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仲夏—陪着母亲回关东

铁军

<p class="ql-block">  时光如流水,转瞬已逝。父亲离开我们已经许多年了,在父亲走后的那些年里,母亲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翻看父亲的老照片,指尖轻轻抚过泛黄的边角,仿佛能触到那些早已远去的岁月。照片里,年轻的父亲穿着军装,挺拔如松……</p> <p class="ql-block">  渐渐地,母亲的头发像被岁月染了霜,一根根白得刺眼。她脸上的笑容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怅惘。偶尔和我们聊天时,话题总是不自觉地绕回父亲——在部队时的英姿飒爽、在东北老家的童年趣事,甚至是父亲最爱吃的那猪肉酸菜馅的饺子。那些往事,她一遍遍地讲述,仿佛只要说得够多,记忆就不会褪色。</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母亲又跟我聊起了父亲的往事,聊起了故乡那里的人和事,从母亲的话语中我感觉到母亲心里充满了一种浓浓的凄美地思念。</p><p class="ql-block"> 聊着聊着,望着母亲满头灰白色的头发,望着她那皱纹纵横的脸庞,我的心突然好像被什么轻轻攥住,那种酸楚不是尖锐的疼,而是梅雨天里慢慢洇开的墨痕,一点一点,染透了整个胸腔。我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内心里不断地责备自己在这些年来只顾忙于工作,竟然疏忽了对母亲在心灵上的关心。母亲在南方虽然生活了几十年,但是她心中始终有着对故乡割不断的情怀,因为那是她生长的地方,那里有她酸甜苦辣的童年记忆,那里也有着母亲对父亲点点滴滴的记忆,那都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那一刻,我的眼泪突然决堤,像一条失控的河流,从眼眶奔涌而出。它划过脸颊,滴落在母亲颤抖的手背上。</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这滴泪里藏着我这些年错失的陪伴,藏着母亲独自咽下的思念,也藏着我们永远回不去的从前……</p><p class="ql-block"> 我暗暗决定:从今天起,一定要多陪着母亲,让她的思念不再孤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在我退休后的2015年初夏,我和爱人搀扶着八十多岁的母亲来到了机场,终于登上了飞往故乡的航班……</p> <p class="ql-block">  当我们牵着母亲的手走进玻璃与钢铁筑成殿堂似的候机大厅的时候,母亲笑了,兴奋地四处张望。她那笑容从嘴角漾开,顺着她眼尾的鱼尾纹一路蔓延,让整个候机厅都明亮起来。</p><p class="ql-block"> 电子屏的航班信息不断跳动,母亲坐在不锈钢长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当电子屏的蓝光掠过她手背的斑痕时,我突然发现——那些闪速更新的航班信息,竟追不上母亲血管里流淌的旧时光。</p><p class="ql-block"> 在过安检门时,当金属探测器发出嘀的声响时,母亲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仿佛那声音是时光的开关,一下子把她拽回了以前的火车站。安检员是个姑娘,她轻声安慰:大娘,别紧张。母亲却笑了,紧张?俺比你还小的时候就是儿童团团长啦……</p><p class="ql-block"> 母亲站在玻璃幕墙往外看,她数着那些钢铁巨鸟的翅膀,一架接一架,像迁徙的鹤群掠过朝霞。玻璃幕墙将朝阳折射成琥珀色,恰好落在她手背的老年斑上——那些褐色的斑点,突然变成了年轻时在田埂上踩过的泥印。</p><p class="ql-block"> 当广播响起登机提示时,我和爱人从座椅上搀扶起母亲,母亲突然抓紧了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颤抖,像一只终于要离巢的老鸟,既期待飞翔又恐惧天空的辽阔。地勤人员微笑着指引方向,而她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我身上——那是她对儿子从未改变过的依赖……</p> <p class="ql-block">  头一次乘坐飞机的母亲兴奋不已,她攥紧登机牌的手指微微发白,她坐在靠窗边的座椅,眼神里交织着期待与忐忑。当飞机冲上云霄,她突然抓紧扶手,却又忍不住透过舷窗往下看——那片熟悉的田野越缩越小,最终化作一幅流动的绿色地图。</p><p class="ql-block"> 航班飞行途中,空乘送来餐盒,母亲盯着铝箔包装犹豫半天,最后小心翼翼撕开一角,像拆开过年才舍得吃的点心。</p><p class="ql-block"> 航班飞行5个小时,母亲精神上丝毫没有旅途中的疲惫,她满心欢喜地望着窗外移动的云朵,眼睛里充满了光彩,脸色也因心情的激动像染上了花一般的色彩而润红起来,悠悠岁月的往事开始翻思在她回眸的记忆中……</p><p class="ql-block"> 也许母亲正忆起当儿童团长、妇联主任时的土改斗争峥嵘岁月;</p><p class="ql-block"> 也许母亲正忆起当年与父亲在桂江边相逢的幸福情景……</p><p class="ql-block"> 也许母亲正忆起举起紧握的右拳向党宣誓的庄严那一刻……</p><p class="ql-block"> 也许母亲正忆起……</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故事,如荡漾着酒意热烘烘地在我的血管里滚动着,让我的内心久久难以平静下来。</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的故事,犹如心中的一块烙印,早已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定格成为永久的记忆,一种永不磨灭的记忆……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六月下旬的哈尔滨田野,就像一块刚铺开的绿毯,嫩绿的麦苗在风中轻轻摇摆,仿佛在向天空上的飞机招手……</p><p class="ql-block"> 当我们踏上黑土地的那一刻,就开始感觉到脚下的厚重。<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片黑土地,承载着父亲的童年、母亲的青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母亲笑了——像老照片里泛黄的旧时光,从记忆深处缓缓浮现。阳光穿过她的白发,皱纹里漾开笑意,像七十年前那个扎辫子的小姑娘……</span></p><p class="ql-block"> 我们坐着二姑小儿子开来的小轿车在故乡的小路上飞驰,车过沟坎时,黑土地轻轻颤了颤,像母亲哄睡时拍打被褥的手,将我们的脚印拢进松软的泥土中。</p><p class="ql-block"> 表弟把捷达开得飞快,后视镜里晃着他晒得黝黑的脸,他兴高采烈地载着我们这些衣锦还乡的客人,在田埂上划出一道崭新的辙印。</p><p class="ql-block"> 当车子行进到父亲故乡的老屯子路口时候,母亲叫停下来。我们从车上走下来,阳光像一层温柔的纱轻轻覆在田野上。草木的清香随风飘荡,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让人莫名心安。我们沐浴着故乡的阳光,感觉是那样地温暖,闻着田野散发芳香的草木,心境竟然是如此的安然。</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远处的玉米地一片翠绿,整齐的田垄像大地的琴弦,等着风来弹奏。偶尔有几片油菜花田,金黄的花朵点缀在绿色之间,像撒落的阳光碎片。 </span></p><p class="ql-block"> 母亲激动的走在田埂边,指尖抚过一株野草,她含着泪花轻声对我说:“你爸爸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啊……”</p><p class="ql-block">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涟漪。我抬头看她,发现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花,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p><p class="ql-block"> 是啊,这片土地,曾留下父亲年少而坚实的脚印;这缕阳光,曾照亮父亲参军时的爽朗笑声;这阵风,曾拂过父亲硝烟熏染的脸庞——像一片被战火吻过的土地,风过时,落下细碎的星火……</p><p class="ql-block"> 老叔一见到我们赶紧甩掉手里的烟,鞋底在门槛上蹭了两下才迎出来。老婶从灶屋探出身,围裙上沾着灶灰,手里攥着半根没切完的葱,在衣襟上擦了又擦,才来拉住母亲的手。老叔内敛、质朴,憨态可掬。古铜色的脸上深深地刻着一道道皱纹。老婶的一双眼珠依旧明亮,脸庞上仍然楚楚动人,风韵犹存。四姑听说我们要回来,高兴得早早就在老叔家等待着我们。在我5岁的时候,四姑曾来过我们家。在我的印象里那时候的四姑长得可漂亮了,大眼睛,梳着两条长辫从耳畔垂落至腰间,在风中轻轻摇曳。</p><p class="ql-block"> 我那几个漂亮的堂妹把热炕头的被褥掀开又拍平,絮叨着:大娘、大哥和嫂子您们快坐这儿。她们姐妹眼睛里漾着的光和窗棂上结的霜花一样亮……</p><p class="ql-block"> 二姑是一个热情、爽朗有趣的人,可是,她也老了,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她因中风而脑子有点糊涂了,她瘫在炕上,身子歪斜着,像一截被山洪冲垮的老树桩。左半边身子僵直着,右手却无意识地蜷缩在胸前。然而她浑浊的眼球含着泪花转着,竟还能认出站在炕边的我们……</p><p class="ql-block"> 二姑的大儿子在镇财政所工作,二儿子也在镇上盖了房子,小女儿结婚后在市区居住,大女儿和小儿子还住在屯子里。二姑跟随小儿子一家生活。小儿子是个勤劳的人,他的手宽大厚实,<span style="font-size:18px;">黝黑的皮肤,粗糙的双手,一看就是个典型能干的庄稼汉子。</span>他的媳妇细高个,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像个俄罗斯美女似的。她温柔善良,知书达礼,对二姑照顾很周到……</p><p class="ql-block"> 我的二叔夫妇、大姑、二姑父、三姑夫妇等早已不在人世了。但她们的子女一见到我们,喜极而泣,仿佛时光从未将我们分开……</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二姑的小儿子开车将我们送到了母亲老家的屯子……</p><p class="ql-block"> 大舅摇着蒲扇给母亲驱赶苍蝇,扇骨吱呀响得像漏风的牙。他忽然从枕下摸出个铁皮糖盒,倒出三片降压药:“你上次走前塞给我的,说东北盐重,怕我……”</p><p class="ql-block"> 药片在阳光下泛着蜡黄,母亲马上笑看说:“你傻不傻呀?这药早就过期了还吃!”</p><p class="ql-block"> 二姨踮脚从腌缸里捞酸菜准备做猪肉酸菜炖粉条,手臂上的老年斑在阳光下像撒了把芝麻。母亲要帮忙,却被她一把推开:“你手没劲,还是我来!”</p><p class="ql-block"> 三姨用皲裂的手掌抹了把炕席,给母亲腾出块最平整的位置。三姨笑着说:我给你们包猪肉野菜饺子,那味道老香了。 </p><p class="ql-block"> 老姨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把她佝偻的背映成一张拉满的弓,却偏过头挤眉弄眼:“老姐,还记得不?你当年偷啃我烤糊的土豆,烫得直蹦跶。”母亲笑着捶她肩膀……<span style="font-size:18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乡亲们说:当年的儿童团员基本上都已经不在了,母亲的泪水哗啦一下流了下来。半晌,她才抬头,眼里映着后山那些坟头的纸灰,就像七十年前那些没发完的传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母亲叹了口气伤感地说:没想到这次回来,我却成了光杆司令了。 </span></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回到故乡的这些日子里,<span style="font-size:18px;">听到那熟悉的、亲切的乡音和众亲们那一阵阵爽朗的笑声,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热忱笑脸,她一下子就被久违的亲情包围着,那一句句真诚问候的话语,竟然让母亲激动得热泪盈眶,也使我和爱人一下子心头泛暖、眼圈湿润……</span></p><p class="ql-block"> 母亲和亲人们在一起非常的开心,似乎忘了所有的烦恼,与乡亲们聊起来的话题似乎总也说不完……</p><p class="ql-block"> 可是,时光就是这么的短暂。当我们依依不舍的告别故乡时,母亲透过小车玻璃窗望着不断挥手惜别的亲人,心里是那么的难分难舍。她闭着双眼,任凭心中感情的潮水放纵地奔流着……</p><p class="ql-block"> 过了许久,母亲才慢慢地睁开双眼,可是心中感情的潮水还是久久不能平息下来。这时候,我才真正领悟到什么叫故土难离……</p><p class="ql-block"> 透窗而望,故乡已渐行渐远,而我的眼睛也开始湿润起来,朦胧间,我仿佛看见在广阔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一个个熟悉的长者扛着犁耙走出家门,他们在默默地耕种着自己的黑土地…… </p><p class="ql-block"> 广袤无垠的黑土地啊,</p><p class="ql-block"> 你浸透了我祖祖辈辈的辛勤汗水,</p><p class="ql-block"> 你也留下了我父辈的坚毅足迹。</p><p class="ql-block"> 你用宽厚的脊背把满天繁星拱起,</p><p class="ql-block"> 你以沃野千里托起那日出的云彩,</p><p class="ql-block"> 你让我魂牵梦绕,</p><p class="ql-block"> 你令我思绪万千,</p><p class="ql-block"> 你的一切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