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玻璃杯教会我的事（散文）

张志刚

文字/原创|图片/Al

当家长的，最怵老师在群里发消息——尤其是瞥见自家孩子名字时，总下意识屏住呼吸，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半天不敢点，生怕又是孩子在学校惹了麻烦、挨了批评。

那天上班时，班级英语群的消息提示跳出来，我硬着头皮点开，只见老师写道：“宇杰的作业未交（注：孩子称忘在家中）。”

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明明记得昨晚亲眼看着他把英语作业本放进书包，书脊上那道折痕我还特意帮他捋平整，怎么会没带？

接孩子时，宇杰蔫蔫地走出来，书包带子松垮地斜挎在肩上，小脸拉得老长，嘴角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那股藏不住的沮丧，隔着老远都能瞅见。

我不知道他在学校经历了什么，是被老师轻声询问时的局促，还是自己坐在座位上的坐立难安？没急着追问——孩子的心思像春日里悄悄流淌的小溪，得等他愿意敞开心扉，才会把藏在石头底下的心事慢慢说给你听。

刚停好电瓶车，还没进门，就听见“喵……喵……”的软嫩叫声。是那只常来的“不速之客”，它早听见动静，蹲在门槛边等着，尾巴尖像根轻晃的小羽毛，轻轻扫过青石板地面。

宇杰一听见猫叫，眼睛倏地亮了，刚才蒙在脸上的阴霾像被风吹散，推门就往楼上跑，脚步声在楼梯上“噔噔”响，带着点雀跃的回音。

直到看见他从书包侧袋里掏出那本“忘在家中”的英语作业本，封面上还沾着点饼干渣，我才彻底明白缘由。

没有急着指责他的小机灵，也没戳穿那句对老师的小谎言，我拉他坐在沙发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沙发扶手上磨出的木纹，慢慢讲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是八十年代初，我们上小学时，教室每到周五都会锁门。我家离学校不远，有天晚饭过后，我和弟弟又溜回了学校——白天排队等了好久，都没轮上打乒乓球，心里像揣着颗没熟透的果子，酸溜溜的，总觉得不舒坦。

操场边那张简易的乒乓球桌还在，木板被晒得发脆，中间用几块砖头横竖搭着当球网，砖缝里还卡着半片乒乓球。在当时，这已是我们眼里很不错的“装备”。

我让弟弟在桌边守着，耳朵贴在教室后墙上听动静，自己绕到后门，踩着窗台踮起脚，刚好够着门上的气窗——想找找有没有同学落下的乒乓球拍。

伸手摸向第四排抽屉时，指尖刚碰到一个硬壳（那是高年级学长的球拍，红色胶面，在学校里算是稀罕物，没几个同学有）。

“哐当”一声，一个玻璃杯从抽屉深处滚了出来，摔在水泥地上，裂成了好几片。我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幸好周五只有虫鸣。

赶紧蹲下身，把玻璃碎片一片片捡干净，棱棱角角的碎片硌得掌心发疼，我偷偷把它们塞进口袋，又从气窗爬了出去，跟弟弟说“没找到球拍”，然后带着满心的慌张，拉着他往家走。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又缩成一团，像两个心虚的惊叹号。

那天晚上，我特意绕到供销社，借着柜台的灯光偷偷看了看同款玻璃杯的价格——八毛钱。在那个年代，八毛钱能买两斤多盐，够家里吃半个月，我根本不敢跟父母开口要。

这事就像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里。后来每次遇见那位学长，我都忍不住低头躲开，哪怕没人知道杯子是我摔的，可自己这关总也过不去，像揣着个密封的树洞，闷得喘不过气。

转机出现在一个星期天。有位造桥师傅来家里，说有批工具要运到四十多里外的村子，让我大哥帮忙挑过去，一斤给一毛钱。

可工具太多，大哥一个人挑不动。我赶紧拉着弟弟主动报名：“我背八斤的锤子，弟弟背六斤的，这样我能赚八毛钱！”——有了这八毛钱，就能给学长买新杯子了。

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和弟弟各背着重甸甸的锤子，跟着大哥出发。从没走过那么远的路，一路上全是爬坡，去的时候心里揣着事儿，脚下像生了风，倒没觉得累。

可回来时尽是下坡，腿肚子抖得像筛糠，每走一步都发颤，肩膀被麻绳勒出两道红印，火辣辣地疼。

到家时，二哥钓了好多鱼，母亲做了满满一大碗，可我累得一点胃口都没有，倒头就想睡，梦里全是玻璃杯摔碎的“哐当”声，一声接着一声。

拿到那八毛钱工钱时，我攥着钱一路小跑，直奔供销社。老板一边拿杯子一边笑：“小鬼，这么贵的杯子也舍得买？你爸对你可真好。”

我没敢多说，揣着杯子就往学校跑，杯壁贴着胸口，凉丝丝的，却烫得心里发慌，像揣着团火。

趁着天黑，我又一次爬进气窗，把新杯子轻轻放进那个抽屉。爬出来的那一刻，晚风一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整个人都松快了，连脚步都轻了许多，像踩着棉花。

后来再遇见那位学长，我终于能挺直腰杆，笑着跟他打招呼。现在想想，他大概到现在都纳闷：好好的杯子怎么突然没了，又突然回来了？

讲完这些，我摸了摸宇杰的头，他的头发被汗水浸得有些潮，软乎乎的。“杰儿，做人最要紧的是诚信。有时候，不是怕别人知道，是怕自己心里过不去。当年那杯子，没人怪我，可如果没把新杯子还回去，那股心慌劲儿，可能会记一辈子。”

“今天你怕老师批评，就说作业忘在家里，这其实就是不诚实。爸爸不是怪你，是希望你明白，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对自己说实话。”

宇杰安安静静地听着，小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认真琢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上的布纹，一下又一下。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走到我面前，小声却坚定地说：“爸爸，我知道错了，明天我就跟老师承认错误，以后再也不会了，你相信我。”

我看着他眼里的认真，像看见当年那个攥着八毛钱、在供销社柜台前红着脸的自己。有些道理，总得借着故事慢慢讲。

就像当年那只失而复得的玻璃杯，它最终教会我的，从来不是那赔偿的八毛钱，而是心里那片踏踏实实的晴朗——就像此刻窗外的月光，透过纱窗洒进来，落在宇杰的作业本上，亮堂堂的，没有一点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