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表象的家庭疗愈艺术

李大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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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读书会的主持人：朱可然老师

在当代心理咨询领域，个体问题往往被视为孤立的心理现象，治疗焦点多局限于当事人自身。然而，家庭治疗大师李维榕却以独特的视角，将个体困境置于家庭系统的复杂网络中审视。通过《母亲的悲哀》《恋鞋的人》《百尺之室的矛盾》《吞钉的孩子》《楼上楼下》等经典案例，她展现了家庭作为个体成长的土壤，既可能孕育创伤，也蕴藏疗愈的力量。结合读书的学习与讨论，本文将从理念内核与实践方法两个维度，深入剖析李维榕家庭治疗体系，揭示其如何穿透问题表象，重构家庭关系的健康秩序。

一、理念内核：家庭系统视角下的问题重构

李维榕的家庭治疗理念打破了 “个体致病” 的传统认知，将家庭视为一个动态平衡的有机系统，个体的异常行为往往是系统功能失调的外在表现。这种以系统论为核心的治疗观，在五个案例中得到了充分印证，形成了一套逻辑自洽的理论框架。

（一）问题外化：解构 “病态个体” 标签

在传统心理咨询中，轻度智障少女的恋爱执念、亚祖的恋鞋癖、阿雄的异装偏好、荣荣的吞钉行为常被贴上 “异常”“病态” 的标签，治疗重心也局限于矫正个体行为。但李维榕却指出，这些所谓的 “问题行为” 本质上是家庭系统失衡的 “信号灯”，而非个体自身的缺陷。

《母亲的悲哀》中，十六岁少女为争取暗恋对象与同学争执，母亲急于阻止却引发女儿激烈反抗。表面看是少女 “不懂事”，实则是母亲将对女儿未来的焦虑转化为过度控制，而少女在智力发展受限的背景下，将恋爱视为证明自我价值的唯一途径。李维榕并未指责少女的 “冲动” 或母亲的 “焦虑”，而是指出：“母亲以女儿的生活为生活，女儿的挫折成为母亲的挫折，这种边界模糊的共生关系，才是矛盾的根源。” 在《吞钉的孩子》中，荣荣吞钉、模仿父母互骂的行为，看似是 “顽劣” 的表现，实则是对父母长期冲突的被动承接 —— 父母将婚姻的不满投射到孩子身上，而荣荣通过极端行为试图吸引关注，成为家庭矛盾的 “替罪羊”。

李维榕的这一理念彻底颠覆了 “问题在个体” 的认知，她认为：“没有所谓的‘问题孩子’，只有‘问题家庭’。当家庭系统无法为个体提供健康的成长空间时，个体便会通过异常行为发出求救信号。” 这种问题外化的视角，不仅卸下了个体的心理负担，也为治疗指明了方向 —— 调整家庭系统结构，而非矫正个体行为。

（二）边界重构：划清家庭关系的 “心理疆界”

家庭边界模糊是李维榕在案例中反复强调的核心问题，也是导致家庭功能失调的关键因素。她认为，健康的家庭关系需要清晰的边界，既能保持成员间的情感联结，又能保障个体的独立空间。而五个案例中的家庭，均存在不同程度的边界混乱问题，具体表现为 “共生型”“侵入型”“疏离型” 三种模式。

“共生型” 边界以《母亲的悲哀》中的母女关系为典型。母亲因女儿轻度智障而产生强烈的保护欲，将女儿的生活完全纳入自己的掌控范围，小到坐姿、说话速度，大到恋爱选择，都要一一干预。这种 “以爱为名” 的控制，使女儿失去了独立探索世界的机会，而当母亲试图阻止女儿恋爱时，女儿的激烈反抗实则是对 “自我边界” 的本能捍卫。李维榕指出：“即使是智力发展受限的个体，也有追求自我价值的需求，过度保护本质上是对个体主体性的剥夺。”

“侵入型” 边界则体现在《百尺之室的矛盾》中。阿雄与母亲、妹妹挤在百尺陋室中，母亲可以随意掀起儿子的裤子，父亲向十六岁女儿倾诉性苦恼，家庭成员之间毫无隐私可言。阿雄通过偷穿女性内衣裤的行为寻求私密空间，实则是对 “边界被侵入” 的无声反抗。李维榕对此评论道：“当家庭无法提供基本的心理空间时，个体便会通过异常行为创造属于自己的‘隐秘角落’。”

“疏离型” 边界以《楼上楼下》中的离异家庭为代表。父母离婚后分别居住在同一栋楼的上下层，各自抚养一个儿子，却始终被怨恨缠绕。父亲将生活的失意转化为对儿子的严苛，母亲则通过撰写文章贬低前夫，而兄弟二人在父母的对立中被迫 “选边站”，形成 “母亲 - 弟弟”“父亲 - 哥哥” 的分裂阵营。李维榕认为：“离婚不是家庭关系的终结，若无法处理好离异后的情感边界，怨恨便会在代际间传递，成为孩子成长的枷锁。”

（三）代际传递：追溯问题的家庭历史根源

李维榕强调，家庭问题并非孤立存在，而是通过代际传递形成的 “历史遗留问题”。个体的行为模式、情感反应往往是对父母、祖辈家庭关系的无意识复制，只有追溯问题的代际根源，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家庭矛盾。

《楼上楼下》中的家庭矛盾便带有明显的代际痕迹。父亲在婚姻中使用暴力，既可能是对自己原生家庭中 “以暴制暴” 模式的复制，也导致儿子在面对家庭冲突时选择 “沉默反抗”。母亲通过撰写文章贬低前夫的行为，实则是对自己原生家庭中 “非黑即白” 情感模式的延续。而兄弟二人的对立，与父母的关系模式如出一辙 —— 母亲与弟弟的 “阳光开朗” 对应父亲与哥哥的 “阴郁沉默”，形成了鲜明的代际镜像。

在《恋鞋的人》中，亚祖的恋鞋癖看似是个体的性心理异常，实则与家庭的教育模式密切相关。父母在发现亚祖的异常行为后，要么过度指责，要么为其找 “患病” 的借口，却从未与亚祖坦诚沟通。这种 “回避式” 的教育模式，既可能源于父母自身原生家庭中 “不谈隐私” 的传统，也导致亚祖无法建立正确的行为边界，最终因 “知法犯法” 陷入困境。李维榕指出：“家庭就像一个‘情感工厂’，父母生产什么样的情感模式，孩子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产品’。要改变孩子，必先改变家庭的‘生产模式’。”

二、实践方法：基于系统干预的治疗技术

李维榕的家庭治疗不仅有深刻的理念支撑，更有一套可操作的实践方法。她反对僵化的治疗流程，强调根据家庭的具体情况灵活调整策略，通过 “打破平衡”“建立对话”“赋能个体” 三大核心技术，推动家庭系统的自我修复。

（一）打破平衡：以 “扰动” 激活系统活力

李维榕认为，功能失调的家庭往往处于一种 “虚假平衡” 状态 —— 成员通过固定的互动模式维持表面的稳定，实则掩盖了深层次的矛盾。治疗的第一步，就是通过 “扰动” 打破这种平衡，迫使家庭成员正视问题。

在《恋鞋的人》中，当亚祖及其父母、感化官因 “忌讳谈鞋” 而陷入沉默时，李维榕主动脱下自己的意大利皮鞋递给亚祖，直接询问：“你喜欢我的鞋子吗？” 这一打破常规的举动，瞬间打破了现场的尴尬氛围。随后，她进一步追问亚祖 “喜欢鞋还是喜欢脚”，引导其清晰界定自己的行为偏好。这一 “扰动” 不仅让亚祖放下了心理防备，也让父母和感化官意识到：“恋鞋癖本身并非问题，问题在于亚祖缺乏责任感，以及家人对问题的回避态度。”

在《吞钉的孩子》中，当辅导员因荣荣父母的对立而一筹莫展时，李维榕直接介入对话，询问父亲：“你娶了这般好看的妻子，如果不加珍惜，怕不怕她会跑掉？” 这一问题看似突兀，却精准击中了夫妻关系的核心矛盾 —— 父亲的自卑与回避，母亲的不满与抱怨。通过这种直接的 “扰动”，夫妻二人终于不再将矛头指向对方或儿子，而是开始正视婚姻中的问题，为荣荣的改变创造了条件。

李维榕的 “扰动” 技术并非刻意制造冲突，而是通过打破家庭成员的固有互动模式，激活系统的自我调整能力。她强调：“治疗师不能做家庭的‘救世主’，而要做‘催化剂’，通过适当的扰动，让家庭自己找到解决问题的方向。”

（二）建立对话：重构家庭的沟通模式

沟通障碍是家庭矛盾的主要表现形式，也是李维榕治疗的重点突破方向。她认为，健康的沟通不仅是 “说” 与 “听” 的过程，更是情感的有效传递。在五个案例中，家庭成员的沟通模式要么是 “指责式”，要么是 “回避式”，要么是 “代际传递式”，导致矛盾不断积累。李维榕通过多种策略，帮助家庭建立有效的对话机制。

针对 “指责式” 沟通，李维榕采用 “角色互换” 技术。在《吞钉的孩子》中，荣荣的父母动辄以 “死佬”“死八婆” 互骂，无法理性沟通。李维榕引导二人分别站在对方的角度复述彼此的感受，父亲终于意识到：“妻子天天打麻将，其实是因为我从不和她商量事情；妻子则承认：“我骂他，其实是希望他能多关心这个家。” 通过角色互换，夫妻二人卸下了指责的铠甲，开始理解对方的真实需求。

针对 “回避式” 沟通，李维榕采用 “直接提问” 技术。在《恋鞋的人》中，亚祖的父母和感化官都回避谈论 “鞋子”，导致问题无法推进。李维榕直接与亚祖探讨 “鞋与脚的区别”，并引导其思考 “28 岁的自己是否想一辈子困在鞋堆中”。这种坦诚的对话，不仅让亚祖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也让父母意识到：“回避问题只会让问题更严重，只有直面问题，才能找到解决办法。”

针对 “代际传递式” 沟通，李维榕采用 “切断传递” 技术。在《楼上楼下》中，哥哥因无法接受家庭破裂而沉默寡言，母亲试图通过打官司夺回抚养权，却加剧了儿子的反抗。李维榕引导母亲与儿子进行单独对话，让儿子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能丢下爸爸一个人”。这一对话不仅让母亲理解了儿子的选择，也切断了 “父母对立 - 儿子痛苦” 的代际传递链条。

（三）赋能个体：在系统中重建自我价值

家庭治疗的最终目标，是让每个家庭成员在系统中实现自我成长。李维榕强调，个体的问题源于家庭系统的压抑，而疗愈的关键在于为个体赋能，让其在家庭中重新找到自我价值。

在《母亲的悲哀》中，李维榕并未否定少女的恋爱需求，而是引导母亲理解：“即使是轻度智障的孩子，也有追求爱情的权利。” 同时，她帮助少女找到除恋爱外的其他价值支点，如培养兴趣爱好、参与社区活动，让少女意识到 “自我价值并非只能通过恋爱证明”。这种赋能不仅缓解了母女矛盾，也让少女获得了独立成长的空间。

在《恋鞋的人》中，亚祖因恋鞋癖而无法正常生活，李维榕并未要求其放弃这一偏好，而是引导其将兴趣转化为正当职业。最终，亚祖在鞋店找到售货员的工作，既能满足自己对 “穿鞋脱鞋” 的兴趣，又能通过劳动实现自我价值。李维榕对此解释道：“对于无害的特殊偏好，治疗的目标不是消除，而是引导其在社会规范内合理释放，让个体在接纳自我的同时融入社会。”

在《百尺之室的矛盾》中，阿雄因家庭空间狭窄而通过异装寻求私密感，李维榕建议家庭重新规划居住空间，为阿雄创造独立的房间。同时，她鼓励阿雄参与社交活动，拓展生活圈子，让其在家庭之外找到自我价值。随着生活空间的改善和社交圈的扩大，阿雄的异装行为逐渐减少，与家人的关系也变得和谐。

三、治疗启示：家庭治疗对当代社会的意义

李维榕的家庭治疗理念与方法，不仅为心理咨询领域提供了新的思路，也对当代社会的家庭建设具有重要启示。在快节奏、高压力的现代生活中，家庭关系面临着诸多挑战 —— 独生子女家庭的过度溺爱、离异家庭的情感割裂、多代同堂的边界冲突等，都可能导致个体出现心理问题。李维榕的家庭治疗体系，为解决这些问题提供了三大核心启示。

（一）转变家庭教育观念：从 “控制” 到 “赋能”

当代家庭教育中，许多父母像《母亲的悲哀》中的母亲一样，将孩子视为自己的 “延伸”，通过过度控制实现 “望子成龙” 的期望。李维榕的案例表明，这种 “控制型” 教育不仅会压抑孩子的个性发展，还可能引发亲子冲突。真正健康的家庭教育，应该是从 “控制” 转向 “赋能”—— 尊重孩子的个体差异，为其提供成长的空间和支持，让孩子在自主探索中实现自我价值。

（二）重视家庭沟通质量：从 “指责” 到 “理解”

沟通是家庭关系的纽带，而当代家庭中，许多成员像《吞钉的孩子》中的父母一样，习惯用指责、抱怨的方式表达情感，导致沟通失效。李维榕的治疗实践表明，有效的家庭沟通需要做到 “换位思考”—— 理解对方的需求和感受，用尊重、包容的态度表达自己的观点。只有这样，才能建立健康的家庭情感联结，避免矛盾积累。

（三）构建弹性家庭边界：从 “混乱” 到 “清晰”

随着家庭结构的多元化，边界混乱成为当代家庭的普遍问题 —— 要么像《百尺之室的矛盾》中的家庭一样过度侵入，要么像《楼上楼下》中的家庭一样过度疏离。李维榕的研究表明，健康的家庭需要 “弹性边界”—— 在保持情感联结的同时，尊重成员的隐私和独立空间。对于核心家庭，要划清夫妻关系、亲子关系的边界；对于离异家庭，要处理好离异后的情感边界，避免将怨恨传递给孩子；对于多代同堂家庭，要明确代际之间的责任边界，避免过度依赖或过度干预。

四、结语

李维榕通过《母亲的悲哀》《恋鞋的人》等五个经典案例，构建了一套以系统论为核心、以实践为导向的家庭治疗体系。她打破了 “个体致病” 的传统认知，将问题置于家庭系统中审视，通过 “打破平衡”“建立对话”“赋能个体” 三大技术，推动家庭系统的自我修复。这种治疗理念不仅为心理咨询提供了新的范式，也为当代家庭建设指明了方向 —— 家庭不是个体的 “束缚”，而是成长的 “港湾”；治疗不是矫正 “异常”，而是重构 “平衡”。在未来的社会发展中，李维榕的家庭治疗思想将继续发挥重要作用，帮助更多家庭走出困境，实现个体与家庭的共同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