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唱歌 <p class="ql-block">“倒唱歌,倒唱歌,风吹岩滚倒上坡。大树丫里鱼板籽,急流滩上鸟做窝。腊月三十月亮大,有人出来偷黄瓜,聋子听到的,瞎子看到的,哑巴一声喊,拜子跟斗赶,一赶赶到煨泥湖,一搭搭得灰直扑。木斧头,斗铁把,我句句都是老实话。”</p> <p class="ql-block">我牙牙学语时,母亲便教我唱那首“倒唱歌”了。她的声音温软如春水,带着湘北乡音特有的糯,一句句落在我懵懂的耳中。她唱“风吹岩滚倒上坡”,我虽不解其意,却觉音调铿锵,朗朗上口,便咿咿呀呀地跟着学。母亲笑了,眼角的纹路漾开,像是被风吹皱的池水。</p> <p class="ql-block">那些词句在我唇齿间翻滚,如同小小的卵石在溪流中碰撞。“大树丫里鱼板籽,急流滩上鸟做窝”——这般颠倒的景象,于我而言不过是好玩的音节游戏。我何曾想过鱼儿怎会爬上树梢产卵,鸟儿又怎能于急流险滩中筑巢?只是爱那韵律,像爱母亲手心的温度,爱她念童谣时微微摇晃的身姿。</p> <p class="ql-block">直至入了学堂,识得几个字后,某个月夜忽然想起这首童谣。那时正是腊月三十,窗外星光如洗,竟照得满地霜白。我蓦地怔住:“三十晚上月亮大”——原来说的是这般景象!三十晚上哪来月亮大?然而旋即又生疑惑:寒冬腊月,哪来的黄瓜可偷?莫非又是颠倒之语?</p> <p class="ql-block">后来年岁渐长,方才悟出这“倒唱歌”的真意。世间万事,原不必皆合常理。童谣中的颠倒,岂非正是对现实的一种温柔反抗?聋子能听,瞎子能见,哑巴会喊,跛子能追——在童谣的国度里,一切不可能皆成为可能。那种荒诞中,自有一种天真烂漫的生机。</p><p class="ql-block">如今七十余载过去,母亲早已化作故乡山丘上的一杯黄土。而我念及这首童谣,仍能清晰地看见母亲当年教我时的模样:青布衣裳,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嘴角含着笑。那些看似荒谬的词句,经过岁月的打磨,竟显露出珍珠般的光芒。</p> <p class="ql-block">“木斧头,斗铁把。我句句都是老实话”。童谣的最后两句,如今听来竟是人生的箴言。用木斧劈铁把固然荒谬,可谁又说生活中不需要这般不合常理的勇气呢?带着湘北口音的“倒唱歌”——原来颠倒的从来不是歌,而是我们终于看懂世事的那颗心。</p> <p class="ql-block">“倒唱歌,倒唱歌”。原来人生也是一首倒唱的歌。年轻时我们顺着唱,追求合乎常理;年老后却倒过来唱,在那些不合逻辑处品出滋味。就像三十晚上的月亮,虽然不合时令,却明亮得照见了一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