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经,即经历也。</p><p class="ql-block"> 灵山的晨钟撞碎云海时,唐僧指尖抚过藏经阁的贝叶经,忽然愣住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些用梵文写就的偈语,墨迹古老得像从混沌里捞出来的,可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不是经文中的菩提,而是五行山下那只猴子伸出的毛茸茸的手,是流沙河底沙僧脖颈间的骷髅项链,是八戒在高老庄啃剩的半块肘子,是火焰山的热浪烫红的金箍棒,是女儿国国王鬓边那朵将谢的桃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原来他们取的,从来不是这叠在案头的经卷。</p><p class="ql-block"> 唐僧初出长安时,袈裟比心还干净。他以为经是写在纸上的真理,是能度众生脱离苦海的符咒,所以见了白骨精化的村姑会心软,听了悟空的警示会动怒——他执着于“慈悲”的字面,却不懂慈悲里该藏着辨别的锋芒。直到被黄袍怪变成猛虎,在铁笼里望着月亮,才忽然想起悟空被逐时,那只猴子回头看他的眼神,比五行山的石头还沉。后来过通天河,老鼋问起修行年限,他才惊觉,原来经卷外的承诺,比经文中的戒律更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当他终于不再对着“紧箍咒”的咒语纠结,而是在悟空疼得打滚时,轻轻按住那只攥紧的拳头说“罢了”,他便取到了自己的经。那经写在每一次“错信”与“悔悟”里,写在从“我要渡众生”到“我先渡了身边人”的转弯处,是柔软心撞上硬现实后,磨出的那层既慈悲又清醒的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悟空的经,藏在金箍棒的每一次起落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刚从五行山蹦出来时,他的棒只认“对错”,不认“情分”。打白骨精时,他眼里只有妖气,看不见师父蹙着的眉头;闹天宫时,他只信“强者为尊”,不懂“守护”二字比“齐天大圣”的名号更重。直到狮驼岭看见师父被装在蒸笼里,他第一次觉得金箍棒有千斤重——原来最疼的不是紧箍咒,是看着想护的人受苦,自己却没本事立刻救回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后来他学会了变苍蝇偷听,学会了跟妖怪“讲道理”,甚至在比丘国,会对着那只化成小孩的狐狸精叹气:“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当他把金箍棒变作绣花针别在耳后,蹲在路边给受伤的小妖怪抹药膏时,那根曾搅翻东海的铁棒,便成了他的经。这经教他,真正的神通不是打遍天下,是懂得“什么时候该打,什么时候该收”,是从“我要赢”到“我要护”的蜕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八戒的经,混在烟火气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总说自己取经历来是为了“回高老庄当女婿”,可每次师父被抓,跑得最快的是他,喊得最凶的也是他。在盘丝洞被蛛丝缠成粽子,他嘴里骂着“猴哥你再不来我就散伙”,心里却数着猴子该从哪个方向翻筋斗来。过火焰山时,他抢着去借芭蕉扇,被铁扇公主扇飞了八百里,落地时还不忘把怀里揣的半块烧饼护在胸前——那是给师父留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的经不在灵山的供桌上,在高老庄翠兰揉面的案板上,在取经路上分给他的半块干粮里,在他看着悟空闹别扭时,故意把肘子递过去的憨笑里。当他不再念叨“散伙”,而是在师父生病时,笨手笨脚地生火熬粥,粥糊了也没人笑他,这只贪吃的猪就取到了自己的经:原来欲望不是罪过,把欲望分给身边人,就成了牵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沙僧的经,写在他挑的担子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很少说话,可谁都知道,那副担子压在他肩上,比流沙河的水还沉。里面装着师父的袈裟,悟空的铁棒,八戒的钉耙,还有他们偶尔掉的干粮、断的鞋带。过通天河时,他先把担子举过头顶;遇着妖怪,他不往前冲,只牢牢护住师父和担子——那担子不是累赘,是他们一路走过来的证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的经没有花哨的字句,是“大师兄说得对”里的默契,是“二师兄别闹了”里的包容,是师父哭时递过去的手帕,是悟空恼时默默递上的水。当他把担子轻轻放在灵山的台阶上,掸了掸上面的尘土,那层磨破的肩垫,就是他的经:原来坚守不必声张,把平凡的事做足一路,就成了不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所以当如来问唐僧:“你取的经,是案上的,还是路上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唐僧低头,看见自己僧袍上的补丁,那是八戒用粗线缝的;看见袖口的焦痕,那是火焰山的热浪烫的;看见鞋尖的磨损,那是踩过八十一难的路磨的。他忽然笑了,原来所谓“真经”,从来不是用来念的,是用来活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们取回的,不是贝叶上的文字,是唐僧从“迂腐”到“通透”的慈悲,是悟空从“桀骜”到“温润”的神通,是八戒从“贪嗔”到“牵挂”的憨直,是沙僧从“沉默”到“担当”的坚守。是他们四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在风沙里磨出的羁绊,在争吵里生出的懂得,在生死里炼出的彼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就像那只从五行山出来的猴子,最终学会了把金箍棒的锋芒藏进掌心;那个一心向佛的僧人,终于明白渡人先渡己;那头贪吃的猪,懂得了分享比独享更甜;那个沉默的河妖,知道了坚守比呐喊更有力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这才是经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是九九八十一难里,每一次摔倒又爬起的疼;是千万里路上,每一句拌嘴又和好的暖;是从“我”到“我们”的蜕变,是从“要结果”到“惜过程”的顿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灵山的经卷会蒙尘,可他们走过的路,吃过的苦,牵挂过的人,早已刻进骨里,成了比任何文字都鲜活的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毕竟,能被写下的是教义,能被经历的,才是人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