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江纪行：十八

青衣人

鄱阳湖初秋：一棹寒波白鹭飞

文/程建平

第二十五章：南新乡记

2025年的白露来得早，鄱阳湖的芦苇刚抽出银穗，我便循着赣江的脉络继续这场纪行。鄱阳湖八月底还是满湖的莲蓬与菱角，九月初，一场北风过后，水面便瘦了三分。赣江另一支流经南新乡注入鄱阳湖‌，我站在观鸟塔上望去，原先碧绿的湖水泛着铁灰色，像一匹被雨水打湿的旧绸缎，皱巴巴地铺在天地之间。

渔夫老万说，这是“秋汛”的前兆。他蹲在修船坞边补网，手指上的老茧刮过尼龙绳，发出沙沙的声响。“水退一寸，鱼多一斗。”他眯眼望着远方的浅滩，那里已经裸露出大片的草洲，蓼子草红得像泼了胭脂。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湖心撒网，现在却要推着木船在泥沼里跋涉。船底蹭着龟裂的湖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芦苇荡是最先感知季节变化的。那些曾经青翠的苇秆渐渐染上焦黄，风一过就集体弯腰，露出底下泛白的芦花。有经验的采芦人会在霜降前收割，这时候的苇秆最柔韧，编成的席子能卖上好价钱。但今年雨水少，芦苇长得矮小，李阿婆蹲在滩涂上择苇时，总念叨着“怕是连给孙子编蝈蝈笼的料都不够了”。

湖岸的沙地上，候鸟的先遣部队已经抵达。几只白琵鹭用长喙在浅水里划动，像在弹奏无形的竖琴。它们从西伯利亚飞来，羽毛上还带着北方的寒意。老万说，这些鸟精得很，专挑退水后的泥滩落脚，那里的小鱼小虾正肥美。果然，第二天清晨，我看见它们排成整齐的队列，在初升的太阳下踱步，像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查房。

最热闹的要数蚌壳滩。湖水退去后，成片的河蚌躺在阳光下开合，像无数张沉默的嘴。妇女们挎着竹篮来捡，她们用铁钩撬开蚌壳，取出珍珠层卖给药材商。小孩子们则热衷于收集完整的蚌壳，互相比较谁捡到的更圆润。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把蚌壳贴在耳边晃了晃，突然喊起来：“妈妈，我听见湖在说话！”大人们都笑了，笑声惊飞了落在草洲上的几只野鸭。

黄昏时分，我跟着老万去收地笼。湖水已经退到两三里外，原先设笼的地方变成了烂泥潭。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胶鞋陷进泥里拔出来时，会带出几条挣扎的泥鳅。老万说，这是鄱阳湖的脾气，丰水期给你鱼虾，枯水期就给你泥巴。他蹲在泥水里解笼子，指缝间夹着几根水草，像捧着湖的馈赠。

暮色中的湖面泛着幽蓝的光，远处传来采芦人的号子。老万把空笼子叠好，突然指着西方说：“看，鱼鳞云。”只见天边云层如鱼鳞般排列，在夕阳下泛着金红。“明天准有风。”他吸了口香烟，烟圈飘向渐渐暗下去的湖面，“候鸟要大批来了。”

果然，第二天清晨，整个草洲都活了。成千上万只候鸟从远处飞来，白鹤的鸣叫像银铃，鸿雁的翅膀拍打着晨雾，整个湖面都跟着颤动。老万站在船头撒网，网在朝阳下划出金色的弧线。他说这是“鸟汛”，比秋汛更准时。渔网里捞上来的不仅是鱼虾，还有几片飘落的羽毛，像湖写给天空的信笺。

我挣扎在没膝的浅水里，看阳光把湖水染成蜜糖色。远处传来采珠女的歌声，她们腰间系着葫芦，在蚌壳滩上弯腰如新月。这一刻，突然懂了那个小女孩的话——鄱阳湖确实在说话，它用退水的滩涂说，用候鸟的翅膀说，用老万渔网里的水珠说。初秋的鄱阳湖，是把整个季节都浸泡在了鸟的王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