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李的五十岁,像工厂车间里那台运转了二十年的机床,满是按部就班的磨损。作为市郊区大型工厂的工程师,“老黄牛”的名号是图纸堆和加班夜熬出来的——深夜办公室的白炽灯下,他伏案画零件图,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比家里的钟表走得更勤。回到那座二层土木小院,他是妻子阿梅沉默的靠背,是儿子小俊眼里“能修好一切”的父亲,更是双亲拐杖旁,那个不敢说累的顶梁柱。</p><p class="ql-block"> 院子是父母年轻时盖的,墙皮泛着旧报纸般的黄,每一道裂纹都藏着岁月的重量。楼梯踩上去“吱呀”响,尤其在深夜,像老人压抑的叹息。老李不是没提过拆旧建新,话刚出口,父亲就把旱烟袋往石桌上一磕:“住了几十年,墙根都跟咱亲了,漏风漏雨的,修修补补就行了。你那工资,多少不存点,以后花钱地方多了,别瞎折腾。”老李望着父亲鬓角又添的白霜,把“您也该住得舒服些”咽了回去——他懂,父亲不是恋旧,是舍不得花他的钱。</p><p class="ql-block"> 每月八千多的工资,像细水管里的水,刚够漫过家用的盆。供小俊上学、家里的日常生活开支,年底存折上的数字总像冬天的河面,薄薄一层。建新房最低要四十万,是压在老李心口的山,妻子阿梅总揉着他发酸的肩膀劝:“日子慢慢来,别逼自己太紧。”可每当看到父亲佝偻着背,连提水桶都要歇两歇,那座山就又沉了几分——他怕,怕自己赶不上父母老去的速度。</p><p class="ql-block"> 入秋的风带着凉意,父亲的咳嗽也跟着来了。起初是夜里偶尔咳几声,后来竟能把枕头咳湿,母亲偷偷拉着老李的手,声音发颤:“你爸痰里有血丝,死活不让我跟你说。”老李当下就要找车送父亲去市里的医院,父亲却急得直摆手,枯瘦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就是伤风!诊所拿点药就好。你请假扣的工资,够小俊十天的生活费了!”老李拗不过,托人买了进口的止咳药,可父亲硬是让退回去,自己买了便宜的止咳片,还跟母亲念叨:“效果都一样,别让儿子花冤枉钱。”</p><p class="ql-block"> 冬天来得快,院子里的梧桐叶落得精光。父亲依旧天不亮就起来扫院子,竹扫帚在他手里晃得厉害,扫不了几下就要扶着腰喘气。那件灰色棉衣穿了十几年,袖口磨得发亮,内衬破了就自己用粗线缝,阿梅去年给他买的羽绒服,被他叠得方方正正放在衣柜最上面,说“旧衣服穿着暖和”。吃饭时,他总把碗里的肉夹给小俊,自己扒拉着剩菜,笑着说“爷爷牙口不好,嚼不动”。小俊搂着他的脖子撒娇:“爷爷不吃,我也不吃。”父亲这才肯夹一小块,慢慢嚼着,眼里的笑意像化开的糖。老李坐在旁边,心里又酸又涩——他想尽孝,可父亲总用“固执”把他挡在门外。</p><p class="ql-block"> 年底的那场雪,下得又急又大。父亲咳得连气都喘不上,嘴唇泛着青紫色,连床都坐不起来。老李再也顾不上父亲的反对,一把将他抱上车,阿梅抱着父亲的衣物跟在后面,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像敲在心上的鼓。市医院的检查结果,犹如晴天霹雳——肺癌晚期,并发脑梗。</p><p class="ql-block"> 住院的二十几天,老李几乎没合过眼。直到那天,主治医生把他叫到办公室,声音低沉:“肺功能已经衰竭,只能靠插管维持呼吸,治好的可能性很小,他的日子不多了。”这句话像重锤,砸得老李一阵眩晕。他靠在重症监护室的墙上,连日来的压抑突然爆发,号啕大哭的声音混着走廊里的脚步声,让路过的病人家属都红了眼,有人递来纸巾,有人轻轻拍他的背——同是世间苦,最懂离别痛。</p><p class="ql-block"> 父亲从重症室出来时,已经不能说话了。老李抱着他躺在担架上,救护车往家开的路上,他凑在父亲耳边,一遍遍地说:“爸,我们回家了,回咱那个小院。”父亲苍白的脸上,两行眼泪慢慢滑下来,滴在老李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发疼。他赶紧背过身,怕父亲看到自己止不住的眼泪。</p><p class="ql-block"> 那年腊月二十二下午六时八分,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落在窗棂上,像谁在轻轻哭。父亲躺在床上,握着母亲的手,慢慢停止了呼吸。他走得很安详,像累极了的人终于睡熟,带着对这个家一辈子的眷恋,结束了他离乡创业、勤俭持家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葬礼后,老李像被抽走了魂。上班时对着图纸,眼睛盯着线条,脑子里却全是父亲咳血的样子,手指好几次按错计算器;同事跟他说话,他要反应半天才能勉强应一声。晚上回到老屋,他不敢进父亲生前住的房间,就坐在父亲常坐的藤椅上发呆,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灰落了满裤腿也没察觉。阿梅端来热粥,放在他手边:“吃点吧,你要是垮了,我和小俊、妈,该怎么办?”他只是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夜里的失眠成了常态。父亲弓着腰扫院子的背影、说“别乱花钱”时皱起的眉头、退药时固执的眼神,一遍遍在他脑子里转。“如果当初我硬拉他去医院”“如果我少加些班,多陪他检查”“如果我早点发现他咳血不是小毛病”,无数个“如果”像带刺的藤,缠着他的心脏,每想一次,就扎得他心口发紧,连呼吸都带着疼。偶尔睡着,也会被父亲咳血的噩梦惊醒,一身冷汗,然后睁着眼睛到天亮。</p><p class="ql-block"> 小俊看出了爸爸的不对劲。以前放学后总往外跑的孩子,现在会陪着老李坐在院子里,用手拍他的后背:“爸爸,爷爷说过,要我们好好过日子,你别难过了。”有天,小俊翻出爷爷给他做的木头手枪,递到老李手里:“爷爷说这枪能打跑坏人,也能打跑爸爸的不开心。”老李摸着枪身上光滑的木纹,想起父亲坐在院子里刨木头的样子——阳光落在父亲的白发上,木屑在风里飘,父亲还笑着说“给小俊做把最厉害的枪”。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滴在冰凉的木头上。</p><p class="ql-block"> 母亲也总拉着老李说话,翻出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你爸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你,总跟邻居说‘我儿子是工程师,有出息’。他不是怪你,是怕给你添麻烦。”阿梅则默默扛起了家里的事,每天给母亲做饭,陪小俊写作业,还把父亲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换上新的床单:“爸要是看着家里乱,该不放心了。”</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日子熬了三个多月。某个周末,老李整理父亲的遗物,在抽屉最里面,发现了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是父亲歪歪扭扭却一笔一画写的字:“儿子,房子你尽管盖,别心疼钱。爸爸存了笔养老钱,在我枕头里,留给你。我这辈子最成功的投资,就是你。好好待阿梅和小俊。”落款时间,那年入秋——正是父亲开始咳血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老李颤抖着拆开父亲的枕头,里面藏着几本皱巴巴的存折,还有一大沓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现金。存折上的数字,是父亲每月退休金一点点累加的,最近一笔是当年五月存的两千元——那是父亲过八十岁生日,小俊用零花钱买了蛋糕,亲戚们给的红包,父亲一分没舍得花,全存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他捧着那些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原来父亲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他不是固执,是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家撑到最后。压抑了几个月的愧疚、自责、思念,全都顺着眼泪涌了出来。哭了不知多久,他慢慢站起身,走进父亲的房间——母亲把父亲的旧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桌上摆着父亲的遗像,香碗里的香还冒着袅袅青烟。那一刻,他心里的刺好像松了些:父亲从未怪过他,只是用沉默的爱,护了他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后来,老李开始跟着阿梅一起给母亲做饭,陪小俊讨论功课,周末会带着一家人去父亲的坟前。他坐在坟前,絮絮叨叨地说:“爸,小俊这次考了全班第三,阿梅把家里照顾得很好,妈最近也能多吃一碗饭了。老屋我没推,找人加固了墙体,刷了新漆,就像您说的,住着有感情。”风吹过坟前的草,沙沙作响,像父亲在轻轻回应。</p><p class="ql-block">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田埂染成暖黄色。小俊拉着老李的手,阿梅走在旁边,手里提着给母亲买的软糕。老李忽然明白,父亲留下的不只是存折里的钱,更是一份沉甸甸的爱——这份爱从不是要他活在自责里,而是要他带着家人,好好走下去。</p><p class="ql-block"> 他在院子里栽了一棵银杏树,是父亲最喜欢的树种。每天下班,他会先绕到院子里给树浇水,阿梅有时会陪着他,说些家里的琐事;小俊总在树旁问:“爸爸,爷爷是不是在天上看着我们呢?”老李会摸着儿子的头,说:“是,爷爷在看着我们,看着银杏树一天天长高,看着我们过上好日子。”</p><p class="ql-block"> 他不再整夜失眠,饭也吃得香了,上班时又变回了那个认真的工程师,只是脸上多了些温和。看着银杏树枝丫慢慢抽新芽,看着阿梅忙碌的身影,看着小俊欢快的笑脸,老李知道,心里的黑夜正在慢慢散去。父亲的爱,还有家人的陪伴,就是照亮黑暗的光,带着他,走向了往后的黎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