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不与汴京同（文物散文）——德基艺术博物馆清代冯先《金陵图》

格致古社

🌈“当文物遇上文学”文物散文工程系列

推开德基博物馆厚重的玻璃门，指尖触到语音导览仪的瞬间，冷白灯光漫上一层暖黄。屏幕里《金陵图》缓缓舒展，冯宁笔下的飞檐斗拱从纸面浮起，我握着仪器站在展厅中央，仿佛踩着千年石阶，成了画里穿素色襦裙的宋代女子，一步踏入金陵城的晨光。

这金陵城，是真的不与汴京同。单是城门气象，便透着截然不同的底色。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里的汴京城门，总带着揪心的紧张——漕船桅杆眼看撞上门洞横梁，纤夫赤足在泥泞里奔逃，号子声似要冲破画纸；城门卫兵斜倚长矛打盹，城墙砖缝里长着半尺野草，商旅脚步匆匆，似怕晚一步就被铁闸挡在城外。可金陵城门不一样，半圆形瓮城像母亲张开的臂膀，三道朱漆城门依次排开，门轴铜环擦得锃亮，青灰城墙砖缝填得严丝合缝。挑菜筐的农妇慢悠悠走在最前，筐里青菜沾着晨露；推车货郎摇着拨浪鼓，车轮碾过青石板，“咕噜”声不慌不忙；骑马士人勒着缰绳，转头和卖花老妪说话，马蹄都踏得轻柔。冯宁的笔太会描摹安稳，连城门铜钉都闪着温吞的光，没有汴京的剑拔弩张，只有太平日子的从容。

顺着城门往里走，街巷烟火气更能分出两座城的不同。汴京虹桥下永远热闹，却藏着慌乱——船工手忙脚乱放倒桅杆，桥上市民挤在栏杆边探头，有人攥着衣角替船工捏汗，有人趁机兜售糖人；桥洞商贩怕被船身撞到，慌忙挪摊位，肩上褡裢都歪了。可金陵街市，是浸在温水里的热闹。“醉仙楼”旗幡在风里轻晃，酒保穿青布短褂站在门口迎客，声音透着亲切；隔壁染坊织机“咔嗒”响，蓝印花布晾在竹竿上，像巷子里绽放的小蓝花；私塾学堂的书声从半开窗里飘出，“人之初，性本善”的调子慢悠悠，连窗台花猫都听得眯眼。推独轮车的伙计把车停在街角，摸出麦饼慢慢啃，车轮旁草绳挂着给孩子的糖糕；骆驼商队走在街中央，驼铃“叮铃”响，领队胡人笑着和铁匠打招呼，驼背上丝绸衬得阳光都软了；连驴子拉的柴车都走得慢，驴子时不时甩尾巴，似怕惊扰街巷的安稳。汴京的热闹是节日狂欢，带着转瞬即逝的急迫；金陵的热闹是寻常底色，是细水长流的从容。

走出街市往郊野去，才更懂两座城的差别。汴京郊外虽有田垄，却总带着匆忙——农夫扛锄头往田里赶，怕误了播种时辰；农妇提饭篮往地头跑，粥还冒着热气；田埂孩童帮着拾麦穗，小脸上满是焦急。可金陵郊外，是真正的田园牧歌。秋阳把稻田染成金红，农妇坐在老槐树下纺织，纺锤转得慢，线轴棉线缠得整齐；牧童横坐牛背，短笛吹着不成调的曲子，牛儿低头啃青草，走几步就甩尾巴；农夫站在打谷场，连枷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麦粒簌簌掉落，筛麦竹筐扬起细尘，在阳光下像撒了把碎金。护城河边羊马墙静静立着，墙头爬满牵牛花，粉紫花朵开得热闹。这道本是战时御敌的屏障，此刻成了太平点缀，连墙根蟋蟀都叫得欢畅，没有汴京郊外的紧迫，只有岁月静好的温柔。

我握着导览仪在虚拟金陵城走了许久，从城门到街巷，从街市到郊野，直到夕阳把画里天空染成橘红，才忽然明白，金陵与汴京的不同，从来不是城的模样，而是画者的心绪。

张择端画汴京，怀着一颗忧世的心。他是翰林画院待诏，本该描摹皇家雍容，却把目光投向市井街头。他画漕运危机，是见汴河船只渐多、河道日渐淤塞；画城防松懈，是察觉卫兵懈怠，怕有朝一日外敌来犯；画街头贫富悬殊，是瞧见绸缎庄商人穿绫罗，街角乞丐却冻得缩成一团。他笔下的汴京繁华，是裹着糖衣的药，热闹表象下藏着家国忧患，车水马龙里透着对未来的不安。《清明上河图》哪里是描盛世，分明是一曲盛世危言，是他借画笔向朝堂发出的警醒。

可冯宁摹金陵，怀着一颗颂世的心。他是乾隆如意馆供奉，奉皇帝旨意摹古，要把宋代金陵画得富庶升平。乾隆年间江南本就繁荣，皇帝要从画里见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冯宁便顺着这份心意，把笔墨浸在祥和里。他不画疾苦，只画农妇纺织的安稳；不画危机，只画街市的热闹；不画矛盾，只画郊野的宁静。他笔下的金陵，是照着乾隆盛世画的，是对太平天下的想象，是对物阜民丰的颂扬。画里没有他的身影，可每一笔都是他的心意——想让后人看见，盛世该是这般模样。

导览仪提示音响起，虚拟金陵城渐渐淡去，我站回展厅，玻璃展柜里《金陵图》真迹静静躺着，墨色依旧鲜亮。我借科技成了画里“局内人”，终究还是旁观者。能看见画里人的从容，却看不见他们生活的琐碎；能听见画里的热闹，却听不见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看不见我这个千年后的访客，我也只能隔着时光玻璃，望着他们的日子。

冯宁又何尝不是旁观者？他身在乾隆盛世，却要描宋代金陵。没见过真正的宋代金陵，只能凭史料记载与对盛世的理解勾勒，把乾隆江南的繁华揉进宋代金陵的想象里——画里是宋代的城，却是清代的魂。他站在自己的时代望过去，用笔墨搭起盛世之城，就像我站在现在，望着他笔下的城。

展厅里人渐多，带孩子的父母指着骆驼商队讲故事，白发老人戴老花镜看城门念叨“这才是太平日子”，年轻学生拿笔记本记画里细节。我们这些今人，生活在真正的盛世里，看古人描的盛世，别有滋味。冯宁当年握画笔时，或许没料到，他笔下的金陵繁华，会在今日中华以另一种方式重现——如今的江南，比画里更热闹安稳；如今的中国，比任何盛世都更繁荣有力。

我再看一眼展柜里的《金陵图》，冯宁笔下的城门依旧从容，街巷依旧热闹，郊野依旧宁静。忽然想起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汴京城门带着紧张，街巷藏着危机，郊野透着匆忙。原来，金陵终究不与汴京同，就像每个盛世都有自己的模样。张择端的盛世是带警醒的繁华，冯宁的盛世是浸祥和的安宁，而我们今日的盛世，是藏力量的繁荣。

走出博物馆时，夕阳斜照在门前石狮子上，暖黄光像极了画里的色调。原来，无论是宋代金陵，还是今日中华，人们对太平盛世的向往，从来都一样。这份向往刻进血脉，从冯宁的画笔间，传到我们的生活里，也必将传到更远的未来。

【作者为江苏散文作家；江苏省委宣传部报刊文学奖散文一等奖获得者（同时获奖者：汪曾祺、朱苏进、杨苡、艾煊、忆明珠、叶庆瑞、夏坚勇）；高校历史学教授；我国司法“文物鉴定”资质机构江苏格社艺术品鉴定评估有限公司创始人、名誉董事长；江苏省文物保护学学会创会副会长。由我国老一辈著名散文家刘白羽题写书名的《苏中船家》散文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在《南京大学学报》《东南大学学报》《苏州大学学报》《扬州大学学报》《湖南师范大学学报》《南京政治学院学报》省社科院《学海》《安徽师范大学学报》等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学术专著《李氏南唐国史论稿》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当文物遇上文学”评论员点评：

这篇散文以独特视角搭建起跨越千年的审美与历史对话，将《金陵图》与《清明上河图》的对比作为核心线索，在细腻描摹中见思想深度，是一篇兼具文学质感与文化思考的佳作。

文章最精妙处，在于以“沉浸式观展”为切入点，让冰冷的文物与虚拟的科技成为情感载体。作者借语音导览仪构建的虚拟场景，将冯宁笔下金陵的“暖”与张择端笔下汴京的“紧”具象化：从城门处“母亲臂膀般的瓮城”与“剑拔弩张的铁闸”对比，到街巷中“温水里的热闹”与“节日狂欢式的慌乱”差异，再到郊野间“田园牧歌”与“匆忙耕作”的分野，每处细节都紧扣画作特质，又融入个人感知，让静态的古画变得可触可感。

更深层的价值，在于突破“就画论画”的局限，挖掘画作背后的时代心绪与创作者立场。作者精准点出张择端“忧世之心”与冯宁“颂世之意”的本质区别，将《清明上河图》解读为“盛世危言”，把《金陵图》视作“太平想象”，既符合历史背景，又跳出传统鉴赏框架，让两幅名作成为映照不同时代精神的镜子。尤其难得的是，文末巧妙勾连古今，将冯宁笔下的“理想盛世”与今日中华的“真实繁荣”呼应，赋予古老画作当代意义，使文章立意得到升华。

语言上，全文兼具散文的灵动与学术的严谨。描写画面时善用感官细节，“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咕噜声”“驼铃叮铃响”等表述营造出立体场景；议论观点时又条理清晰，从画作对比到心绪剖析，再到古今对照，层层递进。作者身为历史学教授与文物鉴定专家的专业积淀，让文章在审美表达之外，更具历史厚重感，实现了文学性与知识性的完美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