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风弄月

汤邦明

<p class="ql-block">作者:汤邦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秋夜微凉,我独坐庭院石凳,任月光浸透衣衫。竹影婆娑,在粉墙上勾勒出变幻的墨迹,这恰似哪位名家即兴挥毫的水墨小品。一阵清风穿廊而过,檐角铜铃轻颤,那声响不似金石的铿锵,倒像从远古飘来的编磬余韵。我忽然懂得古人为何总将风月并提——这流动的气与凝固的光,原是天地最精妙的合奏。 </p> 记得小学时,我常去老师家。老师也常在月下教我习字。他用枯枝在沙盘上写下“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沙粒在月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泽。“小明你看”,他指着院角那株老梅树说:“月光把梅枝拓在墙上,风一来就变成活的水墨画了。”那时不解其意,我只觉得月光里的梅影确比白日更添风致。如今回想,老师早在那时便为我埋下了审美的种子。 风是最灵动的诗人。春日的软风裹着柳絮,总让我想起李后主“砌下落梅如雪乱”的句子;夏夜的熏风掠过荷塘,便幻化成周邦彦笔下“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景致。最妙是在秋深时登山,听松涛在峡谷间回荡,恍若嵇康的广陵散穿越千年而来。那一年在黄山始信峰,忽遇山岚骤起,云雾如宣纸泼墨般在群峰间晕染,风的手指拨弄着松针,奏出的竟是《高山流水》的韵律。 我想起老师去世的那年冬天,在他的阁楼里翻检他的遗物。从泛黄的《唐诗选注》里飘落出一枚枫叶书签,叶脉间还残留着二十年前的风痕。翻开折页处,竟是王维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忽然有风自窗缝潜入,书页簌簌翻动,最终停在李白“长风万里送秋雁”那页。我望着窗外雪月交辉的庭院,终于明白老师说的“风月是天地间的呼吸”。 人对月的钟情,大抵源于它的可望不可即。幼时总疑惑为何文人偏爱残缺之月,直到某个春上独坐西湖边,见一弯银钩斜挂雷峰塔尖,塔影与月影在湖面碎成万点琉璃,才懂得残缺恰是圆满的另一种形态。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苍凉,张若虚“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哲思,都在那粼粼波光中得到了具象的诠释。 六年前在敦煌,我有幸见得唐代的《飞天揽月图》残卷。画中仙娥衣带当风,手指将触未那轮满月,留白的绢本上仿佛能听见环佩叮咚。一位画师说:“古人画月总要衬些流云,就像好诗要有言外之意。”归途经过鸣沙山,恰逢朔月当空,沙丘如凝固的波浪,风过时扬起细沙,月光里竟浮动着无数微小的彩虹。那一刻忽然了悟,所谓“吟风弄月”,原是在瞬息中捕捉永恒。 现人总抱怨没有闲情逸致,其实风月从未远离。写字楼玻璃幕墙反射的月光,地铁通风口窜动的气流,都是古典意象的当代转译。前日我从外地归家,见小区儿童在喷泉边追逐肥皂泡,那些虹彩斑斓的球体被夜风托举,与路灯下的飞蛾共舞,俨然辛弃疾词中“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再现。孙子用网兜接住一个泡泡,惊喜地喊:“爷爷,我捉到月亮了!”稚子无心之言,却道破了“水中捞月”的禅机。 风与月相遇最是妙不可言。那年在洱海边,目睹“月映风波”的奇景:每当微风拂过湖面,水中月影便碎作满天星斗。风止时,星子又聚成玉盘。如此循环往复,恰似《周易》所说“一阴一阳之谓道”。我便想起苏轼《赤壁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忽然明白这位旷达之士,正是通过风月参透了生命有限的哀愁与宇宙无穷的欣悦。 <br> 今人“吟风弄月”,不必效仿古人那焚香抚琴的形式。某个日落黄昏,当你发现夕照将高楼玻璃染成琥珀色,而晚风正把少女的裙裾吹成绽放的莲瓣,这时何尝不是当代都市的“一川风月”?科技发达的今天,我们依然会为无人机组成的电子萤火虫惊叹,会对着手机拍摄的超级月亮调焦——对风月的眷恋,早已刻进文化的基因。 <br> 夜渐深,露水湿了石桌上的《陶渊明集》。我合上书卷,忽有南风穿庭而过,翻动《归去来兮辞》:“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抬头望月,它已移至梧桐树梢,月光透过叶隙,在地面洒下斑驳的银币。风再起时,这些光斑便跳动起来,宛如天地在演奏无声的乐章。我终于懂得,“吟风弄月”并非文人的矫饰,而是对生命律动最本真的呼应。 <p class="ql-block">檐角风铃响起,却像远方传来的编钟。我孙子揉着眼睛推开房门:“爷爷,月亮掉进我梦里了。”我抱起他,感觉有风从指间流过,而月光正把我们祖孙的影子温柔地绘画在墙壁上。此刻风月俱在而永恒,不过是我们与万物同在的当下…… (图为即梦ai技术生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写于2025年9月6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