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

兰若寺DE妖医

时序流转，白露悄至。天空的调色盘在故乡的山野间悄然转换，那些曾经饱涨着盛夏汁液的绿，如今沉淀下来，凝作一层微凉的薄霜，铺展在关山的脊梁上。清晨推门，清冽之气扑面而来，草叶上缀满露珠，每一颗都似凝结的月光，沉甸甸地坠向大地，仿佛天地间所有的水汽，都在这一夜之间，凝成了细小的水晶。

白露是天地间的分水岭。节气一到，张家川的气温便急遽滑落，比之处暑低了近三摄氏度。盆地的大部分地区，五日平均气温已跌破二十二摄氏度，宣告了秋的主权。太阳行至黄经一百六十五度，光芒虽在正午时分尚存暖意，一旦西沉，凉意便自山谷升起。夜气如冰，将白日浮游的水汽捏成细小的水滴，密密匝匝地栖于草木茎叶之上。待到晨光熹微，这些露珠便反射出洁净的光芒，白璧无瑕，白露因此得名。这露珠是季节的信使，提醒着人们，暑气已尽，长袖当添。

张家川的秋天，便是在这露珠里醒来的。

关山草原的草色，在白露前后最为动人。盛夏的浓绿被晨露漂洗过，泛出微黄，远望如一张巨大的波斯地毯，铺展到天边。那些散落其间的牛羊，如同地毯上移动的图案。草原深处，风车巨大的白色叶片切割着气流，发出低沉的呼啸，仿佛古老的牧歌有了钢铁的喉咙。若驱车向北，平安草原的草色则更为旷远纯粹。这里的浅滩草坪是保护区，草甸沿着舒缓的山坡蔓延，形成天然的牧场。站在高处，秋风吹送，草浪起伏，如同大地均匀的呼吸。

露水浸染之下，喇嘛帽的丹霞群岩愈显赤红。砂岩被千万年的风雕琢出奇异的形状，在白露的晨光里，像一条静卧的赤龙，鳞甲鲜明，守护着这片土地的秘密。而马鹿自然风景区则另有一番景象：山峦叠翠，水碧林郁，怪石嶙峋，群峰千姿百态，构成了“清、幽、秀、雅、雄、奇、险、峻”的山水风貌。马鹿河、三股水、乱木场沟的溪流潺潺流淌，水清见底，在石头上激起雪白的浪花，又匆匆汇入更深的幽谷。

白露三候，农事正忙。天宝公路两侧的农田里，农人弯腰如弓，镰刀划过荞秆的声响细密而清脆。农谚说“滥了白露，天天走溜路”，张家川的秋雨总在白露至霜降间徘徊，雨水细密缠绵，雨日多而强度小。这雨对庄稼人来说是把双刃剑——晚荞正抽穗扬花，大麻将爆未爆，中荞也待收割翻晒，雨水稍多，便是灾殃。于是农人们的心悬在半空，日日仰首观天，只盼着“白露天气晴，谷米白如银”。

秦家塬的梯田上，庄稼已染上秋色。玉米棒子鼓胀，荞穗低垂，在晨露中静待收割。稍早前的丰收节上，农人们曾聚集在相对清闲的时间里，用最质朴的方式庆贺大地的馈赠：织草编、剥玉米、搬粮食、撒化肥，农技比拼的汗水里，流淌着与土地相依为命的骄傲。秋收后人们点数着钞票，笑意比秋阳更暖。花椒、朝天椒、麦秆画、蜂蜜、蔬菜被摆上集市上，每一种色彩和香气，都是土地最真实的语言。

露珠凝于草尖时，张家川的山林也悄然换装。西梁子山上，麦杏早谢，梨树与桃树却捧出累累果实。暮春时白草洼郁郁葱葱的树林，此刻被秋意染成深浅不一的金黄与赭红。大人带着孩童在林中穿行，采摘成熟的果子，笑声在枝叶间跳跃。护林员踏着晨露巡山，他们深知，这片浓荫是张家川的肺，也是无数生灵的家园。林麝、白臀鹿在密林中探头探脑，金钱豹的踪迹偶尔划过深谷；鹊鹞、锦鸡从灌木中惊起，翅膀掠过沾满露珠的枝叶。

白露时节，秋燥渐起。张家川的空气中，水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皮肤干涩紧绷，唇上易裂小口。老辈人说，秋燥当令，最易伤肺。肺为娇脏，燥邪入侵，不仅咳嗽易生，连皮肤也失了润泽，变得干燥脱屑。于是厨房里飘荡起滋润的甜香：银耳羹在砂锅里咕嘟冒泡，梨子与冰糖同炖，荸荠水清甜解燥。茭白、南瓜、莲子、桂圆、黑芝麻、红枣、核桃轮番登场，既是食物，也是药物，安抚着被燥气侵扰的身躯。

露水浓重时，山径上走来采药人。张家川草木药材丰富，木本、草本、动物类药材多达二十余种。他们熟悉每一处岩缝与溪畔，知晓何时采挖最佳。但近年来，随着“农家乐”兴起，野生植物被过度采掘，一些草木日渐稀少。好在人们已逐渐觉醒，退耕还林的政策让曾经裸露的山坡重现绿意。山民们明白了，留住这些草木，就是留住露水，留住整个秋天的湿润。

黄昏来得早了。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打在石庙梁上，将青翠的山峦镀上一层暖色。牧人赶着羊群下山，羊蹄踏碎草叶上的露珠，铃声叮当，融进渐起的暮霭。站在海拔两千六百米的主峰远眺，城郭田庐尽收眼底，蜿蜒的溪流如银带闪烁。白昼的暖意迅速退去，凉意自山谷升腾。关山草原的游客纷纷收拾帐篷，准备下山投宿——草原之夜冷得彻骨，县城才是温暖的归宿。

夜晚的张家川，灯火次第亮起。炉火旁，老人向孩童讲述关山的往事：这里是古丝绸之路的关隘，驼铃声曾彻夜回荡；这里是兵家必争的通道，金戈铁马踏碎过无数露珠。唐人沈佺期行经此地，留下“陇山飞落叶，陇雁度寒天”的诗句，苍凉如秋夜的霜气。如今，天宝公路横穿山野，将历史与当下连接。窗外，新落的露水又悄悄爬上草叶，无声无息。

白露凝成的，不只是草尖的水珠。它是季节的刻度，是自然的警醒，也是生命的低语。露珠短暂，却映照出整个天空；秋日匆匆，却孕育着来年的新生。张家川的人们在露起露收间劳作、繁衍、歌唱、思考，他们明白，只有守护好这片山川的平衡与丰饶，每一滴露水才能永远清澈，每一个秋天才能如期而至。

当晨光再次染红喇嘛帽的丹霞，露珠在叶片上滚动，终将坠入泥土。它来自天空，归于大地，完成了一次小小的循环。张家川的秋天，便在这亿万颗露珠的坠落与升腾中，深沉而静美地展开，滋润着游子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