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明胜‖江湖钓远——忆万永林先生

岳州人文

万老师永林先生仙逝已十五个年头。十多年来，我多次尝试以笨拙之笔来记念这位亦师亦友的老人，但每有动念，心中就会横过一道无形之“梗”——面对熟悉的人，反而觉得无话可说、笔底亦似无枝可依。今夜，时近七月之半，民俗里的中元大节将至。面对窗外姣洁的月色，闻着空气里氤氲的烟火味，脑海深处蕴藏着的、有关万师的点点滴滴，又在无意识间涌上心头，逼着我不得不再一次坐到电脑桌前…… 江湖不远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与万师比邻而居。他住五栋西单元二楼东、我住七栋西单元二楼东，中间仅隔二个单元。虽同为岳阳河西（编者注：河西指湖南省岳阳市君山区）老乡，却基本没有什么交往，碰面也就打个招呼而已。有天晚上，我和爱人罗莉从外面回来。不知咋的，她走几步就想呕吐下，很是难受。路过万师楼下，杨师母正在阳台上晒衣服，见状，急问：“罗莉哪么了？”“老是呕吐”，我无可奈何地回答。“老万！老万！你来看看，罗莉呕吐、不舒服”，杨师母侧身朝屋里喊了几声“老万”后，对我说：“扶罗莉到我屋里来”。我正想将爱人送医院去，听师母口气，万师似乎有办法，于是，立即将爱人扶到了他家里。万师简单问了问情况，手指动了几动，笑着说：“嗯，不要紧，喝碗水吧。”“喝碗水？”我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万师。万师笑了笑，起身到卧室打了个转，又不慌不忙地走进厨房，端出一只盛了大半清水的碗，当着我们的面，口中念念有词，并用手指在水面之上划来划去，之后，要罗莉将这碗水喝下去。奇怪的是，罗莉喝下后，呕吐不知不觉就止住了。我很快反应过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符水治病，即中医上所谓的“祝由十三科”吧。 其时，很多传统的东西都已放开，但符咒治病却仍上不了台盘且至今仍然如是。万师虽以“一碗水”止住了罗莉的呕吐，而我，对此依然将信将疑。但接下来的一件事，却给我上了更生动的一课。 五岁多的儿子发烧，在某卫生室连续打了六天青霉素后仍无好转，而且是上午针后退点热，下午又发烧。这可吓坏了我们，连医生也有点怕了，建议带孩子去湘雅看看。我们抱着孩子，一步一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爱人更是一脸哭相，天似乎马上就要塌了。其时，万师下班，在后面看到我们，立即紧走几步，赶了上来关切地问道：“小尾巴怎么了？”“小尾巴”是我孩子的浑名，还是万师喊出来的——有天，杨师母买菜回来，提了几个袋子。儿子从幼儿园放学，碰上了。他以为杨奶奶袋子里肯定有好吃的，便跟在后面，奶声奶气地叫：“奶奶，奶奶！”师母回头，见是这位可爱的小子，说：“来，跟我回家，有好吃的哦”。那小子真的跟师母去了她家。师母进门，与万师开玩笑说：“带了个小尾巴回来。”万师一见，立即抱起他并拿出一些好吃的，说：“以后就喊你‘小尾巴’，好吗？”自此，“小尾巴”的名字就在院子里慢慢地叫开了。我以求助的眼神看着万师，在不安中说了儿子的情况和我们的担忧。万师听后，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决断地说：“你信我吗？如信，现在就去买一小砣肉、一条小鱼、一个鸡蛋、一把香、一刀黄裱纸，晚上等我！”晚上，万师如约而至。他在客厅里布置了一个简单的神牌位，然后上香，然后东南西北中，依方位而行道家之礼，然后烧用香火画了符的黄裱子，然后打卦，一遍又一遍，最后，以道家之礼揖手相送！第二天，儿子不仅烧退了，还能蹦能跳、能吃能喝，完全好了。后来，万师说，儿子的魂魄丢到了他外婆家门前的小水塘里，时间久了，请了师傅的师傅，才将其招回。那时，我还不知道，江湖规矩是看破不说破，哪怕明知有问题，也须事主先请、然后才能出手。而我，并没有先向万师求助，是不懂规矩；万师无求而动，是坏了“规矩”，须承受相应的因果。亲历这两件事后，我的认知，似乎也从根本上发生了一些变化：现在的正统教育并非圆融无漏；我们过来所学习的传统文化已被过滤得太多；所谓的“迷信”里，应该蕴藏有高层次的人类智慧。但变化归变化，自此之后，我与万师开始了亦师亦友、长达几近二十年的交往…… 道在日常中不知不觉中，与万师的往来多了起来。特别是他搬回河西长住后，每次回岳阳县城，都会到我这里坐坐，聊些江湖上的趣闻逸事，或喝点小酒。但更多的时候，是聊易经八卦、符咒治病、蛇法等“玄之又玄”的形而上。有天，聊得高兴了，万师说：“传你点有用的吧——想学什么？”“伤科”，我脱口而出、没加任何思索。“学伤科，要脱光衣服，才能认清和摸清全身穴位。你年纪大了，不妥当。”万师顿了顿，婉拒了我。万师办完退休手续的那天，特地来我家找我喝酒、闲聊。当时，万师酒喝得有点高，话似乎也比平常多了些。“我寿限仅六十有三，自己和朋友都算过”，万师端起酒杯，似乎端起了满满的伤感：“你也要注意六十三岁那一年哦。我算过”。我一笑以应之，根本不当回事。心想，如果真算得准，那每个人都有可能会被“算死”！ 2008年，儿子高考，成绩仅超二本十多分，填报志愿的难度很大。万师知道后，特地从河西过来，建议“小尾巴”学中医，并保证让他以后“有碗饱饭吃”。听口气，万师有收儿子为徒之意，我和罗莉高兴得不得了，为儿子填报了广西中医药学院，并且录取了。后来我才知道，万师的伤科传承有绪，一辈子只能收两个徒弟。为传我儿子，他先商量万师弟后，才建议他学中医的。“讨好了活人，必得罪了鬼神”。有次酒后，我讲了亲见某师傅用铁钉钉杀“鬼神”之做派后，万师感慨地对我说。“尽力将其劝走，不要伤害它。存了这样的善念，路才能越走越宽”。 有次，万师之邻居一个电话将他从河西喊来荣家湾，原来是他家厕所的下水道被堵、污物漫流到了客厅。万师进屋后，看到满地的污物，却象没事一般，连多余的话都没讲一句，默默地拿起工具，将地面扫了又扫、冲了又冲。我虽帮忙扫了几下地、冲了几桶水，万师却多次在友好中褒扬我，生怕埋没了我的功劳。“你有易经基础，还有悟性，不学点东西，太可惜了。”万师带我出去办了几回“事”、那天在我家又喝了点小酒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劝我。万师稍作停顿，又说：“鬼神之学，是老祖宗留下的绝学。想学的，人品不行，不能教；想教的，又不愿学。哎！”其实，我当时不是不想学，而是有个“小算盘”在作怪：我还算年轻，上进之心尚存，怕学这些“另类”的东西后，被单位看成“另类”；而且，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时间来学。万师知我心意，也不勉强，但仍不时在闲聊中讲些相关的知识，将我一步步带到了可看见“江湖”大门的远方。回想起来，万师和我说得最多的，是“道在日常中”这句话。他告诫我：“心存善念，多做善事，则时刻都在修行中。” 命呀命闲聊时，我们也多次讨论过“命”这个话题。但人到底有没有“命”，我至今仍在迷糊中。万师去世那年、也就是2011年的农历六月十八，他从岳阳河西来县城办港澳通行证，准备和师母去深圳女儿家住段时间。晚饭后，我们坐在客厅，都喝了点酒，很随意地闲聊、也扯得很开。他说，这次准备到深圳住个把、二个月。等他从深圳回来，就让“小尾巴”拜师，小针刀已经为他磨好了。后来，他又说：“有个大秘密，从深圳回来后，再告诉你们！”“什么大秘密？”“等我回来了再说”，万师坚持着要保守秘密。到底是什么大秘密？万师不肯说，我也只能把这疑问存到心底。农历八月十六，接万师弟电话，说他父亲脑溢血在岳阳市二医院动了手术。我和罗莉立即赶去看望万师。其时，万师已不能说话，但意识清楚。罗莉喊他，他睁开眼晴看着她；我抓住他的手，他用力握紧我，不肯放开。我想，他应该是有话跟我们说吧——不知是他想说“小尾巴”拜师之事，还是想说他心中的那个“大秘密”，或者其它……其时，师母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们从深圳回来后，前几天吃晚饭时，万师手中的筷子不受控制地掉到了地上，象是中了风。她马上打万师弟电话，刚好，万师开救护车的舅侄正在河西。他们立即将万师送到市二医院抢救。万师的开颅手术做得很好，但引发的炎症却一直控制不了。语气中，满满的是担忧。农历八月二十二，万师生日，满六十三岁。我和罗莉再次到二医院看望万师。其时，躺在病床上的他，已枯瘦如柴，意识亦已处于昏迷中……农历八月二十四，万师驾鹤西返。这虽在意料中，我和罗莉听到噩耗后，仍然泪流满面、放声大哭……后来，我和罗莉多次猜测万师所说的“大秘密”到底是什么，结论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算自己寿限仅有六十三，而他从深圳回来时，基本上已过了六十三岁。可见，命是算不准的。万师也确实活过了六十三岁，但仅仅是多了二天！我至今不解的是，2024年农历正月十七，我六十三岁初度。二月初二上午，骑代步电摩去买菜。在宽敞、无人的大路上，时速与自行车差不多的电摩滑入路边而倒地，造成右臂肩关节处粉碎性骨折，不仅缝了九针、还打了一块钢板六个钉，而且至今仍未完全康复！我刚进六十三岁仅十余天，就真的出了个意外！你说，人到底没有“命”呢？不过，换种思维，这又是大好事：至少，我往后的岁月肯定要比现在顺畅得多！ 江湖犹有传说万师远钓，虽江湖仍在，但已寂寞了许多。不过，有关万师的传说却并没有消减。首先要说明的是，万师有正经的工作，而且是单位的业务骨干，并不以此讨生活。万师之趺打损伤诊治、小针刀治疑难痛症和治毒蛇咬伤等堪称民间绝活；而八卦、符咒、小六壬、驱鬼送神等神秘之学亦颇有造诣，故与其相关的江湖传说颇多。1997年秋，正在上班的我突接罗莉电话，说她倒在厕所里起不来了。岳阳县人民医院的医生检查说是腰肌劳损，只能卧床休息、静待康复。当时，儿子读高二、我那点想上进的小心思仍在，家里还真离不开她的操持。我打电话给万师说了罗莉的情况。万师说，他下午过来。当时，他老人家已基本长住河西了。万师来后，立即用小针刀结合推拿等为罗莉治疗，三十多分钟后，万师说：“罗莉，起来，吃饭去！”罗莉明显没有信心，万师见状，很坚定地说：“起来！我说你能起来就能起来！”罗莉在万师的鼓励下，艰难地撑着双手，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伸手想拉她一把，万师用眼神止住了我。慢慢地，罗莉将脚移出床外，并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开步子。哈，真的能走动了。当时，接万师来岳阳荣家湾的司机晏师傅，惊讶得将嘴巴撑成了一个大圆——“奇迹，奇迹！”前几天，在院子里碰到晏，他还在问我“为嫂子整病的那个万爹还好吗？”通则不痛、痛则不通。治疑难痛症的关键是找“堵点”或曰“痛点”。学院派是以按压、经络、穴位等方式定“痛点”。万师则以“水”（口水亦可）为媒，结合咒语定“痛点”。虽说条条道路通罗马，但前者远且不很准确，后者近而准确且快速，故实有高下之别。 其实，万师的伤科被传得更加神奇：程海波先生任职常德时，不慎摔伤了腿，行走十分困难。更要命的是，半个月后，他须站着做一个近二个小时的大会报告。程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与万师同在河西工作，深知万师的伤科水平。他委托其弟专程将万师送到常德为他治疗。万师亦不负所托，让程毫不费力地作完了大会报告。为程海波先生治伤之事是万师亲口所讲，但他为我岳母治伤之事却是我亲眼所见：某天深夜，岳母下楼梯时一脚踏空，从二楼滚了下来，致腰椎两处错位，县人民医院的骨科名医说须卧床休息三个月以上。我请来万师，他先用手法为我岳母正位，再将草药和雄鸡捶打在一起，最后用白酒调敷到伤处。大约十天左右，岳母就基本上可以自己起床、吃饭和大、小便了。 蛇法，似乎是告化子的绝技，江湖上相关的传说更多。但它神神密密的，谁也说不清楚。有次，一个朋友——他与万师是同事，闲聊时告诉我，万师傅的蛇法很厉害。“那是九几年的时候”，他说：“我父亲傍晚时上山砍柴，被土皮蛇（编者注：土皮蛇，学名“短尾蝮蛇”，体长60-70厘米，背部灰褐色，如泥土颜色，有深色圆形斑块； 短尾蝮蛇的毒是混合毒素，局部组织坏死风险高，被短尾蝮蛇咬病例数量居湖南首位）咬到了小腿。当时，交通很不便，已经没有了回去的班车。我找万师傅想办法。万师傅问我相信他吗，我说肯定相信你。于是，他坐到椅子上，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之后，用双手紧紧地箍住膝盖稍下的小腿部，说没问题了。第二天，我和万师傅赶回老家，见父亲的小腿部肿得这么粗。”他用双手比了个大碗粗的圈，说：“奇怪的是，仅肿到了万师傅箍住的那个地方，之上却没有肿。后来，敷了几天万师傅的草药就完全好了”。这位朋友是个很实诚的人，应该不会无中生有、乱说一气。据说，万师治蛇伤从未失过手，但有次却留了个尾巴：万师施治时，事主一句唐突过分的话，让他心里打了个“顿”。就是这个“顿”，伤处敷了二十多天药都没法收口。 江湖上的卜卦方式有二：曰梅花易数、曰六爻，但常人重法则，高手重外应。万师卜卦，似多用六爻之法结合小六壬之课而断之。他曾和我讲过他引以自傲的一卦：有个老同事家宅不宁请他化解。他用六爻结合小六壬，卜得其父亲之墓西北方的地下有物作怪。那位同事根据他所说的方位和距离，挖出一段枯木并烧毁后，家中的怪异之事从此不再。此卦的神奇之处在于：不仅断准了方位、更断准了距离。稍有易经八卦知识的人都知道，这不是一般的难。还有，万师的“一碗水”，据说可镇痛一对时，可以保证小朋友承受住接骨的巨痛而不哭不闹。…………我不知道，万师到底还有多少个传说散落在江湖上，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文中所记录的，足以代表他的水平和在江湖上的影响力，亦足以颠覆我们已有的认知。 多余的话“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何况，万师江湖钓远已十多年了，早已淡出人们的记忆，《万氏族谱》上也仅留下了“万永林”这三个字供后人怀想。令人欣慰的是，听说万师弟较好地继承了万师的种种绝技。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呀！此刻，夜已很深、很深。我抬头望向窗外，一颗流星划过，消失于遥远的天边。我想，这流星，亦或正如万师的一生吧——曾照亮过自己，更照亮过他人。 2025年9月梧桐叶落之时初稿于荣家湾之小文谊庄 作者简介 钟明胜，湖南岳阳人，生于1962年，原公安系统四级高级警长，现已退休。钟明胜是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正事之余，以读书、藏书、集画、玩砚养性怡情。钟明胜，网名“江湖散人”，自认为“偶著小文，虽多获谬赞、亦偶得小奖，实乃余事之余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