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行在旷野之间 (25)｜海风、龙虾与沉船的记忆 - 塞万提斯

土澳演播室

CERVANTES, DAY 29, 9356KM

昨夜风势凶猛，把我们的小房车支起的天棚吹得哗哗作响。Gerry一整夜都没睡好，反复纠结要不要把天棚收起来。我们的房车是用VW Transport改装的，体积虽小，却五脏俱全，平时还可以停进家里的车库。可它的不足在风雨里就暴露无遗——下大雨、刮大风时，舒适性远不如大车。凡事没有十全十美，图了小房车行驶和停靠时的轻便，就只能舍弃一些大房车的安稳与空间。

杰拉尔顿海边阴雨中的栈道

清早，天空依旧阴雨蒙蒙。厚重的云层间，太阳偶尔探出头来，让天色忽明忽暗。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在杰拉尔顿（Geraldton）多留一晚，但看天气预报，今日仍是整天的雨。于是索性收拾好房车，继续启程，沿着印度洋海岸线（Indian Ocean Drive）继续南下。

风雨中的游艇码头

昨天因为雨下得太大，没有去成心心念念的杰拉尔顿博物馆（Museum of Geraldton），那里展示了1629年荷兰商船巴塔维亚号沉没（Batavia Shipwreck）及叛乱的遗物与历史，是西澳最重要的海洋考古博物馆之一。所以今天离开杰拉尔顿前，先去了那里走一遭。而我今天的露营故事，也将从四百年前的那场海难讲起。

释放了的人性与小人物的较量

西澳博物馆中的巴塔维亚号遗迹

离杰拉尔顿海岸六十公里，有一串低矮的岛礁——霍特曼暗礁群岛（Houtman Abrolhos）。今天它们是潜水者、珊瑚与海鸟的天堂；但四百年前，它们却是欧洲水手的梦魇。1629 年，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巨帆船巴塔维亚号（Batavia） 就在此触礁，成为了第二波到达澳洲大陆的欧洲人，他们把这片辽阔的陆地称为 New Holland（新荷兰）。

1606年，威廉·扬松船长登陆昆士兰北部的路线

第一波到达澳洲大陆的也是荷兰人 — 探险家威廉·扬松船长（ Willem Janszoon）。1606 年，他指挥 Duyfken（小鸭号）在探索新几内亚南岸时，顺流南下，最终抵达今天昆士兰约克角半岛西岸。在那里，他和船员踏上了澳洲大陆的北岸——这成为有史可查的 欧洲人首次登陆澳洲大陆。我一直疑惑，为什么荷兰人当年没看上澳洲这片土地。也许在他们眼里，这里荒凉贫瘠，不如香料群岛那样充满诱惑？

巴塔维亚 —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骄傲

1629年6月，巴塔维亚号——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一艘巨型远洋帆船——正满载银币、珍宝与数百名船员和乘客，自荷兰启程驶向东印度（今天的印度尼西亚爪哇）。这条航线是当时连接欧洲与亚洲最重要的商贸通道之一。船舱中不仅装着贵重的货物，还承载着公司派往东方的官员与他们的家眷，肩负着财富与权力的双重使命。

然而，当航程逼近荒芜的西澳海岸时，命运的轨迹骤然扭转。

杰拉尔顿外海的霍特曼暗礁群岛

6月4日夜，巴塔维亚号在黑暗中偏离了航线，猛然撞上杰拉尔顿外海的霍特曼暗礁群岛（Houtman Abrolhos）。坚固的巨帆船被锋利的礁石撕裂，船体瞬间灌满海水。恐惧与嘶喊在甲板上交织，数百人拼命跳入汹涌的海涛，却顷刻间被浪头吞没。混乱之中，仍有约280人挣扎着登上礁石与荒凉的小岛，暂时逃过一劫。

此刻，他们以为最凶险的航程已然度过，却未曾料到，真正的噩梦才正要揭开序幕。

耶罗尼穆斯·科尔内利塞（ Jeronymus Cornelisz）

船上一位高级商人耶罗尼穆斯·科尔内利塞（ Jeronymus Cornelisz），是个野心勃勃、毫无底线的人。他趁指挥官佩尔萨特（Pelsaert）带部分船员乘小船去爪哇求援之际，蛊惑人心。在灾难的混乱中，他迅速操控幸存者，夺取了领导权。他的目标远不止于生存，而是妄图将船上的财富据为己有，甚至谋划劫持前来救援的船只，登上他幻想中的宝座，做那不可一世的“海上之王”。

一百二十五名巴塔维亚沉船中的幸存者被杀害

为了减少口粮消耗，他命令手下屠杀无辜。短短几周的时间，约有一百二十五人惨遭杀戮。他们有人被利刃刺死，有人被推入海水淹没，还有人被活活饿死。哭喊与血腥弥漫在岛屿之间，成为澳大利亚早期历史上最黑暗的一章。

人性的贪婪在这里被无限放大：对权力的渴望、对财宝的觊觎，让叛乱者失去了最基本的人性。岛礁的白沙滩上，曾经被鲜血浸透，海鸟的叫声都像是亡魂的哭泣。

杰拉尔顿花园中伫立着士兵维贝·海斯的塑像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选择屈服。船上的一个小人物，士兵维贝·海斯（Wiebbe Hayes）与一群忠诚的同伴，被科尔内利斯以“寻找水源”为名，流放到远离主岛的荒礁。科尔内利斯本意是让他们自生自灭，但出乎意料的是，海斯竟在荒岛上发现了淡水与可食的资源。

海斯堡垒 - 澳大利亚最早的欧洲人“建筑”

从主岛逃来的幸存者，将科尔内利斯的残酷屠杀告诉了海斯。海斯当即决心带领手下奋起反抗。他们用乱石垒起简陋的堡垒（遗迹至今犹存），一次又一次击退叛军登岛的企图。在这片荒岛上，这些无名小卒凭借赤手与石块，守住了自己与同伴的生命与尊严。他们的这份坚守，让正义的火光在绝境里熠熠闪耀。

佩尔萨特的审判

几个月后，指挥官佩尔萨特带着救援船终于返回霍特曼暗礁群岛。救援者踏上海岸时，映入眼帘的已不是普通的遇难群体，而是一场血腥叛乱后的惨烈残局。科尔内利斯与同党悉数落网，其中数名主犯当场处决，其余则被押送至巴达维亚（今天的雅加达），接受审判后处以极刑。

而海斯与他的手下则被永远铭记为英雄。为了纪念这位“小人物”的勇气，澳大利亚人在杰拉尔顿外海的阿布罗霍斯群岛上，将其中一座小岛命名为维贝·海斯岛，让他的名字与那段历史一同留存在大海之上。

1963: 澳洲潜水员发现首枚巴塔维亚号上的钱币

不过，当年这场海难的物证在海底沉睡了三个多世纪。直到1963年，澳大利亚潜水员大卫·约翰逊（David Johnson）在这一带海域潜水时，才意外发现沉船的铁炮与遗物。此后，考古学家与探险者多次下潜勘查，最终确认这里正是巴塔维亚号的长眠之地。自海底打捞出的银币、瓷器与大炮，如今安放在珀斯的西澳大利亚博物馆与杰拉尔顿的巴塔维亚沉船博物馆，让人们得以直面那段以血与火镌刻的历史。

巴达维亚海难不仅是一场惨烈的沉船事故，它更像是一面镜子，折射出人性的贪婪与野心，也映照出普通人在极端困境中迸发出的坚韧与勇气。

杰拉尔顿博物馆

我们抵达杰拉尔顿博物馆时，雨正下得密密匝匝。Toby不能进馆，只好留在房车里。于是，Gerry陪着他在车中等候，而我独自走进了这座低调却珍贵的博物馆。

博物馆免费，认捐自愿

这是一个免费博物馆，入门口处摆着一个小小的捐献箱，来访者可自愿投下五元、十元，或二十元。而在我心里，这无疑是我“花二十元”参观过的博物馆中最值得的一次。

原生动物动物标本

展厅内的陈列令人震撼：有从海底打捞出的巴塔维亚号遗物，有讲述西澳原住民历史的展板，有二战期间与德国战舰同归于尽的悉尼号巡洋舰残骸，还有一百多年前为防治兔患而架设的铁丝网遗迹。

在博物馆中拍到了楔尾鹰（有点反光）

馆内还有西澳原生动物的标本，那只巨大的楔尾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想到Gerry一直未能在野外捕捉到楔尾鹰的身影，我便在这里替他拍下了一张照片，算是弥补了这份小小的遗憾。

小镇、海风与岩龙虾

养蜂人自然保护区

从杰拉尔顿向南继续行驶，我们渐渐告别了港口城市的喧嚣，车窗外的风景很快变得开阔而寂静。宽阔的公路像一条灰色丝带笔直铺向远方，公路旁低矮的灌木和桉树，枝叶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

为海风折腰的“歪脖树”顽强地活着

继续南行，荒原逐渐被农田和牧场取代。现在正是初春时节，公路两侧铺展开成片的野花，黄、紫、白交织成地毯般的色块，一直延伸到天边，宛如一场属于大地的盛宴。远处偶尔浮现的沙丘在阳光下泛着银白的光。

印度洋海岸线公路，回归海的怀抱

房车离开大北公里，驶入印度洋海岸线公路（Indian Ocean Drive），景色立刻变了模样。公路不再笔直单调，而是随着地势微微起伏，时而穿过沙丘，时而掠过林带。远方的天际渐渐透出一抹暗蓝色，那是大海的信号。空气变得清凉湿润，带着淡淡的咸味，我们再次进入了海洋的怀抱。

西澳龙虾之都 — 东加拉镇

沿途的海岸线上，散落着 Green Head、Leeman、Jurien Bay 等小镇，它们的历史都与大海紧紧相连。最初，这片海岸荒凉寂寥，几乎无人问津。直到二十世纪初，渔民们才逐渐在此落脚，凭借一艘艘木船和简陋的潜水装备，冒险深入海底，打捞起属于这片海域的珍宝——西澳岩龙虾（Western Rock Lobster）。

海边孤零零的小屋

今天，岩龙虾早已成为这里的骄傲。清晨与黄昏时分，小镇码头上一排排渔船同时出港或归来，甲板上堆满了翻腾的红壳。渔业不仅养活了无数家庭，也在岁月里塑造了这些社区的性格——坚韧、勤劳，并带着与大海拼搏的豪情。直到今天，Jurien Bay 仍是西澳最重要的岩龙虾捕捞中心之一，每年都有大批龙虾出口海外，为澳大利亚经济贡献不菲。

格林黑德码头

行驶在这段海岸公路上，你无法忽视的就是风。几次在沿途小镇停留，总是被裹挟着浓重海藻气息的大风吹得瑟瑟发抖，连 Toby 都不愿意踏出房车半步。我留意到路边的树木几乎都倾斜生长，仿佛本能地顺从着风的方向。难怪这一路风景如此壮丽，人烟却如此稀少。

沉船与堂吉柯德

沿海的风一路相随，吹过沙丘与礁石，也吹过那些宁静却人迹稀少的小镇。随着车子继续南行，公路两侧的地貌渐渐开阔，沙地与灌木之间时常闪现海面的蓝光。就在这片荒凉与辽阔的交织中，我们终于驶入了塞万提斯镇（Cervantes） ——一个因沉船而得名的小镇，也是一段新的故事的开始。

小镇的老建筑

这片土地的名字，源自一艘西班牙捕鲸船——塞万提斯号。1844年，这艘远航的木船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海域遭遇不幸。那天，风急浪高，前方浅滩暗礁密布，船长一时判断失误，庞大的船身便重重搁浅在礁石上。船体迅速破裂进水，甲板上顿时一片混乱。船员们只得慌忙弃船，借助小艇与浮木拼命游向岸边。幸运的是，大多数人都得以生还，而那艘跨洋而来的捕鲸船，却永远留在了这片荒凉的西海岸。

小镇一侧是海洋，一侧是旷野

自那以后，船骸渐渐沉入海底，只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偶尔还能透过清澈的海水，看见隐约的黑影。后来，渔民们在此撒网打鱼时，总会想起那段往事。正因如此，当西澳政府在二十世纪中叶建立小镇时，便以这艘沉船的名字将其命名为 Cervantes（塞万提斯）。

塞万提斯号在小镇附近沉船

“塞万提斯”这个名字，听来是不是有些耳熟？或许你会想到那个向“风车巨人”挥剑冲锋的堂吉诃德。没错，这艘名为“塞万提斯号”的西班牙捕鲸船，正是以大作家米格尔·德·塞万提斯的名字命名的。这一巧合不禁令我感慨：人与自然的抗争，何尝不像骑士与风车之战——勇气未必带来胜利，却总会留下关于执念与命运的启示。

今晚的营地就在印度洋的汉森湾边上，风大浪急。下午办理入住时，我提的唯一请求是：“能不能给我们安排个离海边远一点的营位？” 接待员笑着摇头：“离海边远的都已经满了。” 唉，没想到有一天，“水景房”也会不招人待见。

运送龙虾的车队

晚饭是在镇上的龙虾小屋（Lobster Shack）吃的。小屋外表并不起眼，只是一座面朝大海的木屋，但走进去，扑面而来的便是咸咸的海风与新鲜海味的气息。清晨捕捞上来的西澳岩龙虾，就在这里被迅速加工、烹制，然后端上餐桌。

风雨中的捕龙虾船静静等候

坐在临海的座位，望向雨中的汉森湾，天色低沉，乌云压得海面更显灰暗。海风裹着细雨扑面而来，浪花一次次冲刷着沙滩，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海藻的气息。远处，几艘捕龙虾的渔船静静停泊在码头附近，船身随波起伏，静静地等待着雨后的再次起航。

龙虾小屋的海鲜拼盘

漂亮而开朗的服务生端来一份物超所值的海鲜拼盘，将大海的馈赠化作眼前的鲜美，也在冰冷的风雨中，送来了最温柔的安慰。

灯光下的营地有了些温度

明天我们就要启程前往珀斯了。早些时候，已有群友相约见面。我们这些人，平日里只在微信的方寸之间相互问候，时而鼓励，时而拌嘴，从未真正谋面。如今居然有机会面对面坐在一起，想来别有一番意味。或许，这正是微信的奇妙之处——让远隔千里的陌生人，渐渐成为旅途里期待相见的朋友。而这份从虚拟走向现实的遇见，也成了旅途里期待的惊喜之一。

劳拉

2025.9.6 CERVAN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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