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我常坐在学校檐角下的石阶上,习惯地用手撑起下巴,做出思考状,感觉很惬意。</p><p class="ql-block">我望着操场和校道上来往的师生,陷入暇思。</p><p class="ql-block">那是初中一年级,是一九七六年的秋天。</p><p class="ql-block">贪玩之心已收敛了一大半,据此,也不能说是懂得了多少世事的艰辛,我的家境虽不富裕,但在那个年代,父母都有工作,也算是衣食无忧。</p><p class="ql-block">在这样的生活境况下,我或许可以有些闲暇,在一个熙来攘往的校园里放飞梦想,但是,所有的梦想也只不过是虚幻一场,那一年,依然看不到圆梦之途,那些梦,不是时间的函数,更不是常数,它与未来似乎无关。</p><p class="ql-block">但我未曾想到,在刚刚学完开平方根和因式分解的时候,自己就被另外一个梦拽住了,它硬生生地要我离开这些算式,离开这样的校园,那时,我的确也无法拒绝这种朦胧的诱惑。</p><p class="ql-block">更没想到的是,眼下这个梦更为虚幻,它让我离开,原本是为了让我带着梦醒后的愧疚,重新回来的。</p><p class="ql-block">于是,我离开,十年后,我回来。</p><p class="ql-block">自此,有关学业和谋生的脚本,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学校这两个字了。</p><p class="ql-block">那时,我的初中生活,除了背书和做题之外,还有农事劳动,每个周四都是全天劳动,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干农活,对于生活在县城的孩子而言,也算不上太新奇,但也不能否认,有的农活,已超出了十一、二岁学生体能的承受力,比如,到了该施肥的时候,班上两个学生一组,都要担扛着满满一大桶人粪尿,一直要送到六里路以外的校办农场去。在途中,由于扶不住粪桶,而被摇溢出的粪水不断地泼洒到身上。到了中午,当我们零零散散,晃晃停停地把一桶桶的大粪扛到地头时,几乎每位同学的身上都是臭气熏天,所携带的任何食物也都难以下咽了。</p><p class="ql-block">对比起来,小学的生活倒是更为轻松自在些。</p><p class="ql-block">那时的小学生倒没太重的课业负担,课外活动也算是丰富多彩,除了学工、学农、学军之外,就是跟着老师批这批那,由此看来,小学也并非象牙塔,中学和大学就更不是了。</p><p class="ql-block">可我还是不喜欢星期四,并且从那时起,便开始有了长时间的焦虑。我宁愿坐在教室里上一整天的农业基础知识课,宁愿听着那个没种过一天油菜的年轻老师讲授油菜的生长期,也不愿去担着难以担承的一桶大粪上山。但是,积肥和担肥也是课,由不得自己不去。</p><p class="ql-block">尚未恢复高考,但在那一年的校园里,已经多少闻到一些书香之气。比如,在初一年级,就开始组织作文和数学比赛了。</p><p class="ql-block">写到这里,我脑子里忽然飘来了一个句式,即我在描述这些求学和校园经历的时候,实际上是在说什么。</p><p class="ql-block">对的,我在叙述这种学校生活之时,实际上是在追忆一种形塑自身的社会活动,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学校,上了多少年的学,都是如此。</p><p class="ql-block">在我回忆自己所有校园生活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地割裂它们,而是对一种整体生活的反思,这种反思过程,也伴随了自己在不同校园里的身份转换。</p> <p class="ql-block">上学的时候,很少会想到将来会长期在校园里打转转,似乎未来是一个永远的话题和念想,人们都会长大并慢慢地变老,但那还十分遥远,甚至遥远得不去设想了。</p><p class="ql-block">但是,人们一旦理性地去思考学校,除了无聊以外,又似乎觉得可说的话并不是很多。因为,对学校的诸多功能,说什么都可以,它应该是什么与它事实上是什么,永远存在着冲突。对此如有质疑,也不妨去简要考证一下古今中外学园的历史。</p><p class="ql-block">但是,我们却很少能在故纸堆里找出作为学生们的只言片语,如果说有,也只是师者的发问,鲜见对于教制或学校的反思,更谈不上作为主体的思考了。</p><p class="ql-block">翻开一本本的文献资料,自然会产生一种感觉,我们对教育史的挖掘,多为思想和制度,荒疏了师生们鲜活的灵性。但是,我们顺着这个思路拓下去,也不难找到一些有意思的对话记录。</p><p class="ql-block">孔子有个叫樊迟的弟子,曾向他请教种庄稼和蔬菜,老夫子不仅不会,反而在私下议论樊迟,言其为小人所学。而在当今,人们对这个典故的不同解释,也带有一种深刻的主观意图。在批判他的年代,说他轻视生产劳动,看不起劳动人民,在传承他的时候,又解释为,并非鄙视,而是"务本"。</p><p class="ql-block">对于究竟什么是教育这个问题,学校和校园均无法做出哲学的终极回答。学校只是这样一种社会组织,它是人们在一定的教育观下形成的特定制度。</p><p class="ql-block">孔子和樊迟故事,反映出不同教育观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延续至今,也只有把教育概念的外延一再扩大去解决。</p><p class="ql-block">因工作原因,我曾经常走过一所职校,在图书阅览室门前,筑有一尊巨大的孔子雕像,不仅是我,更有众多从雕像基座下走过的职教生。每当看见这种情形,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真是要拜托千百年间,人们对教育这个语词的解释和不断演绎,它把种庄稼和种菜也一并纳入了教育内容中了。当今,面对着一群从他身下走过的职教生,孔子又会说些什么呢。</p><p class="ql-block">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沿着雕像向上瞟去,我心里清楚,自己是在寻找这个图书馆的檐角。啊噢,我总算看到了檐角,但却不是飞檐。这个建筑物显然模仿了古希腊建筑的风格,在孔子雕像的后面,在图书馆的出入口,立着一排粗壮高大的爱奥尼式仿石柱子,酷似雅典卫城网络图片中的石柱遗迹。看到这里,不能不由人把思绪拽到世界文化发展的"轴心时代"。</p><p class="ql-block">这里不仅有孔子,在那一根根柱子的间隙里,分明还隐匿着西方教育思想的鼻祖一一苏格拉底。而这两位先贤,却都是不提倡学习种菜的人。让他们一起立在这里,设计者一定另有考虑。</p><p class="ql-block">让我暂且把建筑设计者的意图放下,回头再拾起对教育本身和学校的思考,但是,我很快就觉出了沮丧,这种自我讨论,不仅过于浩繁,且思绪杂乱,无法厘清。尽管如此,世间还是存在着种种不同表述的界说,如果要图一些便捷,去翻翻教科书,便会得到其中的一种。</p><p class="ql-block">但是,孔子和苏格拉底却另有他们的阐释,用当今的一句的话来说,他们所理解的教育内容的全部,其核心就是德育。</p> <p class="ql-block">德育是一种全息性的教育,也就是说,任何教育内容都包含有德育的成分,从这个意义上说,德、智、体、美、劳、技,无一不是互为全息性的,分说它们,只是为了甄别。</p><p class="ql-block">把这样的功能赋予一个社会机构,也是非开放性组织不能胜任的,于是,对学校的说法便层层叠加了。</p><p class="ql-block">我走进教室,学校便是封闭的课堂,我走到校办农场,学校便是农村,我走进军训操场,学校就是军营。所以,杜威们曾经把学生生涯视为他们对未来生活的准备,甚至把学校师生活动喻为社会生活本身,这些说法,对于当代社会生活经验丰富的人而言,都不是十分费解的问题。</p><p class="ql-block">社会的需要与个人的需求都拥向了校园,但这种需求的满足并非即时的,不得不违拗人们急于求成的心性,不得不耐心地,一年又一年地,熬到他们认为可以拿到结果的那一刻,全然忽略了求学过程中的欢愉和当下生命的意义。如果把学校纯粹地工具化,或把它们视为个人向上攀爬的梯子,那么,这样的校园,终归也无可留恋。</p><p class="ql-block">可是,丢开功利性的想法,我们对那个被称为母校的园子,依然有很多情感上的牵扯。在此,我得仔细地辩析一下自己的这种触动,以免被一种通识性的话语蒙混过关。</p><p class="ql-block">我常常翻动旧时的相册,期望着从照片上的自己与当今的自我之间,勾勒出一幅幅行道边上的景致,感觉每一帧画面都值得用岁月的重彩去涂抹。</p><p class="ql-block">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忽然记起了我在托儿所的一个情形,那时,我喜欢一直抬头望着天上弯弯的月芽,在那个小院里四处游走,也让月亮跟着我走。现在,小院没了,月亮还在那里悬着,我走,它依旧跟着我走。</p><p class="ql-block">人们往往是怀揣着贪玩的好奇心,开始自己的学校生活,后来,到了不得不离开它的时候,这颗心却早已变异。这是究竟是教育的结果,抑或是心性的瓜熟蒂落,似乎都可以说,又似乎都不是。如果在一个人的脑子里,满是遇见过的那些人,经历过的那些事,他想不动感情,也是很难做到的。</p><p class="ql-block">在此,我想表达的是,动之于情,是德性教育最为独特的方式。那么,我怎么会在想起学校的檐角时,得到这样的启迪。除去自己像其他人一样,都具备了先天的情绪可感性之外,我的那些校园,那些生活,如何会感动自己,这的确很耐人寻味。</p><p class="ql-block">对于被感动于校园这样的命题,现在回想起来,从始发的触点去考量,从未肇始于那些规范的文字教戒,而恰恰是始于那些善良的,有着大爱情怀的人们的行动。</p><p class="ql-block">我感动的诱因,不仅来自于在简陋教室里的,那双给我端来汤药的手,同样来自于,那个把共担粪桶的绳子悄悄靠向自身的肩膀,来自于桥背的田陇,青蓝湖的波光,以及随园飞檐的雄姿。</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也正是善与爱,支撑着我的这种对施予的理解。在这样的学校里,我们会被感动,同时,也学会了感动别人。这是一种德行,也是一种德育。</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