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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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彩云

我曾一日见两回动人的彩云。朝阳初升时，霞光泼洒，云絮被染得五彩斑斓，像揉碎的宝石撒在天上；夕阳西下时，红霞漫过整片天，红得似火、烈得如血，烧得天边滚烫。

八十年代初的克兰农场六队，军营式职工房的窗棂间飘出妈妈的声音：“二丫头，快起！再赖床，上学要晚了！”

妈妈是家里的“主心骨”，大小琐事都经她手。二丫头在四姐妹里最俊，也是父母最疼的——不到十八岁已一米七多，浓黑头发松松挽着，瓜子脸衬着丹凤眼，鼻梁挺翘，走路带风，性子却像野小子，爽利又鲜活。

“二丫头，你记不？上五年级还尿床——”妈妈笑着嗔怪。

“妈！我都多大了您还提！”二丫头掀被坐起，梗着脖子不服气，“我八九岁就会蒸馒头、擀面条、包饺子，洗衣扫屋哪样没干？您和爸在地拾棉花，不都是我送饭？尿床是干活累的，起不来床才那样！”她跺跺脚，“我这就起！咱家离场中学不到二公里，跑着去都赶趟，准不迟到。”

后来二丫头考上场职高建筑班，揣着个热乎的梦——当工地上的技术员。上学路边正盖大楼，她常看见个清秀小伙子在工地转，有时捧图纸，有时架仪器，背影都透着潇洒。若不是妈妈托邻居家的张海陪她上下学，她早想凑过去搭话了。

开学第一堂课格外隆重，学校领导、老师连建筑公司领导都来了，二丫头悄悄盼着能见到那技术员。各级领导讲完话，班主任孙老师先领来教《房屋结构》的卫刚老师，说力学、地基与基础、钢筋砼结构也归他；《施工技术》《制图与识图》《建筑材料学》则是赵新老师的课。

二丫头心里轻“哦”一声，有点失望。一上午四节都是卫刚老师的课，他讲得认真，下课就回教研室，没多话。二丫头没精打采，中午吃饭都没胃口，只盼着下午——说不定赵新老师就是那技术员？

下午上课铃响，孙老师陪着人进教室，二丫头抬眼一瞧，眼睛“唰”地亮了——真是工地上那小伙子！

“这是赵新老师，公司最优秀的技术员，也是你们教学实习负责人，欢迎赵老师讲话！”

赵新站到讲台前，声音清朗：“等你们毕业，咱就是同事。公司缺有知识的技术工人，好好学、好好干，将来你们里说不定就有技术员、工程师、项目经理。”他顿了顿，笑着说，“先认认脸，我点名，你们站起来喊‘到’就行。”

二丫头觉得他和卫刚老师不一样——卫老师被介绍完就径直上课，赵新说话带笑，瞧着柔和。

“王彩云！”

二丫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王彩云”是她大名，家里总叫她二丫头，早把这名忘脑后了。

“王彩云！”赵新又点一遍。

“到！”她慌忙站起，脸颊发烫。

赵新摆摆手：“坐下吧。”

点完五十二名学生，赵新开始上制图识图课。这两节课，王彩云眼睛没敢挪开，盯着他讲图纸、画线条，又认真又兴奋——她悄悄比量，赵老师好像没自己高？下课铃响，赵新没回办公室，坐在教室里答疑，和学生聊天也不摆架子，亲和力十足。

放学路上，王彩云拽着张海的胳膊：“张海，我瞅着赵老师没我高，顶多比我高一两公分！你一米八三，比他高不少呢。”她又笑，“咱赵老师长得像《小花》里的唐国强，就是眼睛没人家大，可特精神。我将来找对象，就按这标准！”

张海比她小两岁，直乐：“二丫头姐，你才十八急啥？你闺蜜新花的哥哥大新在建筑公司，等他冬休回来，让他打听赵老师有没有对象不就完了。”

心直口快的王彩云，晚上吃饭就把这话学给了妈妈。

妈妈手里的筷子顿了顿：“二丫头，先好好上学！等工作了，这儿没合适的，就让你山东舅舅在内地找。你还是学生，不想学习净想这些，不害臊？”

“妈！我就是说说，又没干啥，”王彩云扒拉着饭，“再说赵老师有没有对象、结没结婚，我哪知道呀！”

后来一节制图识图课，课间赵新在教室答疑，王彩云攥着图纸凑过去，挨着他站定，小声问：“赵老师，轴线和中心线怎么区分呀？”

赵新闻声转身，刚起身，两人就撞了个面对面——鼻子蹭鼻子，脸颊挨脸颊，都愣了。赵新心跳“咚咚”加快，脸上“腾”地红了，活这么大，从没离谁这么近，近得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心里涌着陌生的暖意。王彩云也慌得手心发热，却没躲开，对视片刻，又不约而同抬手碰对方的脸，异口同声问：“碰疼了没？”

那一刻，倒不像师生，像久未见面的亲人，眼里都漾着软乎乎的亲近。还好周围没几人留意。赵新先定了定神，指着图纸说：“轴线和中心线都用点划线画，但中心线两侧图形对称相等，轴线两侧图距不一定，有时候也会把轴线叫中心线，记着这个就好区分。”

那天放学，王彩云又跟妈妈说这事，笑着说：“妈，我跟赵老师真差不多高，顶多差一两公分。碰那一下不光不疼，反倒觉得亲，像亲人似的！”

妈妈听了，心里悄悄犯愁——二丫头这是对老师上了心？得赶紧给内地的兄弟捎话，先给她物色对象，等她一工作，就得把婆家定下来才好。那会儿普通工人家庭的姑娘大多这样，盼着嫁个家境好的，对长相要求不高，只要男方有体面工作，说不定就能改一辈子的命。

赵新是建筑分公司的技术负责人，兼施工组长（现在叫总工）。一天工地浇筑钢筋混凝土，为保质量，他和技术员、质检员跟着工人校正，从晚上忙到第二天中午。工人下班，他在工地警卫室睡着了，醒来已过了下午上课时间。

赵新紧赶慢赶，还是迟到十分钟。进教室他笑着说：“同学们，今天我相亲去了！女方是教师，说我黑、个头矮，要再考虑考虑。我一米七二，不算矮呀！气不过，自行车骑进林带碰坏了，修车又耽搁了，所以来晚了！”

同学们哄堂大笑，王彩云带头喊：“老师，我们喜欢你！”男女学生跟着喊了一遍又一遍，课堂气氛格外热。其实这是赵新第一次说谎——他是加班睡过了头，可学生的热情让他又感动又内疚。

职高班只有一年学习时间，为赶进度、保实用，赵新把《施工技术》和《建筑材料学》放一起讲。放学路上，王彩云跟张海说赵老师迟到的事，说得有声有色；晚上吃饭，又讲给全家听，爸妈和姐妹都笑个不停。

“二丫头，你赵老师是不是逗你们开心呀？”妈妈叮嘱，“得把他的课学好，不会就问，谁也不喜欢又笨又傻的姑娘。”

王彩云故意延长吃饭时间，见爸妈态度温和，壮着胆子说：“爸妈，找机会我请赵老师来家吃饭吧？把爸爸喂的大公鸡杀一只，怎么样？”

妈妈点头：“行。”

一次测量课，李兵老师带了台水平仪，轮到王彩云操作时已经下课。她问李老师能不能多拿几台仪器，李老师说：“我跟赵老师说了，他是我们分公司技术科长（我们叫施工组长），已经给分公司申请了，派人去省城采购，下次上课就有。”

王彩云又问李老师：“您和卫老师都是中专毕业，比赵老师大两三岁，他还是总公司职培的，学历没你们硬，咋会是你们领导呀？”

李老师笑着解释：“赵新老师爱学、肯钻、能吃苦、有魄力，我们几个技术员都佩服他——我们出了技术差错，都是他来善后。别看他对你们和善，本事大着呢！”

王彩云追问：“赵老师结婚了吗？有小孩没？”

“他连对象都没找，”李老师说，“你们一毕业，他把你们交接去工程队，就要去工学院带薪学习了。他不光是分公司的宝贝，总公司都盯着他。”

“真看不出来他这么厉害！”王彩云惊讶。

李老师就讲了件事：“我曾负责施工十二米的钢筋混凝土薄腹梁，第一次浇筑后，二十八天起吊时梁面满是蜂窝和狗洞；返工浇筑时，总公司总工亲自指挥，结果还是一样。分公司叫赵老师来处理，他要改配合比，总工质疑，他态度坚决，说一周就能起吊，把耽误的两个月抢回来。他翻出《建材学》，把钢筋间距、石子粒径要求、蒸汽养护方法的 data 摆给总工看，总工才说自己忽略了细节。按他的办法干，七天后果真能起吊了！”

到了实习时间，赵新带队去新工地建两栋平房，工期十几天。工地没伙食房，大家都回家吃饭，赵新则去老工地食堂。他还给分公司申请了实习工资，批下来后，同学们想凑钱请他吃饭，被他婉拒了。

王彩云趁机说：“赵老师，我想请您去我家吃顿饭。”

赵新爽快答应了。其实他早喜欢上这姑娘——单位领导总安排他相亲，可他见过王彩云后，择偶标准就定成了她的样子，每次相亲都穿工作服、带泥土味，回来就说姑娘嫌他矮、不讲卫生，敷衍了事。这次他格外认真，特意换了西装和三接头皮鞋，还买了王彩云爱吃的大白奶糖当礼物。

家宴很丰盛，有炖公鸡，还有好几道肉菜——那会儿普通人家过年也未必有这排场。赵新又激动又心热，想找机会表白，可酒一杯杯下肚，话到嘴边总没机会说。

还是王妈妈先开了口：“赵老师，我们二丫头在学校学习咋样？疯不疯？”

赵新总算找到机会：“王彩云好，学习认真，实习也勤快，人淳朴、穿着朴素，我就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我现在找对象，标准就是她这样的。就是我个头矮，才一米七二，彩云都一米七多了。”他喝得有点上头，一会喊“王阿姨”，一会喊“阿姨妈妈”。

王妈妈听了，放缓语气：“彩云马上毕业分工作，说不定能去你们公司。她还小，以后你多照顾照顾她，把她当妹妹看就行。”这话里，藏着默许的意思。

赵新又说：“学校的事结束后，我回单位可能要当施工队长，不过我想申请去工学院带薪学习——分公司和总公司都同意了。”

王彩云和妈妈听了，又高兴又有点茫然。

毕业后，王彩云和张海果然被分到赵新的工程队。赵新兼着技术员，把技术交底、现场技术指导的活儿都交给王彩云做，想尽快把她带出来。

一次中午下班，两人加班放线，工地来了一车水泥，只有警卫张师傅在，司机急着卸货去装别的货。赵新跟司机商量：“咱四个一起卸，四十分钟就能完。”

四人忙活一阵，把三十吨水泥卸完了。司机和赵新把每人三元的卸车费都塞给了王彩云——九十元，在当时抵得上一个多月的工资。赵新看见的是王彩云的吃苦耐劳，王彩云记着的是赵新的照顾与栽培。

赵新的工程队搞了单项工料核算和计件工资，效益越来越好，工资也能按时发。当了近两年队长，他终于等来了进修通知——分公司和总公司都同意他带薪去工学院学两年，他打算学成再考虑结婚。

分别前夜，两人在宿舍里舍不得分开。之前只牵过手，没接过吻，更没逾矩的接触。这天情难自禁，赵新想拥抱、亲吻王彩云，两人都被爱情的火焰烧得发抖。可就在情动时，赵新突然停了，只喃喃说着“位置不对”，最终泄在了王彩云的大腿间——他怕万一两年里感情变了，会耽误了彩云。“位置错了就错了吧。”他轻声说，语气里满是遗憾。

谁也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转折。赵新进修的第一个学期，王彩云就被调到了山东某地；赵新去场劳资科查，只查到个县城名字。他找张海问，张海说：“她家又调去河南了，彩云说工作稳定了就联系我，现在没具体地址。”

两年里，赵新找了张海好几次，都没问到王彩云的消息。直到他毕业回分公司当副经理，张海才吞吞吐吐地说：“彩云结婚了，生了个男孩。她让我告诉你，别找她了，也赶紧按领导安排的姑娘结婚，她才放心。”

赵新这才明白王彩云当初突然调走的原因——或许是家里催婚，或许是怕两年等待没结果。从未掉过泪的他，躲起来哭了很久，之后浑浑噩噩睡了几天，像得了一场大病。

后来他再看彩云，只剩记忆里那两回——朝阳下像碎宝石的云，夕阳里似烈火的霞，都成了远去的风景，再也追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