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风满楼

南江

<p class="ql-block"> 九五年动迁前,我住的城厢老街,是江南古镇独有的模样。沿街的屋子多是简易砖木结构,底层门面是一块块能拆卸的移动木板,白天卸下敞开门堂,夜里拼拢便是屏障;二楼的窗户是粗笨的木框,糊着的窗纸或装着的玻璃,总蒙着一层经年的灰,透着几分陈旧的慵懒。</p><p class="ql-block"> 可若拐进老街纵横交错的支弄,又是另一番天地。弄堂深处藏着不少老式石库门住宅,斑驳的青砖墙上,雕花的门楣虽蒙了尘,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致;厚重的黑漆大门带着铜环,推开时“吱呀”一声,像在诉说着过往的显赫——能住在这里的人家,从前大抵都是有些来头的。</p> <p class="ql-block">  老街的弄堂细长又曲折,像一张铺开的网,纵横交错却四通八达,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也藏着各行各业的人。多数院落都像滑稽戏里的“七十二家房客”,挤挤挨挨住着十几户人家,把个不大的院子填得满满当当。这些住户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南腔北调的方言,却都有本市的户口簿。</p><p class="ql-block"> 这院子里,真是鱼龙混杂,既藏污纳垢,也藏龙卧虎。有戴着老花镜、说话文绉绉的名牌大学教授,也有嗓门洪亮、天天忙着调解邻里矛盾的居民小组长;有脚步匆匆、总揣着个记事本的政工干部,也有穿着工装、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的工厂工人;有低调本分、守着个小铺子的工商业主,也有游手好闲、整天在巷口晃悠的无业游民。</p> <p class="ql-block">  可即便如此,大家平日里倒也和睦。偶尔因抢着用自来水、晒衣服占了地方起些争执,也总能很快平息——只因院里有位德高望重的居委会书记,她的身影就是“定海神针”。那个年代的居委书记,威望极高,说的话在这片小天地里堪比“圣旨”,连最调皮的孩子见了她,都得乖乖收敛性子。我小时候在路上撞见她,更是远远就绕着走,心里又敬又怕。后来我才知道,居委会办公的那栋小楼,原本竟是我家的老宅——这份难以释怀的愤怒,像根细刺,在我心里扎了好多年。</p><p class="ql-block"> “七十二家房客”的大院里,最热闹也最紧张的地方,要数那个唯一的水龙头。水龙头常年“哗哗”流着水,从早到晚都排着长队,桶挨着桶,人挤着人。为了公平,大家约定了“一桶水一个竹牌”的规矩,每家每户都守得严实,没人敢逾矩。天还没亮,大院就醒了,各种口音的喧闹声此起彼伏:苏州话的软糯、上海话的伶俐、苏北话的爽朗、宁波话的清亮……像一首杂乱却鲜活的晨曲。</p> <p class="ql-block">  我小学班里有个女同学,叫王静,还有个不雅的绰号叫“撒屎泡”,是个宁波姑娘。她母亲的大嗓门,在大院里是出了名的——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全院人还在甜美的睡梦里,就会被她那公鸡报晓似的嘹亮嗓音惊醒。“阿囡!快起来烧饭!”“张家姆妈,借把剪刀用用!”那声音穿透力极强,能从大院这头传到那头,连隔壁弄堂都听得清清楚楚。</p><p class="ql-block"> 院里的人私下里都恨透了这大嗓门,可真见了面,又都热络地喊着“宁波阿姨”,语气里的讨好藏都藏不住。宁波阿姨的丈夫,是个山东南下的残疾军人,转业后在一家事业单位坐办公室。他没什么文化,几乎是文盲,工作清闲得很,每天上班就是捧着一杯茶,从早喝到晚。</p><p class="ql-block"> 老夫妻俩一个说山东话,一个说宁波话,本就难以流畅交流,偏偏老山东的耳朵当年被炮弹震聋了,听力差得很。为了让丈夫听见,宁波阿姨的嗓门就愈发响亮,久而久之,竟成了大院里一道“独特的风景”。</p> <p class="ql-block">  我这位叫王静的女同学,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小时候长得很一般,头发常年乱糟糟的,像个鸡窝;身上的衣服裤子,都是上面五个姐姐穿旧的,洗得发白,还总不合身。老山东一心想要个儿子,结果连生了六个女儿,最后实在没了力气,才断了念想。宁波阿姨没有工作,全靠老山东的工资养活一大家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虽不至于饿肚子,却也处处捉襟见肘。当年事业单位和政府机关的工资待遇还没企业好,老山东退休后可以享受离休干部待遇,可惜他没等到那一天。</p><p class="ql-block"> 或许是家里孩子多没人顾得上,这位女同学性子像极了山东人,粗犷又野性,说话做事大大咧咧,一点也不像个小姑娘。一到冬天,她的鼻孔里总塞满黄浓鼻涕,说话时声音闷闷的,像鼻子被木夹子夹住了似的,含糊不清。更让她难堪的是,她每天晚上都会尿床,那个年代,粮食紧张,王静家每晚都是一个包子加一大碗稀粥,王静每次睡梦中寻找厕所,然后就尿在床上了。</p><p class="ql-block"> 每天清晨,宁波阿姨都会把湿漉漉的床垫抱到院子里晒,嘴里一边拍打床垫,一边喋喋不休地埋怨:“你个死丫头!又尿床!丢死人了!”邻居们听见了,就凑在一起偷偷笑,“撒屎泡”这个绰号,就是她母亲这样一天天叫响的,最后全大院、甚至班里的同学都这么叫她,没人再记得她的本名。</p> <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大院,最难忘的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煤烟味。每到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搬出煤球炉,院子里顿时浓烟滚滚,黑色的烟柱直冲天空,呛得人直咳嗽。住在楼上的住户,只能赶紧紧闭门窗,可即便如此,还是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煤烟味。</p><p class="ql-block"> 我们居委的女治保主任和户籍警,是一对“老搭档”。他们深知这“鱼龙混杂、藏龙卧虎”的大院暗潮涌动,其实居民间就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他俩却总能透过现象很本质,上纲上线的分析判断,他俩就三天两头去大院巡视,并委任一个卖葱姜的老头,让他密切关注大院里那个老教授,和一对从日本归国的华侨夫妇。令人没想到的是运动大面积开展时,这个卖葱姜的老头第一个被查出了问题,他在抗战胜利后脱下伪军军服,从长春逃到上海,隐藏在大院里,还拿到了上海户口簿。一个委以重任的线人却是汉奸,治保主任和户籍警脸上挂不住了。那老头连批斗认罪都免了,直接吃了牢饭。</p><p class="ql-block"> 后来,政治运动的风越吹越烈,治保主任和户籍警很快就忘记了那个卖葱姜的老特务带来的不快。他俩更忙了,他们走街串巷,翻查档案资料,还主动跑到居民工作的单位去走访——尤其是那些他们觉得“有问题”的居民。俩人跑得脚不沾地,一番辛勤的深入调查后,几乎摸清了院里每家每户的政治面貌。</p> <p class="ql-block">  在那个锣鼓喧天、口号震天的年代,“政治面貌”这四个字,像一个恐怖的紧箍咒,硬生生套在了那些“政治身份有问题”的居民头上。被划分成“黑五类”的家庭,一夜之间就成了过街老鼠,出门时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连孩子在学校都会被孤立,整日惶惶不可终日。</p><p class="ql-block"> 而那些贫雇农、工人成份的居民,则成了令人羡慕的“红色革命家庭”。他们走路时的姿态都变了,抬头挺胸,志高气扬,浑身透着一股“翻身农奴做主人”的傲慢,仿佛连空气都比别人的新鲜。</p> <p class="ql-block">  这条历经百年沧桑的老街,本就见证了无数风雨,此刻又一次陷入了不平静,被卷入了那场波涛汹涌的政治运动。许多被划入“黑五类”的家庭,无奈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即将卷入这场震惊世界的史无前例的运动中。</p><p class="ql-block"> 风雨飘摇的“问题”家庭,欲哭无泪的男女老少,鸡犬不宁的艰难日子——这一切,都在我们这条小街上,缓缓拉开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大幕。</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城厢大院,曾经承载了我整个童年与少年记忆的天地,青砖灰瓦间弥漫着岁月的烟火气。时光回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时大院里的孩子们总爱聚在一起嬉笑打闹,而王静却是人群中最容易被忽略的存在,像一株默默无闻的小草,安静地生长在角落。</p><p class="ql-block"> 小学六年级时,她依旧是那副不起眼的邋遢模样,与周围活泼鲜亮的同学格格不入。寒冬腊月,凛冽的北风呼啸着穿过城厢老街,王静身上那件花布棉袄格外扎眼。那是她几个姐姐轮流穿破的旧衣,布料早已失去原本的色泽,边角处磨损起球,袖口和领口也泛着油光。更让人揪心的是,棉袄里面没有厚实的毛衣御寒,只有一件颜色被反复清洗得发白的卫生衣。这种类似运动衫的衣物,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十分流行,价格低廉,却是穷人家孩子冬日里无奈的选择——这种廉价的卫生衣,也陪伴我好几年。它薄薄一层,根本抵挡不住刺骨的寒风。</p><p class="ql-block"> 没有外套的加持,破旧的棉袄根本无法御寒。每当寒风袭来,王静都会下意识地把脖子往衣领里缩一缩,双手紧紧揣在棉袄兜里,身子不住地瑟瑟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冻僵。整个冬天,她的鼻子似乎永远处于“忙碌”状态,鼻涕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只能时不时地吸一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那声音里满是窘迫与无助。可即便如此,她从未抱怨过一句,只是安静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认真听着老师讲课,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p><p class="ql-block"> 小学六年,我们虽在同一个教室里朝夕相处,却像是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从未有过一句交流。她总是沉默寡言,低着头,仿佛害怕与人对视;而我,也只是偶尔在不经意间,瞥见她那单薄的身影和略显落寞的神情,心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却终究没有主动上前搭话。</p><p class="ql-block"> 时光匆匆,转眼小学毕业,我们踏入了中学的校门。命运似乎开了个玩笑,我们被分在了不同的班级,彼此的距离愈发遥远。中学的校园更大,人也更多,我们在走廊上偶尔遇见,也只是匆匆一瞥,便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连点头示意都显得格外奢侈。在中学的那段日子,读书无用论已覆水难收,我班的男生一大半都参与了百货店偷窃行为,我是校文艺合唱队,经常参加区里、市里的演出活动。因此也躲过了班里团伙作案又被追查的严重后果。</p><p class="ql-block"> 72年下半年,毕业生分配工作,班里的同学们各自奔赴不同的人生路口:有人幸运地进了工厂,端起了“铁饭碗”;有人前往崇明农场,还有人背着行囊,远赴外地农村插队落户,在广阔天地艰难度日。而我,被分配到了闵行的一家工厂上班,未来的方向在那时看来,依旧像笼罩着一层迷雾,模糊不清。</p> <p class="ql-block">  日子在平淡的工作与生活中缓缓流淌,我渐渐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也很少再想起城厢大院里那些遥远的人和事。直到某天周末的傍晚,我闲来无事,决定去大院找发小叙叙旧。刚走进熟悉的弄堂巷口,迎面便走来一个身影。那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一袭素雅的连衣裙勾勒出姣好的曲线,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肌肤白皙,眉眼精致,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美人。</p><p class="ql-block"> 她看到我,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的阳光,温暖而明媚。她朝我款款走来,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眼神中带着几分熟悉与亲切。“怎么,老同学,不认识我了?”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像涓涓细流流淌过心间。</p><p class="ql-block"> 我愣在原地,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女子,脑海中飞速搜索着相关的记忆。那张脸既陌生又熟悉,尤其是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片刻之后,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突然浮现在脑海。“你是……哦,王静?”我试探着开口,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p><p class="ql-block"> 话音刚落,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整个人都被震撼到了。眼前的王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邋遢的“丑小鸭”,她就像一朵出水芙蓉,褪去了往日的青涩与窘迫,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美得让人移不开眼。我彻底被这巨大的变化惊艳到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王静笑着点了点头,轻声说起了她这些年的经历。中学毕业后,她和许多同学一样,被分配到了崇明农场。在农场的日子里,她辛勤劳作,默默承受着生活的艰辛。可天有不测风云,前段时间,她突然患上了乙肝,不得不暂停工作,住院治疗了两个月。如今病情好转,才刚刚回到家里休息。</p><p class="ql-block"> 我们站在弄堂口,随意地聊着天。回想起在学校的时光,那时的我们形同陌路,从未说过一句话。谁能想到,曾经那个不起眼的“丑小鸭”,如今会蜕变成这般亭亭玉立的大美女。我还沉浸在这巨大的反差带来的恍惚之中,王静看了看天色,笑着说:“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家了,以后有空再聊。”说完,她朝我挥了挥手,转身缓缓走进了大院深处,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心中满是感慨——时光真是一位神奇的魔术师,总能在不经意间,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与蜕变。</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