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电视屏幕里,长安街肃穆庄严。九十岁的老兵胸前勋章累累,当主席俯身与他握手时,老人颤抖的手指紧紧回握,浑浊的双眼泛起泪光。我坐在沙发上,不觉已热泪盈眶。</p><p class="ql-block"> “姥爷,你怎么哭了?”八岁的小宝从电脑游戏里抬头瞥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手指在键盘上噼啪作响。我没回答,只是望着屏幕。空中梯队呼啸而过,最新型的隐形战机划破长空,留下七彩烟带。然而在我眼中,那些飞机的轮廓渐渐扭曲变形,变成了另一种飞机——机翼下涂着血红日徽,投下的不是彩烟,是炸弹。</p><p class="ql-block"> “嗡嗡嗡——”电视里战机的轰鸣声与我记忆中的重叠在一起。我的眼眶湿了,视线模糊了。“小宝,”我突然站起身,走到孙子身边,手指颤抖地握住他移动鼠标的手,“关掉游戏,看看这个。”“等一会儿嘛,我这局马上就赢了!”小宝不耐烦地想挣脱我的手。屏幕上是分列式,年轻士兵的面庞坚毅如钢。</p><p class="ql-block"> 但我的眼前却是另一番景象——大雪封山,东北林海,抗联战士穿着破旧的棉衣,脚踩草鞋,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艰难前行。“八十年了,”我喃喃自语,“他们都没看到今天。”“谁没看到?”小宝终于稍微分了一点注意力给我。“那些死在日本人手里的人。”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p><p class="ql-block"> 小宝撇撇嘴:“日本人?我们班上有日本小朋友,挺友好的啊。”我胸口一阵刺痛。血海深仇,不过三代,已然模糊如此。“来,”我拉着他坐到沙发上,强硬地关掉了游戏,“爷爷给你讲个故事。</p><p class="ql-block"> 电视里正在合唱《保卫黄河》,怒吼般的旋律填满了客厅。“那是一九三七年,冀中平原...”我的思绪飘回了那个我从未亲身经历,却通过父亲和爷爷的讲述刻入骨髓的年代。“日本人的铁蹄踏破了卢沟晓月,他们来了,带着枪炮、刺刀和狼狗。”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沉下来,“你高祖父那时只是个庄稼汉,住在河北一个小村庄里。”小宝起初不耐烦地扭动着,但随着我的讲述,他慢慢安静下来。“那天清晨,雾很大,村里的狗突然都不叫了。”我说着,眼前仿佛看见了那片不祥的寂静,“然后,马蹄声就响起来了。”我告诉小宝,日本骑兵如何冲进村庄,如何将所有人赶到打谷场上。他们要找游击队,没有人承认,于是他们开始随机拉人出来。“他们拉出了你高祖父的邻居,一个姓李的读书人。”我说,“日本人问他游击队在哪里,他说不知道。然后他们就...”我顿住了,那段记忆即使是转述,也太过残忍。“就怎么了?”小宝问,眼睛睁得很大。“他们放狼狗咬他,还用刺刀尖挑起了他的小孙子——呲牙闹剧——”我终于说出来,“就在所有人面前。”小宝屏住了呼吸。“然后他们又拉出一个年轻姑娘,你高祖父的表妹。”我的声音开始颤抖,“他们当着她父母的面,剥光了她的衣服...”我说不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电视里正响起《太行山上》的合唱,悲壮的音符与我的故事诡异地契合。</p><p class="ql-block"> “后来呢?”小宝小声问。“后来你高祖父和几个年轻人从地道逃出去了,加入了游击队。”我说,“而那些没逃走的...全村七十八口人,包括老人和婴儿,全部被机枪扫射,扔进了村口的大坑里。”小宝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我继续讲述,告诉他地道战如何开展,游击队如何神出鬼没地打击敌人。我讲到杨靖宇将军胃里只有草棉和树皮,讲到赵一曼女士受尽酷刑仍不屈服,讲到狼牙山五壮士跳崖殉国。</p><p class="ql-block"> 电视屏幕上,新型导弹车正在缓缓通过天安门广场,那些冰冷的钢铁巨兽是国家今日的脊梁。“你高祖父后来呢?”小宝问。“他活下来了,但背上永远留着日本军刀的疤痕。”我说,“你的曾祖父——我的父亲——那时才五岁,被藏在灶台下的地道里,亲眼目睹了姐姐被...”我哽咽了。那段历史于我,从来不是书上的文字,而是父亲午夜梦回时的尖叫,是爷爷沉默抽烟时眼中的阴霾,是我童年时不敢触碰的家族创伤。电视里,镜头特写一位百岁老兵的脸,沟壑纵横的面庞上,泪水无声滑落。“为什么以前没人告诉我这些?”小宝的声音很小。“因为太痛了,”我抚摸孙子的头,“我们都希望你们这一代不再背负这样的记忆。”空中表演达到了高潮,最新型战斗机进行特技飞行,画出完美的弧线。突然,小宝站起来,走到电视前,手指轻轻触摸屏幕上老兵泪湿的面颊。“他们很疼吗?”他问。“身体上的伤口会愈合,但心里的...”我说,“我的父亲——你曾祖父——直到临终前,听到突然的响声还会惊恐地蜷缩起来。那是小时候躲在井里三天三夜落下的病根。”小宝沉默了很久。电视里,纪念活动接近尾声,孩子们向抗战先烈献花。然后,毫无预兆地,小宝突然转身,冲向电脑桌。提起一只脚,我以为他又要回到游戏里去,心头一阵失望。但没想到,他一把抓起键盘,狠狠地摔在地上!</p><p class="ql-block"> “小宝!”我惊叫起来。孩子转过身来,小脸涨得通红,眼里噙满泪水,拳头紧紧握着。“欺负中国人,”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踢出一脚喊着“王八蛋!看我揍死他吧!”我愣住了。那一刻,在我孙子稚嫩的脸上,我仿佛看见了我父亲当年的影子,看见了我爷爷不甘的表情,看见了一个民族记忆的苏醒。</p><p class="ql-block"> 我走过去,没有责备他摔东西,只是轻轻抱住他颤抖的小身子。“我们要记住,”我低声说,“但不是为了延续仇恨,而是为了不让历史重演。</p><p class="ql-block"> ”电视里,国旗飘扬,国歌奏响。我和小宝静静地站着,他的手不知不觉地举起来,行了一个稚嫩却庄重的队礼。那一刻,我知道,记忆的链条终于续上了。从我的爷爷,到我的父亲,到我,再到我的孙子,那段血与火的历史将在我们家族的叙事中继续流淌,如同黄河水,永不停息。窗外,天空湛蓝,再无侵略者的战机。但历史的回响,依然穿越八十载光阴,在我们心中震荡不息。血雾散尽,回响永存。中国人一代代传承仇雪恨,筑起了铜墙铁壁。</p><p class="ql-block"> 2025,9,3号写于北京丰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