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

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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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一生，走的都是正步。年轻时在部队，一身军装穿了二十多年，从南国的亚热带丛林到北疆的风雪边关，都留下过他的足迹。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把青春和热血都献给了国家。转业到公安局后，他依旧雷厉风行，开会讲话从不拖泥带水，处理案件更是铁面无私。家里的相册里，至今还保存着他穿着警服、佩戴着“一级警督”肩章的照片，眼神坚定，像一座山。我在财政局工作，既和数字打交道，也抓人事和机关管理，谨慎细致是我的习惯。我们的结合，像是两条从不同方向奔来的河流，在某个转弯处交汇，从此并肩向前。那时的日子忙碌而充实，他忙着公安局工作，我忙着管好财政管理，家里的事，能将就就将就，谁也没工夫计较汤里盐的多少。

　　那时我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肩上都扛着沉甸甸的责任。他在局里专抓刑侦那一块，为案子经常和基层派出所干警们全国各地跑，鞋子上都还带着外面的风尘。我也不轻松，白天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晚上还要加班加点地写材料、跑省里开会，到市内、乡镇各基层财政所检查工作，常常是办公室里最后一个关灯的人。为了工作，我们几乎没有时间在家里做饭，一日三餐大多都是在单位食堂里解决的。儿子、女儿则幸运地有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轮流照顾，他们像接力一样，把孩子们的吃喝拉撒和学习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正因为有了长辈们的无私付出，我们才能心无旁骛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对家里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反而有些生疏，更不会去计较一碗汤里盐放得是多还是少。

　　退休以后，我们从各自的岗位上退了下来，生活的节奏忽然慢了很多。屋子里和手机上不再有急促的电话铃声，也不再有深夜归来的脚步声。我们像两只从高空降落的风筝，线还在自己手里，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飞。回想过去，我们都是国家干部，他是公安局的领导，我也是财政局的领导，我们俩平起平坐，在各自的领域里独当一面。那时的我们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处理复杂的事务，习惯了在会议上用准确的语言表达观点。可回到家里，面对的是柴米油盐这些琐碎的小事，我们反而有些无所适从。过去在单位，我们有明确的职责分工，有章可循，可在家，这些“规章制度”并不适用。于是，当生活的细节开始占据我们的日常，一些小小的摩擦起争执引发的矛盾也随之而来。那天中午的西红柿炒鸡蛋，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导火索。我知道自己有点小题大做，可那句“又放多了”像一根细刺，扎在我心头。

　　年轻时我们都忙工作，都在单位吃食堂，只要填饱肚子，哪里还顾得上咸淡。如今闲下来了，舌头也变得挑剔起来，连带着心也敏感了。我走进卧室，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板坐下，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过了一会儿，我去阳台收衣服。风从纱窗缝里钻进来，带着一点饭香。我看见晾衣架上，他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鼓的，袖口处有一块小小的油渍，是早上煎鸡蛋时溅上的。我伸手把衬衫取下来，摸了摸那块油渍，心里忽然有些发酸。回到厨房，我发现水槽里多了一个干净的白瓷碗，碗里盛着半碗汤，上面漂着两片西红柿。我端起来喝了一口咸淡，刚刚好。我愣在那里，喉咙像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客厅里，他正拿着放大镜看报纸，眉头微微皱着，像在研究什么国家大事。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他的白发上镀了一层金边。我忽然想起，前几天他体检，医生说他胃不太好，让他饮食清淡些。我端着那碗汤走到他面前，把碗轻轻放在他手边。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像个被人抓住偷吃糖的孩子。“我……我怕你不够吃，就……”他支支吾吾地解释。我笑了笑，打断他：“下次，我少放点盐。”他“嗯”了一声，低下头，喝了一口汤。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那些小小的争执引发的矛盾，就像这汤里的盐，少了淡，多了咸，唯有彼此体谅，才能调出最适口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我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蔬菜和一条鱼。回家的路上，碰见了小区里的老张，他提着鸟笼，正和几个老头聊天。他看见我，笑着说：“哟，今天买这么多菜，改善生活啊？”我扬了扬手里的袋子，说：“给老伴做个清蒸鱼，医生说他要吃清淡点。”老张叹了口气：“还是你们两口子好啊，心里都装着对方。”我笑了笑，没说话。回到家，老伴正蹲在阳台修理那盆枯叶的绿萝。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剪刀，说：“我来吧。”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站在一旁看着我。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暖融融的。我忽然明白，生活就是这样，有咸有淡，有酸有甜。重要的不是没有矛盾，而是矛盾过后，我们还能坐在一起，喝一碗热汤。那些年在岗位上的雷厉风行，如今都化作了厨房里的烟火气。我们不再是单位里说一不二的领导，只是一对相互搀扶、共度余生的老伴。日子或许平淡，却在这平淡中，品出了最真实的味道。就像这碗汤，因为有了“盐”，才有了滋味，因为有了你，才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