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77年夏末,苏南乡村的稻秧尖上还挂着晨露,晶莹得像姑娘没擦干的泪,悬在叶梢,映着细碎的晨光。我紧攥刚拿到的高中毕业证,走在村头的田埂上。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拂过衣襟,而前方的未来却如同晨雾般朦胧,看不真切,也摸不着轮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忽然,生产队的大喇叭响了,老队长掺杂电流的嗓音传来:“队里新买了台红色插秧机!要选个年轻人去公社培训,想报名的赶紧到队部!”我拔腿就向队部跑,一进门,队长重重一拍我肩膀:“就定你了!高中生,脑筋活,肯定学得来!”我捏着那张还有油墨香的那份红色培训通知,手微微地颤抖。那时我并不知晓,这抹红色将闯入我的青春,成为一生难忘的悸动。</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一次在打谷场上见到那台插秧机,我几乎忘了呼吸。它像一头威风凛凛的钢铁巨兽,通体鲜红,在阳光下灼灼发亮,十分气派。驾驶座高高在上,操纵杆泛着冷冽的银光。最奇妙的是机身尾部的那排插秧针,整齐藏在护罩里,像时刻准备扎入泥土、唤醒生命的精灵。乡亲们围在旁边,这儿摸摸那儿瞧瞧,一片“啧啧”称奇。我望着那一片红,忽然觉得,我的青春或许也能像这机器一样,冲破以往的模样,绽放出不同的光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公社培训的那半个月,我把每一个操作步骤牢牢记在心里。哪个杆管前进,哪个控制深浅,分秧针偏几毫米就会插歪,我反反复复琢磨到深夜。结业回村,我开着红色插秧机在打谷场上缓缓绕圈,发动机“突突”作响,像吹响了胜利的号角,乡亲们的掌声随风远远飘开。人群末尾,父亲站在老槐树下。他是位中学数学老师,手中紧握那个磨亮了的红色铁皮盒,脸上笑出了皱纹。</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上前拍拍我的肩:“好小子,成‘技术手’了!但高考复习不能放松,晚上我来给你补数学。”我望着父亲铁皮盒上那圈被岁月磨淡的红边,又看向插秧机崭新明亮的红色,突然觉得,这两种红,都是我向前奔跑的底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春播开始,天还没亮我就下田。蛙声穿透晨雾,露水打湿裤脚,凉意渗进袜子;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香,反而让人安心。水田如镜,倒映微亮的天光,偶尔一尾小鱼跳出水,漾开粼粼金光。</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熟练地操作插秧机,红色机体劈开水面,分秧针“唰唰”地落泥,一排排秧苗立得笔直,像等待检阅的小兵。辛苦也是真辛苦:长时间坐着,腰酸背痛,如坠巨石;太阳升高,后背被烤得发烫,汗水腌得眼睛发涩;傍晚蚊虫成群,胳膊腿上是数不清的红包,痒得钻心。直到她来做我的补秧手,这份苦里才悄悄渗进一丝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粉红衬衫,戴顶旧草帽,帽檐压得低,却掩不住脸上的笑意。那笑容,像是田埂上开得最漂亮的野花,明亮照人。补秧时她手又快又准,尽管十指沾泥,动作却比别人都利落。我们默契得像共生的秧苗:她轻轻一拍我肩,我就知道该开向田埂;递秧时,她的手指偶尔掠过我的手背,凉如晨露,让我的心猛地一跳,秧捆都差点没拿稳。</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晒的时候,她会从田头篮子里拿出井水浸过的毛巾,轻声说:“擦一擦,别中暑了。”毛巾覆在脸上,凉意渗进皮肤,燥热顿时消了大半。中午来不及回家,她就分我一半油纸包的米饼或蒸山芋,不知怎的,吃起来格外甜,像裹了蜜。歇午时,我们坐在树荫下,她讲小时候摸鱼的趣事:有一次滑进水沟,还死死攥着捉到的小鲫鱼,非要先把鱼递上岸,自己才肯爬起来。我笑得直流泪,她也笑,草帽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我跟她说我想考农机专业,将来改进插秧机,让大伙少受点累。她眼睛一亮,用力点头:“你肯定行!初中时你成绩就最棒,比谁都强。”风吹稻秧沙沙作响,她的衬衫偶尔擦过我的袖子,我悄悄看她,连蝉鸣都变得格外动听。</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心动就像田里的秧苗,不知什么时候就悄悄探了头。开车时,我总忍不住回头看她补秧的样子,阳光透过草帽缝隙洒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影;她递毛巾时,总会多停两秒,眼神碰上了又急忙避开,耳朵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插秧机的“突突”声响里,藏满了我们未曾说出口的话。春播接“双抢”,我们在田里洒下青春的汗,也悄悄种下了喜欢的种子。父亲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是给我补课时换了一支新红笔,笔记批注写得更密,连复杂公式旁都细心标上了重点。</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高考的路,比田埂难走得多。1977年冬,首场高考开考,考场的窗户上结着厚厚冰花,我握笔的手冻得发僵。对着作文题,满脑是插秧机的“突突”声、田埂上的笑,却迟迟写不出像样的句子。成绩公布,我比录取线高了八分,却因照顾“老三届”的政策而落榜。我把成绩单揉成团,闭门哭了一整天,饭也没吃。父亲没骂我,只默默把红色铁皮盒放在桌上。盒里是一本崭新的《数学公式手册》,扉页上有他常用的红笔字:“再试一次,我相信你。”那天傍晚,我听见窗台有动静,抬头只瞥见她的身影一闪。窗台上放着一本笔记本,封面画了台小小的红色插秧机,旁边是她清秀的字迹:“别放弃,明年再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78年,第二次高考,数学题更难,最后两题耗了半小时仍没解出。成绩出来,差三分半。我蹲在田里修理出了故障的插秧机,扳手“哐当”掉进泥中,心里又酸又涩。她递来凉井水,手里捏着张红色糖纸,声音柔软:“给你留的水果糖,甜一下。你爸跟我说了,这次只是运气不好,下次一定能成。”我接过糖,把糖纸捏皱了,却舍不得吃。第三年,我转考文科,仍以几分之差落榜。1980年初冬,征兵消息传进村里。我看着桌上堆叠的课本,想起三次失败,终于对父亲开口:“我去当兵吧,部队也能考学。”父亲蹲在门槛上接连续抽了几根烟,最后只说:“照顾好自己,书本别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离乡那日清晨,飘着细雨,天未亮透。父亲送我到村口老槐树下,把红色铁皮盒、磨旧的数学课本和她的笔记本塞进我包里,嘱咐道:“书本别丢,这抹红也别丢。”我回头,看见她站在红色插秧机旁,粉红衣服在风中轻扬。她没有走近,只远远挥手,像要把什么珍重的东西寄在风里。军营生活再苦,我也把那些带红色的物件带在身边。《数学公式手册》压在枕下,夜岗时就着路灯翻几页;红色铁皮盒收在床头,想家时摸一摸,仿佛还能触到父亲的温度。1983年8月,我考上军校,终于圆了“上学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拿到通知书后,我请假回乡,第一件事就是奔向田埂。插秧机已换新机型,更先进、更高效,却再无当年那抹令我心动的红。去她家,邻居说她早已远嫁,在县城开了家农机配件店。原来她也一直记得我当年的话,竟走着和我梦想相似的路。我站在那棵歪脖子树下,摸着兜里的红色铁皮盒,忽然明白:所有那些红色的印记——插秧机的红、铁皮盒的红、她衬衫的红,都是我青春中最鲜活的心跳,藏着一往无前的希望,和未曾说出口的喜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我已退休,书柜最显眼处,仍旧摆着那本《数学公式手册》和画着红色插秧机的笔记本。小外孙翻看着,仰脸问:“这些红色的东西,都是您的宝贝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轻抚他的头,缓缓讲起1977年的红色插秧机,那个穿粉红衣衫、总为我递毛巾的姑娘,父亲的红色铁皮盒和写满笔记的本子。原来“红色的青春悸动”,从来不止一种红。它是旧时光照进生活的一束光,是岁月深处,永远炽热的回忆。</p> <p class="ql-block">注:图片源于网络,致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