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之 笺

王其益

美篇号：8333809

文/王其益

图片：自拍并致谢网络

白露至，天地骤然换了笔墨。清晨推窗，草木檐角皆缀莹莹露珠，宛若夜神倾落的玉屑，又似秋日写给大地的第一封银信。《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载：“水土湿气凝而为露，秋属金，金色白，白者露之色，而气始寒也。”这“白露”二字，原是一道炎热与清凉的分水岭——此前暑气尚存余温，此后凉意便从地脉深处悄然沁出。

盐城的秋雨已连绵三日。灰云低垂，雨丝细密如绣娘手中的银针，将天地绣作一片朦胧琉璃。檐下水滴叩击石阶，声声清越，恍若轻敲季节的门环。街巷间伞花渐次浮起，墨色、绛紫、鸦青，如残荷漂于水面；行人步履从容，早褪去盛夏仓皇避暑的窘态。谚曰“一场秋雨一场寒”，果真每场雨都似无形之手，将人间的温度又按下一分。

雨幕中，梧桐最先感知天意。叶缘已染淡金，每承一滴雨珠便微微一颤，仿佛在默数归泥之期。银杏则悄悄锻造金叶，只待晴日，为天地铺就一条奢华甬道。最是桂子矜持，蓓蕾紧闭如篆书中的逗点，虽已初具雏形，飘香尚待有时。

寒蛩吟唱渐低。这些夏夜的歌者藏身石隙草间，将金属摩擦般的铿鸣换作絮絮低语，犹如温习即将封存的乐章。灰雁成群踱步于水乡湿地，姿态优雅，正为南迁积蓄最后的行囊。

雨暂歇时，漫步串场河畔，可见水面薄烟轻浮，莲蓬低垂如钟槌，残荷蜷曲如墨耳，似在聆听流水诉说夏日的往事。芦花未白，却已参透时序玄机；苇叶渐黄，如一枝枝出水拂尘，于风中洒落澹泊禅意。堤阶青苔绵软湿润，踏上去如陷入光阴的绒垫，不复夏日之燥硬。

水街老宅的砖墙渐透凉意。阳光斜移，雕花窗棂之影修长，宛若时光以规尺重丈流年。妇人收折竹篾上的轻罗小扇，箱笼中请出葛布夹衫，瑞脑香混着樟木气息在廊间暗涌。灶间飘出百合红枣甜香，紫砂壶中普洱舒展如秋叶——人间烟火，最是懂得顺应天时。

暮色来得倏忽。未至酉时，天际已染黛蓝，星子如露珠缀上天鹅绒。灯火次第亮起，窗内晕出温黄光霭，映得雨丝如金线银丝。值夜人披衣巡视巷弄水势，手电光柱划破雨雾，恍若探入另一个澄明之境。

独坐灯下，信手翻读《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八字倏然入目。恍然顿悟：秋，原是天地最深沉的修辞家——以寒露代繁花，以疏朗换稠密，以清寂易喧哗。每一片飘零的叶、每一行南飞的雁、每一粒成熟的籽，皆是造化笔下的警句。

盐城的雨仍淅沥未止。气象预报言明后仍有雨讯。但我已知晓：每一场秋雨，都是自然净化之仪，洗尽暑气残留的最后一分浮躁。待云开之时，必现秋的本来面目——那般高远明净，如一方刚揭开的端溪古砚，只待霜毫蘸取碧空，书写气爽风清的澄明篇章。

原来秋之深处，并非肃杀，而是宇宙倾注的慈悲。它让万物暂息生机，实则是予大地以沉思的间隙。露凝为白，雨化作诗，一切流逝终将沉淀为生命的厚度；正如这千丝万缕的雨，终会酿成醉透人间的一盅醇醪。

2025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