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局长

薛国华

文/薛国华

（2025年9月）

任职多年正厅级的张局长退休快半年了，整天窝在家里无所事事，无所适从，神情恍惚，心烦意乱。在任与退休的巨大落差和失意让他很不适应。心情惆怅，五味杂陈，似是梦境，希望梦醒。多年来，那种养尊处优，那种被尊敬，被奉承；高高在上，说一不二，尤其是光鲜地坐在主席台上作指示发号召的快感和优越感让他早已形成习惯和自然了。

张局长的指尖抚过紫砂杯沿，那道浅褐色的茶渍，恰似旧日办公桌上被岁月磨出的温润光泽。只是从前镇在红木案头的是一方“清正廉明”的朱印，而今掌心所余，不过一盏微凉的陶杯。退休后，唯有它肯容他反复摩挲，不言不语。老妻却不如此，每见他摔报纸发闷，便笑他：“早不是局长了，还端什么架子？”

他总忆起那间朝南的办公室：阳光泼金似的铺满地毯，大班椅轻转，便见墙上“廉洁奉公”的匾额泛着幽微的光。那时他大权在握，执笔如执权，笔尖一顿一划，仿佛能定乾坤夺风云。万宝龙钢笔掠过纸面的沙沙声，曾是他最熟悉的乐章。各部门负责人躬身递上文件时，姿态谦卑唯唯诺诺，待他挥就那个飞扬的“张”字，对方才恭敬地退出办公室。那不像签名，倒像是御笔朱批。

家中偌大的别墅空寥寂清，秋风过处带来丝丝悲凉，再无人提着礼品登门拜访。他独坐沙发，常觉耳边空寂：再无往日办公室外排队等候接见的干部，无下属疾书笔记的窸窣声，更无酒桌上此起彼伏的“张局您随意，我先干为敬”……

去岁调研的景象犹在眼前：车刚下高速，王主任便率人迎候，伸手护住车门：“张局，一路辛苦！”秘书小周紧随其后，公文包与保温杯寸步不离。

宴席上，青花瓷转盘旋如走马，红烧甲鱼、虫草煨汤次第呈至面前。王主任举杯朗声道：“小县能有今日，全仗张局支持！”满座起身碰杯，叮当声里，他含笑摆手，道一声“客气”，心中却如熨过般妥帖。

会议室里，他端坐主位，烫金席卡光洁如镜。听取汇报后，他清嗓开口：“一要真抓实干；二要廉洁自律；三要心系群众；四要抓班子带队伍，坚持重大事项集体研究决定……”满场俯首记录，无人敢在他话音间隙抬头。

待他字字铿锵，句句洪亮的讲话完毕，王主任随即接话：“张局指示高屋建瓴，我们一定认真贯彻，全力落实！”那语气热切激昂，干事创业高声呼应。

临行时，王主任将鼓囊的布袋塞入车内：“一点土特产，不值什么。”张局半推半就，终是看着真空包裹的老腊肉与礼盒茅台、精品茗茶滑进后备箱。席间那些“廉洁”之声，早被酒气蒸得模糊。

然而上周菜场偶遇旧日下属老陈，对方只含糊一句“老张啊”，便转身扎入菜摊。从前老陈远远望见他便躬身问候：“张局好，张局吉祥！”那声“张局”曾如暖流涌胸，如今却似细刺扎心。

没了专车接送的日子，他常觉冷清难忍。某日愤懑难抑，挥手扫落桌上报纸。老妻闻声而出，叉腰道：“退都退了，还摆局长谱给谁看？”他瞪目却无言。她话虽锋利，却是事实。

秋风裹凉意潜入窗隙，他俯身拾报，指腹摩过“反腐倡廉”四字，忽然彻悟：非是人走茶凉，而是自己错将“局长”之名当作冠冕。往日风光，不过是权力织就的幻影；幻影散尽，留下的才是本真，一个需自行买菜、自斟茶饮的老者，无前呼后拥，无谀辞如潮。

夕晖穿过老窗，落在他脸上。他端起紫砂杯轻啜，茶味清涩微苦，却比当年茅台更令人清醒：幸而守住了底线，平安退隐，虽平凡却自在，未似那些锒铛入狱的同僚，余生困于铁窗。

他徐徐品茶，忽而莞尔。或许从今日始，该学做“老张”，而非困于朱印旧梦的“张局”。真正的体面，从来不是旁人捧出的浮华，而是洗尽铅华后，自己一步步踏出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