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老 桂</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渐渐亮了,黎明的曙光努力地穿过多年未擦过的窗玻璃,缓慢地爬到了老桂冰冷而又杂乱的炕上,光线落在他肮脏的被褥和他痛苦的脸上,像是一缕慈悲的抚摸。</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老桂的眼皮已无力睁开,却能感觉到光的到来,他麻木的身体似有暖流通过,就连后背和屁股上那几块溃烂见骨的褥疮也仿佛不怎么疼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恍惚间,他看到父亲和母亲站在眼前,父亲一脸怒容,嘴唇翕动,像是在骂他“废物”“没出息”,母亲则是满眼哀怨很是心疼地向他伸出了双手。因为他怕父亲,哆哆嗦嗦抬起他那条没有被栓住的干柴一般的胳膊本能地拒绝,却被母亲一把拉进了怀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四柱推门进来送饭,看着炕上直挺挺的二叔,他急切地喊了两声:“二叔,二叔——!”炕上的老桂眼睛紧闭,鼻孔处没有因天冷呼吸形成的白汽,胸口也不见起伏,那条昨天晚上还能活动的胳膊直挺挺地向前伸着,手紧紧攥成拳头,像要抓住一点儿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四柱慌乱地在炕上拨拉出一片空地,放下饭碗,爬上炕,伸手在老桂的鼻子下面确认了一下,然后跳下炕窜了出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个月轮到四柱照顾二叔,没成想,才第三天,人就没了!今天立春,本来还打算中午给二叔送饺子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老桂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哥哥只念过小学,却精明能干,早早结婚生子分家另过,不到三十岁就当了大队会计,四个儿子一个接一个落地,像地里的庄稼一样,一茬接一茬,热闹而兴旺。妹妹比哥哥上学多一点,初中毕业,在父亲的逼迫下,十七岁那年就嫁给了村办砂轮厂的业务员,改革开放后,砂轮厂解散了,但政策的红利让业务员如虎添翼,事业蓬勃发展,成了村子里的首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老桂不一样。他读了两年高中,是家里文化最高的,却到底没挤过那座高考的独木桥。回村之后,他像个走错场的角色,农活干不利索,力气活还放不下架子。在生产队时,工分还不如妇女挣的多,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他既没有灵活的头脑搞副业,也没能把地种好。也许是哥哥有着长房长孙的地位,且从小懂事、能干,父亲大约从老桂记事起就看老桂不顺眼,总骂他笨、骂他废物,特别是他高考落榜后。可是,在那个年代,老桂能考上高中,他笨吗?他最终没考上大学,与父亲对他的态度不无关系。他也就真的越来越沉默、自卑,甚至有些自闭。由于父亲的影响和他性格的转变,哥哥和妹妹也逐渐地都不待见他。他没娶上媳妇,也没正经营生,一直与父母住在一起,一直忍受着父亲的责骂。父母走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种地为生,守着父母留下的三间老屋,勉强度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也曾有过一次像样的机会。本村在刘庄中学任职的马校长瞧他可怜,让他来代课。老桂很珍惜,每天积极备课,教案写得密密麻麻。可由于他自卑懦弱,孩子们不怕他,课堂闹哄哄的,成绩自然上不去,这导致学校里很不满意。这种情况维持了不到三个月,没等教育局分来老师,马校长就重新找了一个代课老师将他替换掉了。原因也不仅仅是他管不了学生、教学成绩差,还因为马校长和他的两次谈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他代课快一个月的时候,马校长对他说:“老桂,作为一名教师,要为人师表,你看你,你这衣裳一个月没换了吧,菜汤和粘粥淋拉的前胸都板硬反光了,晚上脱下来扔炕上都能支棱着吧!你倒是抽空洗洗啊!”老桂羞涩、尴尬、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第二个月末的时候,马校长又说他:“老桂,你这衣服都破了,你补一下或者换一身呀!”老桂这回好像有了勇气,激动地说:“马校长,都怨你,你让我为人师表,让我洗衣服,我可是每天回家都洗,洗坏了我有什么办法,我就这一身能穿出门来的衣服!”这回马校长尴尬了,欲言又止,摇着头走开了。之后马校长再也没说过老桂,直到将他辞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短短几个月的教书时光,成了老桂一生中最高光的记忆。他偶尔会想:如果当时能凶一点,如果学生怕他,如果他成绩好一点,是不是就能一直教下去?是不是就能转成民办教师,甚至——转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即便存在“如果”,也不一定会发展成理想中想要的。老桂就是老桂,他将自己的一生活成了一个多余的影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岁月如梭,老桂的四个侄子在他哥哥的调教下都很争气,哥哥竭尽全力给他们张罗着都盖了新房,娶了媳妇,很快迎来了三世同堂。可能是操劳过度,也可能是早有隐疾,五年前,儿孙满堂正享天伦之乐的哥哥突然得急病走了,这导致老桂逢年过节到哥哥家吃饭的路也没了,嫂子和四个侄子及侄媳妇与他仿若路人。</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老桂也不怨他们。他知道,自己从来没帮衬过哥嫂和侄子们,他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呢!侄子们结婚时,他也只是腆着老脸喝酒吃席,礼金都拿不出。特别是侄媳妇们喊他“二叔”向他敬酒的时候,他没有红包,只有红脸。</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老桂年纪大了,病也找上门。先是糖尿病,后来脑血栓、半身不遂。他没钱治,也没人照顾,只能这么受着。鉴于这种情况,村里给老桂办了低保,驻村书记和村干部对老桂的四个侄子和侄媳妇做了大量工作,可谓是苦口婆心,终于定下来由四个侄子轮流照顾老桂,一人一个月。他们也仅仅是给老桂送饭吃,吊着他一条命,谈不上亲情,谈不上体贴,主要是怕被村里人说闲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半身不遂后,老桂孤独凄苦地在炕上坚持了差不多两年,一方面说明他的侄子们对他还过得去,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生命力的顽强。他整天躺在炕上,动不了的那条腿和胳膊日渐萎缩,能动的那条腿和胳膊也只剩皮包骨。终日躺着炕上的他想不明白,他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老光棍怎么会得上这有钱人才应该得的富贵病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经常想起哥哥,怎么一夜之间哥哥说走就走了呢?倒是不受罪,比自己强,自己现在这个鬼样子,哥哥要是在的话,不会对自己一点不管吧!</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也经常想起妹妹,妹妹自从嫁人后就与这个家失去了联系,甚至成了仇人!妹妹是被父亲逼迫嫁人的,可父亲也是为了她好,妹夫后来不是发达了吗?她对父亲怎么就不感恩呢?难道她过得不幸福吗?妹夫那些年为了生意天天跑外,即便有点花花草草的事也正常,也没听说妹夫对她哪不好呀!唉!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妹妹家大业大的,真是狠心!可再一想,脚上的燎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妹妹被父亲逼着嫁人时才十七岁,自己不也是袖手旁观了吗?!甚至妹妹出嫁那天抱住自己这个二哥不想上花车时,自己居然在父亲冷厉的眼神下漠然地将妹妹推开了!他居然与讨厌自己和自己讨厌的父亲站在了一起!虽然妹妹那时不待见自己,可大是大非面前,亲情呢?立场呢?自己当时怎么想的呀?自己有一个当哥的样子吗?妹妹小时候像跟屁虫一样“二哥长”“二哥短”天天粘着自己的情景一幕幕浮在眼前,妹妹曾经爱着自己,也是自己的最爱,可怎么最后就演变成了这么烂的一个结果呢?他恨自己,更恨父亲!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半年前,老桂突然想洗个脚。就挣扎着拄着一根棍子烧了热水,艰难地将脸盆放在炕沿下面,将热水倒进盆子里。然后他颤颤巍巍地坐在炕沿上,他能动的那条腿撑着劲儿,用能动的那只手搬着不能动的那只脚放进了盆子里,当他能动的那只脚伸进盆子里时,突然“啊嗷——!”地一声惨叫——是烫的,因为他忘了兑凉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个月前,老桂实在忍不了那只被开水烫烂的废脚流出的脓水所散发出的恶臭,以及满屋的苍蝇,忍受不了湿臭的被褥所带来的不适,他强撑着坐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只废脚从踝骨上拽了下来,喘息了好一会子后,他艰难地打开窗户,伴着一声含混不清的怒吼:“去他妈的!”甩手将那只废脚用力抛到了院子里,那样子像一个重伤后坚持投弹杀敌的士兵,虽伤痕累累,但那最后的孤注一掷勇敢、坚毅、果断,那句“去他妈的”是他一生中发出的最强声音。</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天后,老桂的葬礼办得体面。四个侄子出了钱,摆了酒,请了响器班子。棺材是柏木的,纸扎的金山银山排成行。棺材的旁边,还摆着一个大约长一米左右、宽四十公分的木匣子,里面铺着红绸子,红绸子上有一方小褥子,小褥子上躺着一块红砖,红砖上自上而下写着三个稍大的毛笔字:“桂李氏”,大字下面有横着写的两行小字:“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是“桂李氏”的生辰八字,肯定是与老桂的生辰八字相合的,当然是杜撰出来的。据说祖上有规矩:未婚的光棍男人和结婚但没子嗣的男人死后不能入祖坟。所以村里红白理事会的“总理”就用砖给老桂做了个“媳妇”,还与四柱兄弟几个商量,让四柱为老桂打幡抱罐,算是过继给老桂当儿子,条件是老桂留下的祖屋划给四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嘹亮的唢呐和震天的炮仗声中,在“总理”喊破喉咙的指挥声中,四柱摔了瓦,扛着幡、抱着饭罐子将拉着老桂和“桂李氏”的拖拉机和一众亲朋车辆引到了墓地,棺材被挖掘机稳稳地放入墓坑,“总理”大喊一声:“请戚(qie三声)行礼啦!”一波一波的人来到墓坑前,虔诚地向墓坑里的真实的老桂和莫须有的“桂李氏”行跪拜礼,接下来老桂的妹妹带领侄子等人绕墓坑一周,嘴里念念有词,每人向墓坑里扔了几把土,算是亲手送了老桂最后一程。然后在一阵铁锹翻动尘土飞扬后,老桂和“桂李氏”与大地融为了一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葬礼终于结束了,一切回归平静。</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老桂的坟前铺满花圈,是妹妹、侄子和外甥、外甥女们送的,让老桂尽显死后的荣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花圈上的亮纸在夕阳下有点儿刺眼;插在坟头的白幡,轻轻地摇动着,弱弱地向世人证明:老桂,曾来人间一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家都说,老桂走得不寂寞。是的,确实很热闹,仪式感满满。只有四柱他们自己清楚,这场丧事,是办给活人看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老桂静静躺在棺材里,那只紧握的拳头一直没有松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right;">三掌柜2025年9月2日写于布连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right;"><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right;">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