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那年、那月、那点儿事(12)</div><br>是那被岁月尘封的记忆深处,我那帆布包里静静躺着的,名义上是一张招工表格(其实名不符实),其实是我转正后所要办理的各种手续。它轻如薄纸,却压得人胸口发紧,那是我当时攥在手心、藏进心口的全部希望,是穷途里唯一能抓住的光。<br> <br>在那个靠“指标”说话的年代,这张纸比黄金更金贵。多少人托关系、找门路,把嘴唇磨破、把鞋底跑穿,眼里烧着志在必得的火;又有多少人,揣着满心的热望拼到最后,只落得一场空,连表格的边都摸不到,干满七年零几个月,还是得卷着铺盖离开,把青春和力气都留在黑黢黢的井下,什么都带不走。<br> <br>七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计划经济的惯性像一层厚茧,裹着煤矿这个庞大又笨重的体系。我们这些矿工,尤其是临时工,就夹在体制的缝隙里。说“苟延残喘”或许重了些,可每天抬头不见天日,低头是随时可能塌下来的煤层,连“安稳活下来”都要赌上运气,又何尝不是在夹缝里求生存?<br> 矿上看着人多,十几个区队,每个队两百来号人,可真正下井挖煤的,十有八九是从乡下、从偏远地方招来的临时工。名字换了一茬又一茬,从“轮换工”到“协议工”,称呼变了,活计没变——还是钻进千米深的井下,用铁锹挖、用肩膀扛,把黑煤从地心刨出来。我算是个例外,托了点零星的关系,可到头来,还是没跳出采煤队的圈子,照样在井下摸爬滚打,一身煤屑洗了又沾,洗不掉的是底层人的宿命。<br> <br>我们这群站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早就习惯了苦。井下的风是凉的,煤尘能呛得人肺疼,顶板掉渣时的声响能把人魂吓飞,安全隐患像藏在暗处的狼,随时可能扑上来。可这些都不是最熬人的——最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是“八年之痛”。那是悬在头顶的刀,明晃晃地告诉你:干满八年就能转正,就能成“正式工”,可企业偏不,总在七年半的时候,把你干干净净地辞退。<br> <br>国家明明有规定,临时工干满八年,企业得签长期合同,这是给劳动者的保障。可矿上有矿上的难处,那么多临时工,真要都转正,企业扛不住。于是“七年半辞退”就成了心照不宣的规矩,规矩背后,是我们这些人的命——离开矿,我们能去哪?在井下待久了,眼里只有煤层,跟社会早脱了节;干的活是出力气的,没半点技术,到了外面,连份糊口的营生都难找。那种无助,像井下的黑暗,裹着你,喘不过气。 好在那个年代,也有敢为我们说话的人。矿务局的丁百元,全国劳模,还是人大代表,是我们这群矿工眼里的“青天”。那年他去开全国人大会议,没藏着掖着,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煤矿上百分之八十的一线工人都是临时工,干不到八年就被辞退,他们的苦,没人看见啊!”<br> <br>也多亏了丁百元,经他一遍遍奔走、协调,全国那么多矿务局,偏偏我们这儿得了特例——每年有百分之五的临时工转正指标。可这百分之五,哪是那么好拿的?从矿务局到区队,再到采煤队,每一层都藏着利益的博弈。有人托关系抢名额,有人靠送礼挤位置,等这指标真正落到采煤队,能剩下百分之三四,就已经是烧高香了。<br> <br>这一点点的机会,哪里是“希望”?分明是看不见硝烟的战场。我们这些想转正的临时工,看着那几个少得可怜的名额,既盼着、又怕着——盼着自己能成为幸运儿,又怕这机会被人截胡,怕自己再一次被命运踩在脚下。那背后的勾心斗角、人情冷暖,比井下的煤尘更脏,比顶板的石头更沉,压得我们这些想活下去的人,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