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爷的成就感（小小说）

若水（才苏）

　　李大爷笑眯眯地走进村口时，碰上了去地里摘瓜的侄媳妇五妹。五妹挎着竹篮，竹篮里已躺着两条青翠的丝瓜，见大爷笑眯眯的神态，她放慢了脚步，转头关心地发问：“大爷今天打牌又赢钱了？”

　　“赢了，赢了8块8毛钱。”李大爷笑容满面，颇有成就感地告诉五妹。然后特意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五元、三张一元和一堆毛票，在五妹眼前晃了晃，仿佛那不是八块八毛钱，而是八万八千似的。

五妹噗嗤一笑：“看把您老乐的！八块钱够买啥呀？” “够买快乐呀！”李大爷眨眨眼，将钱仔细叠好，塞回口袋，继续往村里走。

　　这条路，李大爷走了近八十年了。村口路旁的桑叶树是他小时候种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他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皮，忽然想起七十年前那个下午，他就是用这棵树上的枝杈，做成了人生第一把弹弓。

那时的李大爷还是小李子，在全村孩子中弹弓玩得最溜。他能打下低飞的麻雀，能打落树梢的熟果，最得意的是有一天傍晚，他打下了正在飞行的斑鸠——那一刻的成就感，仿佛全世界都在为他鼓掌。此后，他弓不离手，逢人便夸，村里人见到他都笑：“小李子，今天又打下啥啦？”

　　十九岁那年，他带着心爱的弹弓参军去了。“援越抗美”时他在高炮部队，连长第一次带他们认识五七高炮时，小李子眼睛一亮：“这不就是个巨大的弹弓嘛！”战友们都笑他，他却认真地说道:“原理都差不多嘛，都是瞄准、计算、发射。只不过这个‘大弹弓’要打的是天上飞的铁鸟而已”。

1967年某日，美军飞机越过17度线又来轰炸。阵地上硝烟弥漫，小李子所在的高炮连已经战斗了一个多小时。又是一批敌机俯冲下来，小李子聚精会神地操纵着他的“长弹弓”，测算距离、方位、速度...那一刻，他恍惚回到了家乡的打谷场，只不过目标由麻雀变成了飞机。

“放！”连长一声令下。 小李子按下发射钮，“咚咚咚”，炮弹连发出膛，天空中绽开一排排黑烟，一架F-105拖着浓烟坠落下去。 阵地上爆发出欢呼声。小李子因此荣立二等战功，胸戴大红花，载誉而归。那一刻的成就感，比他过去所有成就感的总和还要多上百倍。

“那飞机被轰下来的时候，你是啥感觉？”回乡后，村里人总这么问。 “就跟打下一只大鸟差不多，就是动静大了点。”小李子总是轻描淡写，但心里的成就感却如潮水般汹涌。

　　从造纸厂锅炉工的岗位退休后，小李子成了李大爷，为了“成就感”，折腾了不少事。先是想在垅上稻田地里挖个鱼塘养鱼，挖了不到一米深就累得腰酸背痛，儿子请人赶忙给填了回去；后来又突发奇想要种大棚蔬菜，塑料薄膜都买回来了，却发现自己根本搞不懂温控技术；甚至还动过开小卖部的念头，连店名都想好了叫“老兵便利店”，最后因为不懂进货渠道、算不清账目而作罢。

老伴儿前年走了后，儿子劝他搬到城里一起住，李大爷不肯：“我这把老骨头，还是村里的熟水土养着舒服。”实际上，他是舍不得村里的牌友们。

　　村里有老人牌局，管简单中餐，伙食费每位三元，从赢钱牌局中抽水支付。初学字牌时，李大爷交了不少“学费”。牌局不大，一天下来输赢不过十几二十块钱，但对李大爷来说，这可是大事。他专门准备了个小本子，记录每天的战绩：三月十二，输五块二；三月十三，赢三块八；五月十四，输七块...…

牌友们笑他：“李大爷，您这是要当科学家啊？打牌还做记录？” 李大爷推推老花镜，一本正经：“研究研究，任何事情都得讲究个方法。”

还别说，经过半个多月的“科学研究”，李大爷的牌技真有了长进。一天下午，他手中听牌时有大贰肆伍陆柒五张牌，他准备卡和大拾，结果摸了张大叁，牌友告诉他“将手中牌组成贰叁肆和伍陆柒，自摸了。”他恍然大悟，高兴得手舞足蹈“又学到了一招。”此后，牌技增进，从小输小赢变成了偶尔能赢个十块八块的。每次赢钱，他都会去村口小卖部买几颗水果糖，分给看牌的孩子们。

“李大爷，赢钱了？”小卖部的老张头每次都这么问。 “小赢而已，有点成就感。”李大爷总是这么回答，脸上的皱纹却总是笑成一朵向日葵。

最让牌友们津津乐道的，是那次“诈和”事件。

那天下午，牌局正酣。李大爷手上的牌出奇地好，三张小二，他清理成一笔小一二三，另两张小二作成将，上手即听牌。当他摸到第四张小二时，本应是清了小二（不能和牌），他却高兴地一拍大腿：“自摸！”推倒牌面，是个31胡的大牌。

牌友们围过来一看，顿时笑作一团。 “李大爷，您这是诈和啊！” “诈和？”李大爷推了推老花镜，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牌，顿时乐开了花，“哎呦喂，真是诈和！”

按照规矩，诈和要倒赔的。李大爷一边赔钱一边却眉开眼笑，仿佛不是赔了钱而是赢了钱。

“李大爷，诈和还这么高兴？”牌友不解。 “这说明我进步了啊！”李大爷眼睛亮晶晶的，“我都学会诈和了，离成为高手就不远了！”

那天他虽然输了钱，却哼着小调回了家。路上逢人便说：“我今天学会诈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中了幸福彩票。

　　这日，李大爷打完牌乐呵呵地回村，他的大孙子小彬正好开车回来见他。小彬在省城工作，每个月回来看爷爷一次。见爷爷如此高兴，便笑问：“爷爷今天这么高兴，又赢了多少？”

“今天呀没赢钱，输了6块6毛。”李大爷拍拍口袋，“但我赢得了快乐的一天，值得自己高兴。”

小彬点点头，挽着爷爷进屋。儿媳妇已经做好了晚饭，素淡的三菜一汤摆在桌上，夕阳斜刺里从窗棂照进来，恰好落在爷爷红润的脸庞上。

吃饭时，小彬说起自己升职加薪的事，眉飞色舞：“现在年薪三十万了，部门里我是最年轻的管理层...”

李大爷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有成就感，有成就感！”

小彬忽然停下来，看着爷爷：“爷爷，您打牌输赢那几块钱，真能有成就感吗？要不我给您买个麻将机，您在家里玩，省得跑老远的路。”

　　李大爷摇摇头，扒了一口饭，慢慢嚼完了，才说：“你不懂。成就感不在于赢多少，在于有那么个事儿，让我觉着自己还行，还没老糊涂。”

他放下碗筷，眼睛望着窗外，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那年我用高炮打下飞机，立了功，成就感满满。可现在想想，那成就感不只是因为打下来了，更是因为我保护了战友，帮助了友好邻国。”

小彬沉默了一会，轻声问：“那打牌呢？” “打牌啊，”李大爷笑了，“它能让我觉得脑子还灵光，还能算牌，还能跟老哥老姐们说笑打趣。每天走那么远路去牌场，说明腿脚还利索。输赢几块钱，乐呵一整天，这成就感呀，看得见摸得着！”

　　晚饭后，李大爷拿出他的宝贝铁盒，里面装着他一生的成就：二等功勋章、厂里先进工作者的奖状、还有那个记录输赢的小本子。他一页页翻给小彬看，哪一天赢了，为什么赢；哪一天输了，为什么输。

翻到最后一页，今天的那栏写着：“输6.6元，但学会了新套路，不亏！” 小彬看着爷爷认真的表情，忽然明白了什么。

第二天临走前，小彬塞给爷爷一个智能手机：“爷爷，我教您用微信，以后咱们可以视频聊天。里面还装了个棋牌游戏，您要是想打牌又凑不齐人时，可以在网上打。”

李大爷摆弄着新手机，既好奇又有点抗拒：“这高科技玩意儿，我哪学得会？” “您当年连高炮打飞机都能学会，这手机算什么？”小彬鼓励道。

　　一个月后，小彬收到李大爷的视频邀请。接通后，只见爷爷得意洋洋地对着镜头说：“小彬你看，我不仅学会视频聊天，还在网上打牌赢了一万分！虽然不知道这一万分值多少钱，但显示我超过了90%的玩家呢！”

屏幕里，李大爷的笑容灿烂如孩童，那双曾经操纵高炮打下飞机的手，此刻正笨拙而坚定地握着智能手机。

小彬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教他玩弹弓的情形。那时爷爷说：“成就感啊，就是瞄准一个目标，然后打中它。目标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真瞄准了，尽力去做了。”

　　窗外，夕阳西下，山坳上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余晖洒在李大爷满是皱纹却洋溢着满足感的脸上，温暖而爽朗。

（人物照片选自网络，谢谢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