陈葆元药号作为一种实体已然走入历史,但它所孕育的精神——坚韧、开明、爱国、创新——却如同那些被它救治过的生命一样,生生不息。它的后人们,散落在各行各业,遍布于全球各地,他们或许不再提及那个曾经显赫的堂号,但他们的血液里,依然流淌着从青通河畔带来的那股坚韧而清澈的力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个时代结束了,但源于那个时代的故事,还在以新的篇章,不断续写。裂变之下,是生命力的奔涌;灰烬之中,有凤凰的涅槃。这,就是陈葆元药号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启示。</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