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小说特辑:娘，回家了

笔底走云边

娘，回家了 还有半个时辰就是中元节。河滩上起了雾。水汽贴着地皮漫上来，裹住人的脚脖子。风是温的，吹不动雾，也吹不散烧纸的烟火气。远处有狗叫，一声，又一声，然后就没了动静。我沿着河边走。河里的水不多，能看见底下乌黑的石头。石头缝里卡着白色的塑料袋子，像招魂的幡。路口有人烧纸，火光一明一灭，把那人的脸也映得一明一灭。灰烬打着旋儿往天上飞，飞不高，又落下来，落在雾里，落在水里，落在我的肩上。我走过去，那人没抬头。一沓黄纸塞进火里，火苗“呼”地蹿高，又矮了下去。我站住了脚。好像遇见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不认识。我闻到一股焦糊味。不是纸钱的味儿，是米饭烧糊了的味儿。我喉咙发干。“天要黑了。”那人说。“嗯。”我应了一声。“该回去了。”“没家。”我说。那人没再说话。火光里，我能看见她手背上的筋。是青色的。一根一根，像地里干裂的田垄。她又添了一把纸钱，这次是印着金元宝的。我说：“烧给谁的？”“一个娃。”火光跳了一下。我看见她的侧脸，很平常的一张脸，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就是看着，心口堵得慌。雾更浓了，河对岸的杨树林子只剩下黑黢黢的影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记忆像河底的淤泥，搅一下，就全浑了。那年夏天。天也是这样。没雾，但是有燥气。太阳是个白窟窿，挂在天上往下漏火。村里的土路一脚踩下去能陷半个指头深。尘土是烫的。我们几个半大小子刚从地里偷了西瓜回来。石头抱着一个，我抱着一个。西瓜不大，皮是青的，瓤未必红。但那是自己的东西。跑了二里地，出了一身透汗，就为了这点东西。知了在树上叫。不对，不是叫，是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喊得人心烦。我们跑到村头的大树底下。树荫也挡不住热气。石头把西瓜往地上一扔，没砸开。瓜皮太硬。他又找了块石头砸。“砰。”一声闷响，瓜裂了，瓤是粉白的，中间有点红丝。我们用手抓着吃。瓜不甜，但是水多。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流到脖子里，凉飕飕的。吃完了瓜，还是渴，嗓子眼冒烟。石头说：“去井台。”井台在村子中间。那口井老了，辘轳是歪的，井绳上长了绿毛。打上来的水虽然凉，但带着一股土腥味。我们往井台跑。跑到一半，石头站住了。他拉了我一把。“别去。”“咋？”“疯婆子。”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井台边上蹲着个人，头发乱糟糟的，像一蓬枯草。她穿着一件褪了色发白的蓝布褂子，一个补丁摞着一个补丁。她没看我们。她看着井口。村里人都怕她，说她脑子有病。有时候，她会坐在村口的土堆上，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她会追着村里的狗跑，嘴里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小孩见了她都绕着走。大人会吓唬我们，说再不听话，就让疯婆子把你叼走。我们站了会。太阳烤着后背，汗又下来了。石头说：“走，去我家。”我没动，我太渴了。疯婆子站起来了，她看见了我们。她没动。我们也站着不动。知了还在喊。她朝我们走过来。一步，两步。她的鞋破了，露出黑乎乎的脚指头。石头往后退。我也想退，但是脚挪不动。她走到我们跟前。一股酸味。是汗的味，还有别的什么味。她看着我。她的眼睛不像别人说的那么吓人，就是浑浊。“娃儿。”她开口了。我们没答话。“渴不？”我咽了口唾沫。她转身，往井台边上的土坯房走。门是虚掩的，她推开门进去了。石头拽我：“阿禾，跑！”我没跑。门又开了。她端着一个豁口的瓦碗出来。碗里是水。水在晃。她走到我面前，把碗递过来。“喝。”我看着碗里的水。水很清，能看见碗底的裂纹。石头已经跑到巷子口了，回头看我，冲我摆手。我接过了碗。碗边有点硌手。我仰头把水喝了下去。水是凉的，从喉咙一直凉到肚子里。那股燥火一下子就灭了。我把空碗还给她。她又看着我，看了很久。她说：“到屋里坐会儿。外面热。”石头在巷子口喊我的名字。我跟着她进了屋。屋里很暗。一股土腥味，还有一股草药味。一张土炕占了半间屋，炕上铺着一张破草席。靠墙有个黑色的木柜，漆都掉光了。桌子是三条腿的，另一边用砖头垫着。她又给我倒了一碗水。这次，她自己也倒了一碗。她坐在炕沿上，我坐在小板凳上。我们都没说话。外面知了还在叫。屋里很静。我看着她喝水。她喝得很慢，瓦碗挡住了她的脸。忽然，我听见“啪嗒”一声。一滴水掉进了她的碗里。不是汗。她哭了。没有声音。就是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掉进碗里，漾开一圈圈的波纹。我愣住了。我从来没见过大人哭。我爹打我，拿那么粗的棍子打我，我娘都没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走。她的肩膀开始抖。很轻微地抖。我看见桌上有一张黄色的草纸。我拿起来，递给她。她没有接。她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全是水，水从里面往外涌。她说：“我不是疯子。”声音很小，像蚊子叫。“我娃丢了。”“没人帮我找。”“没人……”她的话，一句一句的，说不完整。说到后面，就变成了呜咽。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抓了一下。我把草纸放在她膝盖上。她看着我。“你叫啥？”“阿禾。”“禾苗的禾？”我点头。她不哭了，她用手背抹了抹脸。“好名字。”她说，“长得快。”她把碗里的水喝了。然后她看着墙角，墙角有个蜘蛛网。她说：“我娃也跟你差不多大。”“他喜欢在河边玩泥巴。”“他手上，这儿，”她指了指自己手腕内侧，“有个疤，像月牙。”她自顾自地说着。不像在跟我说，像在跟那个蜘蛛网说。过了很久，她说：“我累了。”她站起来，身子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她。她的胳膊很细，都是骨头。我把她扶到炕上。她躺下，眼睛睁着，看着屋顶。屋顶是黑的，被烟熏的。我退出了屋子，轻轻把门带上。太阳已经偏西了。巷子口没有石头，他回家了。知了也不叫了。天边的云烧红了。 第二天我去上学。路过井台，那扇门关着。学堂里嗡嗡的，大家都在说话。我问同桌咋了。同桌说：“疯婆子死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咋死的？”“喝药。井台边上发现的，口里都是白沫子。”“听我娘说，她把家里那点安眠药都碾碎了，放在水里。喝了。”我的头“嗡”地一声。安眠药。水。我昨天喝的那碗水。那天上课，先生讲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放学的时候我没直接回家，我跑到井台。她家门口围了几个人，村长也在。门上贴了白色的封条。我站在人群后面。我听见有人说：“也可怜，娃丢了，男人也跑了，人就疯了。”“这下解脱了。”“就是这房子，晦气。”我没听下去，我跑了。我跑到河边，就是我们偷西瓜的那个地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下来了。我坐在地上，哭得喘不上气。我不是怕。就是觉得心口那个地方空了一块。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剜走了。后来，我好像就忘了这件事。 …… 河滩上的雾越来越大。烧纸那人的火也快灭了，只剩下一点红色的炭。她站起来。她转过身，看着我。雾很大，我看不清她的脸。但那双眼睛我看见了。不再浑浊了。很亮，像天上没被雾遮住的星星。她朝我走过来。一步，两步。像那天下午。我的心跳得很快。她说：“阿禾。”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了。我什么都记起来了。我很小的时候，我娘疯了，我爹嫌她丢人，带着家里的钱走了，再也没回来。我被送到了叔叔家。叔叔不让我去找她，他说她会打我。我不信。我偷偷跑出去过，看见她坐在村口，不认得我了。她见谁都问，看见我的娃了吗？他手腕上有个像月牙的疤。小伙伴们都朝她扔石子，喊她疯婆子。我也跟着喊。我怕他们不跟我玩。那天下午，在井台，我喝了她给的水。她也喝了。两碗水。一碗是给我解渴的。另一碗，是给她解脱的。我后来一直在想，为什么她要在我喝完水之后才哭，为什么她要跟我说那么多话。现在我才明白。她在告别。她把世上最后一点温柔给了我，用一碗不带药的水。然后，她才敢放心去死。她太疼了，疼到脑子里的那根弦断了。可就算断了，也没忘了她的娃。她没丢了我。是我，把她丢了。我站在雾里看着她。她离我只有一步远。她笑了。她说：“娘回来了。”我张开嘴，想喊她。那个字，在喉咙里滚了二十年，烫得我撕心裂肺。“娘。”风吹过来，雾散了。眼前没有人。只有一地烧完的纸灰，打着旋儿，慢慢落下去。河对岸，有人家点起了灯。中元节到了。鬼门关开了。我娘，回家了。 作者简介:姜志强，1999年生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济南市作协会员。从事医学工作。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词》《楹联博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