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我的第二任师傅

九口生

说起“引路人”，那一定是我的第二任师傅了。

师傅姓陶，人称“陶县长”，也叫“陶花子”。称他“县长”，是因为师傅对司机这行当特别满意，动不动就说：“这工作好啊，给个县长我都不换！”

至于“花子”这个称呼，来历就更有趣了。师傅那张嘴，真是厉害得很，只要他乐意，能劝得动母猪奋力上树，也能让乌龟跨栏跑步。

记得刚跟师傅实习时，由于“未婚妻”的父母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导致我俩之间的关系岌岌可危。那段时间我比较消沉，除了开车，就坐在副驾驶座看着窗外望呆。有时候把她的工作证捧在手里，对着证件上面的相片左看右看，一句话也不说。师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等晚上住在旅馆，师傅跟我语重心长地说：“小九啊，个人的感情问题固然重要，但可不能影响工作啊。咱们这个工作的重要性你也应该知道，万一有个意外就会给众多家庭带来不幸。”师傅又说：“你现在还年轻，只要现在把技术学到手，好好工作，将来一定会得到她父母的认可。”师傅的话就如雨后的太阳，让我的心情越来越明朗。后面有一次未婚妻随我们车去南京玩，师傅一路上又没少替我吹嘘：

“我们这行当真不错！年纪轻轻，收入就挺高。你看我们车队那些年轻驾驶员，哪个不是早早把结婚用的家具都备齐了？有的不光给自己打一整套，连父母的也顺手给换新了。咱经常跑山里，买木头方便嘛！车站那些小姑娘，谁不想找个驾驶员啊……”

他说得眉飞色舞，把我那位听得直乐，一边笑一边偷偷看我。

那是1984年，我才二十出头。虽然人生路走得还不长，却已经学会了回过头去看看自己走过的路，想一想、理一理。

上学时不是好学生，当兵不是好战士，如今做工人，总不能再落后了。那时我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开车这门技术学到位。

师傅的技术没得挑。开车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讲究。刚上车他就点拨我：“油门是让车子往前跑的，刹车是不让它跑的。它俩是一对矛盾。车开得好不好，就看你怎么把这一对矛盾摆平。”

第一次出车住点，晚上躺在床上，师傅从我早上发车的第一脚油门说起。哪一脚是白费的浪费油；哪一脚给多了，害得后面不得不急刹。他说，要是油门控制得当，既保证了安全又节省了燃油。我一听，脸上直发烫。本来还以为自己是师兄弟中拔尖的那个，这一下，简直无地自容。

第二天，师傅特意坐上驾驶座，叫我在旁边仔细地看、对照着学，把前一晚“卧谈会”里讲的内容，钻精摸透。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心服口服。师傅每一脚油门都有它的道理，力度、时机恰到好处。上坡前早早给足油，让车借着惯性冲上去，既省油，也省了减挡的麻烦。遇到道路上有情况，提前收油，车速自然缓下来，等到障碍跟前，车已如强弩之末，轻轻一点刹车，甚至不点刹车，就能稳妥通过。而过了障碍，因为车还有余速，再提速也又快又顺。

师傅的绝活层出不穷，尤其回到合肥进汽车站的那一番操作，简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越过最后一个红绿灯，师傅轻踩油门提速，待车速恰到好处，便从容抬起油门，发动机悄然熄火。车辆沿大门右转，划出一道流畅而优美的弧线，缓缓滑入站内。速度逐渐慢下来，精准朝向洗车台滑去。抵达之时，车速几乎归零，那一脚轻刹，温柔得像姑娘手指轻轻一点。“到站了。”师傅打开车门，一声平常的通报，为一天行程画上句号。

“其实不用那么死板。进站之后先观察路线，尽量往前滑，能滑多远就滑多远，实在滑不动了就停车下客。多滑一米，就省一米油钱。积少成多，时间长了就是一笔大数目。”师傅这么跟我说。

你以为光会“滑行”就够了吗？师傅对“起步不昂头，刹车不点头”的要求，更是苛刻到极致。

每天早上出站前，他总会把刚泡好的一杯茶放到引擎盖上。圆柱形的玻璃杯，略带坡度的引擎盖，就这么大剌剌地摆着。你有本事你就开吧，师傅在边上看着呢。起步、刹车、转弯，只要这茶杯有一点点要倒的意思，他马上斜过头朝我看一眼。这一眼，就像一支无形的红色彩笔扫过我的脸颊，让我的脸瞬间通红。

最让我“发狂”的，是师傅故意在副驾驶座上佯装歪倒的演技。明明我只是方向盘稍微打得急了些，他居然整个人戏精上身，身体往右偏，他就高抬左腿；身体往左歪，立马抬起右腿，一边晃一边拉长音嚷嚷：“哎～哎哟哟哟……”那一刻，我恨不得直接开门跳车。

“咱们开的是客车，车上坐的是客人。既然是客人，就得让人家坐得舒心、坐得踏实。要是把客人晃得东倒西歪——”师傅看着我通红的脸，笑呵呵地说，“那就是我们没本事。”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暗地里咬牙，告诉自己：“集中精神，谨慎驾驶，看你还怎么演！”

别说，在师傅的言传身教之下，我真学会了把车开得像一位温文尔雅的绅士，有礼有涵，从容不迫；又像一位伺机而动的剑客，时机一到，利落出招，绝不拖泥带水。

那时候，单位里很多同事都特别喜欢搭我们的车进山，新茶上市就去买茶叶，板栗熟了就买板栗……最多的是进山买木料。那年代，家里的家具全是自己备料，再请木匠手工打造。

“我坐别人车上山，一路心惊胆战，眼睛都不敢闭。只有坐老九的车，我能放心睡大觉。”这是我最常听到的夸赞。每到这时，我就会想起师傅当年对我的谆谆教诲，脑海中便浮现出他佯装摔倒的那滑稽一幕。

师傅传给我的本事，只要有机会，我也从不吝啬，乐意教给他人。

记得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和一位同事搭班，从武汉返回合肥。那时已经晚上九点多，我正躺在休息座上小憩，却总觉得车一阵加速、一阵刹车，极不平稳。坐起来一看，原来正行驶在单车道段。开车的同事紧跟着一辆大货车，前车刹他就刹，前车加速他也加速。

我暗暗叹了口气：这分明是没遇到个好师傅啊。

我走到副驾驶座，开口说道：“速度降下来，跟车别跟这么近。”

老资格说话了，自然不用多费唇舌，他马上照做。

等到和前车拉开较长一段距离后，我接着说：“好，保持跟前车同样速度，跟着就行。”

小伙子意识到我要教他，立刻应道：“好嘞，九哥。”不错，还算听话。要是他稍有犹豫，我大概也就懒得教了。

远远看见单车道尽头出现，我当即开口：“提速，追上去。”

只见他熟练地降档、给油，车子迅速逼近货车。说时迟那时快，前方货车驶出单车道，右转向灯一闪，回归行车道。

小伙子也是聪明，不用我再多说，直接油门到底、推上六档，车子如风一般从大货车旁掠过，干脆利落，不带走一片云彩。

漂亮。

他由衷佩服地说：“九哥，早就听说您开车又快又稳，没想到跟个车就有这么多门道！”

“那当然。”我没谦虚：“你想想，要是你一直紧咬着大货车，它快你快、它慢你慢，出单行道人家让行了，你却得从三档开始重新提速、超车，又耗油又费时。估计到现在，你也才刚超过来一半。”

说话间，后方那辆大货车的灯光，已在夜色中渐行渐远、忽明忽暗。

一转眼，离开师傅已经四十多年了。他是我驾驶路上的引路人，当年传授的种种技巧，至今仍是我教人开车时引以为傲的底气。

上个月带着妻儿去大别山避暑，山路陡峭曲折。妻子望着车窗外险峻的山势，忍不住对儿子感叹：“这种路，只有你爸能开，我可真不敢。”

我一边把控方向盘，一边卖弄起师傅当年教的“秘籍”：“其实开山路，难的是右转弯。左转弯大家都会，不太容易出问题。”

“啊？为什么是右转弯更难？”妻子的身体从第二排的女王座上微微前倾，显出了兴趣。

正说着，车子驶近一处右拐弯处。“你看，”我顺势讲解，“右转弯要学会提前借一点对向车道。这样有两个好处：一是视野更开阔，能尽早发现对向来车；二是万一需要向右打方向避让时，也给右后轮留出更多余地。”

没成想，吐沫横飞之际，却瞥见她早已被窗外绵延的翠色山峦所吸引，嘴里的“嗯嗯”声完全是心不在焉的敷衍。

我不由得笑了。也是，家里有个现成的老司机，她费心学这干嘛？

望着远山，不禁想起了师傅。师傅啊，您老若是坐在车上多好，瞧瞧您带的徒弟还算合格吗？

多想听您老再夸我一句：“你小子还算争气，快赶上我啦！”

虽然，师傅教我的很多门道，随着车辆的更新迭代、道路的修建完善，慢慢用不上了。

但师傅传下来对工作一丝不苟、对技术精益求精的职场态度，将会继续发扬光大，永远传承下去。

林伟娟 那茶，那颠，那人 ——读《我的第二任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