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泪戒

云淡风清

“不要流泪，流泪也解决不了问题。”这句话像一枚钢印，深深烙在我童年记忆的最深处。那时的我，泪腺像是没装闸门的小溪，稍一碰触就会泛滥——跑着玩时摔破膝盖，眼泪先于疼痛滚下来；和同伴玩游戏输了，坐在地上边抹鼻涕边抽噎；缠着父母买玩具被拒，能红着眼圈委屈半天；哪怕只是吃饭时不小心打翻碗，被父母轻斥两句，眼眶也会瞬间湿润。

可母亲最见不得我这副模样。别人家的孩子哭了，父母总会忙着哄劝、擦眼泪，我的母亲却从不会。她总是皱着眉，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严厉：“哭什么？眼泪能把摔破的膝盖补好，还是能把打翻的碗变回来？”每回我哭，迎接我的从不是安慰，而是这样直戳心窝的批评。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在母亲的世界里，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它既不能解决问题，还会让人沉溺在软弱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母亲不仅不许我流泪，也格外不喜欢身边人轻易掉眼泪。亲戚里，外婆泪窝最浅。外婆与母亲同住时，总爱回忆过往。讲起年轻时的饥荒年代，一家十几口没饭吃，挨饿、挨冻是常态；说起嫁给外公做童养媳时被刁难，年纪小小，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做家务到深夜；聊起外公脾气不好，一点事就要挨骂……说着说着，外婆的声音就会发颤，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这时候，母亲从不会像旁人那样递纸巾、轻声安慰。她反而会陡然提高音量，语气里带着几分急燥：“妈，您哭什么呢？那些事儿都过去几十年了，老揪着不放有什么用？眼下日子好过了，您倒总想着苦日子，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外婆被女儿一吼，像做错事的孩子，慌忙用袖口抹掉眼泪，嘴角往下撇着，小声嘟囔：“我就是随口说说，想想以前的苦，才知道现在的甜……”

可母亲从不退让，她会坐在外婆身边，语气稍缓却依旧坚定：“要想甜，要想现在，要往前看。不好的过往就像鞋里的沙子，总想着它，走一步硌一步，哪能过好眼前的日子？”外婆听着，也不再反驳，只是点点头，把没说完的话咽回肚子里。

除了外婆，多愁善感的大姨妈也爱流泪，只是她的眼泪比外婆更“多样”。遇到难事会哭—表弟事业上遇上挫折，钱被骗了，姨妈会难过的哭；遇到感动的事会哭—亲人们帮助姨妈解决家里的困难和问题，姨妈会激动的哭；甚至遇到高兴事也会哭—表妹考上本硕连读，她看着表妹的录取通知书，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嘴里还念叨着：“总算熬出头了。”

母亲最烦大姨妈这样，每次见到都忍不住说她：“高兴的事儿你哭什么？好好的气氛都被你哭没了，多扫兴。”要是遇到大姨妈因为难事哭，母亲的语气会更直接：“哭能把钱哭回来吗？哭能解决问题？有那功夫哭，不如想想怎么把损失补回来。”

从小到大，“哭什么哭，哭能解决问题吗？”这句话，我听母亲说过无数次。它像是一句咒语，渐渐让我养成了不哭的习惯，也让我慢慢看清了母亲坚硬外壳下的模样——她不是天生不爱哭，而是把眼泪都藏在了没人看见的地方。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永远是一副坚不可摧的样子，生活里再大的风浪，她都能咬着牙扛过去，从不会让眼泪掉下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母亲在跑客运，负责卖票和维持车上的秩序。有一回，母亲让乘客先上车，她最后上车，刚踏上第二个台阶，还没有站稳脚，客车就启动，母亲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腰部重重的落在台阶上，动弹不得，周围的人都吓坏了，大声喊着让司机停车，并把母亲扶起来，此时，母亲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身体明显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可哪怕疼得浑身发抖，她的眼睛里也没有一滴眼泪。

回到家，姨妈打开母亲的上衣，发现母亲的腰部凸起，肿起两个骇人的“肉包”。姨妈心疼的问：“摔成这样，疼哭了吧。”母亲笑着说：“我没哭，哭就不会疼了吗？反而会吓到乘客，会让司机担心，没必要。”

还有我出生时，母亲的孕肚特别大，看着像是怀了双胞胎，生产时更是遭遇了难产。从发作到我出生，整整三天三夜，母亲疼得几乎晕厥过去。前些年遇到帮母亲接生的李老医生时，她还在夸母亲很坚强，生我时，疼得实在受不了时，母亲就紧紧抓着病床的铁栏杆，那两根实心的铁栏杆，竟被她生生拉弯了。

可就算疼到极致，母亲也没掉一滴眼泪，只是在我终于降生，护士把我抱到她身边时，她看着我皱巴巴的小脸，嘴角露出了一丝虚弱却满足的笑容，眼眶微微泛红，却始终没有眼泪掉下来。

是的，我母亲就是这样坚韧，无论事业中遇到困难、情感上遇到问题、生活里遇到委屈等，母亲都不会哭泣，她只会冷静的思考，想办法去解决。

她的“不准哭”“不能哭”，成了一门我被迫修习的功课。我学着母亲把委屈、疼痛咽下，把眼泪憋回，勇敢面对。我活成了有些像她的样子，一个“不会哭的女人”。

长大后参加工作，被领导误解，受了委屈，我会在办公室深呼吸，而不是哭着找人倾诉；感情遇到挫折，心里再难受，也会逼着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工作和生活上，不让眼泪流出来；生活中遇到难办的事、被人欺负，我第一反应不是抱怨和哭泣，而是冷静下来想办法解决问题。

有人说我不像个女人，不会示弱，不会流泪。可只有我知道，这份“不会哭”的坚强，是母亲用一言一行教给我的。她从不是要我压抑情绪，而是要我明白，眼泪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武器，真正能帮我们渡过难关的，是藏在心里的勇气和不肯认输的韧劲。

如今母亲老了，皱纹爬满了眼角。当她轻抚我的手说：“要是实在委屈，偶尔哭一次也没关系，有妈妈在呢。”我才猛然彻悟。她并非否定眼泪，而是用她看似坚硬的壳，为我撑起了一个可以柔软的世界。她教会我的，不是在风雨中假装不痛，而是在风雨中生根站立的能力。

那一刻我才明白，母亲不是不允许眼泪存在，她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教会我在风雨里挺直腰杆，也悄悄为我留着一个可以卸下坚强的角落。而那句刻在我童年记忆里的“不要流泪”，早已不是一句简单的告诫，而是母亲送给我最珍贵的礼物——一枚用坚强铸成，却以温柔为底的“泪戒”。它让我勇往直前，也让我知道，归途永远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