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39）棉袄与螺丝钉

随缘读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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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梧桐叶簌簌飘落，总能看到语文组办公室窗外晃动着一团臃肿的花影。张老师又把靛蓝碎花棉袄套在身上，里面套了件羊毛衫，远远看去像一只摇摇晃晃的彩陶罐。她的丈夫丁老师弓着背，像只虾米，在走廊尽头给孩子们修理课桌椅。金属镜框滑到鼻尖，胡茬上沾满了木屑和灰尘。窗外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落在他的工具箱上，像极了他曾经送给她的第一封情书夹着的银杏叶。

他们的女儿，小满，站在操场的梧桐树下背课文。十三岁的她，瘦得像竹子一样，只剩下眉眼间那一抹温润的圆，隐隐带着母亲的轮廓。风卷起她扎着红头绳的麻花辫，总让人想起二十年前那个穿着月白衬衫、抱着教案匆匆穿过紫藤花架的年轻女教师——那时的张老师还没裹成棉球，还能踮着脚把板书写到黑板最顶端。

“丁老师又变成螺丝钉啦！”孩子们的嬉闹声打破了屋檐下的静谧。瘦高的丁老师半个身子卡在课桌抽屉里，只剩两条长腿在空中蹬着，像个滑稽的小人。他总能用细长的手指旋紧松动的螺丝，却拧不动生活中那些散落的零件。

张老师的棉袄口袋里常年揣着粉笔头，袖口上沾满墨渍。讲《孔乙己》时，她会拍着圆滚滚的肚子笑着说：“茴香豆哪有五花肉香？”全场哄笑，窗棂上的灰尘也被震落一地。转身板书时，棉袄下摆扫过讲台，粉笔灰簌簌落地，像一场细雪。丁老师总在此时提着工具箱路过窗前，背又弯了几分，却把工具箱擦得锃亮，仿佛要用光亮点亮这黯淡的岁月。

饭桌上，瓷碗倒扣成塔，油花在底部凝成琥珀色。张老师裹着三斤厚棉花，挪到讲台前，金鱼眼在镜片后骨碌碌转：“人是从胳肢窝里捂出来的！”粉笔灰又一次飘落在她肩头，像雪花飘舞。丁老师总在这个时候路过，背依旧弯着，却用心擦亮那只工具箱。

寒流带着霜花扑面而来，那只永远转动的螺丝钉突然生了锈。送葬的队伍蜿蜒过结冰的池塘，张老师裹着最厚的棉袄走在最前面，雪粒钻进了她的花白发髻。第二年春天，教室后排空了座位，积起一层薄灰，仿佛那个关于胳肢窝造人的笑话，也被封存在记忆深处。

十五年后，惊蛰的晨光里，小满推开了那间老教室的门。她轻轻抚摸讲台上的粉笔槽，忽然从褪色的围巾里掏出一截红头绳——那是母亲棉袄口袋里最后一颗未被岁月掩埋的糖。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洒进教室，尘埃在光柱中跳舞。她仿佛又看见母亲裹着棉袄站在讲台前，听着她讲那些充满趣味的话语。笑声、尘埃，仿佛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空间。她深吸一口气，粉笔灰的味道依旧，只是多了几分岁月的沉香和无限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