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声里的二叔

礼德大行

白露前的风裹着湖泥的气息，吹过古邳镇前沈堂一队的稻田。我站在田埂上，恍惚又听见“叭叭”的鞭声破空而来，那个叉开双腿威武站在耙梁上的身影，在晨雾中渐渐清晰——那是我的二叔沈士红，一个与牛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苏北农民。

一、驭牛“将军”

二叔的牛鞭是前沈堂一队的指挥棒。三尺麻绳在他手里能弹出惊雷，也能抚出细雨。当“大花”偷懒不肯出力时，鞭梢在空中炸开连环响，却像柳叶般轻飘飘落在牛背上；若是“牯子”犯倔踩歪了犁沟，鞭子便化作闪电，精准地抽在臀尖最厚实处。这时他总会嘟囔：“畜生也得懂规矩哩”，眼里的心疼却藏不住。

我最爱做他的“耙上秤砣”。秋收后的稻田泛着凉意，六岁的我蹲在耙梁上，双手握紧耙绳，仰望二叔如将军般统领他的三头精兵。他一手总揽缰绳，像弹钢琴般指挥头牛定方向、中牛发力、偏牛助力；另一手扬起牛鞭，两腿叉开稳扎耙梁，嘴里哼着“哎嗨嗨遛遛哎”的小调，时而夹杂呵斥声。泥浪翻滚间，惊起的泥鳅在阳光下金箭般窜跳，成了我晚间烧熟沾甜油解馋的珍馐。

二、泥土里的“匠心”

二叔不仅是驭牛好手，爱牛如子的饲养员，更是盖屋巧匠。父亲兄弟五家的土墙草房，全由他领头夯基砌墙。打地基时，八个壮汉拉起石夯，随着他领唱“康基来遛遛呀”，众人齐和“哎嗨！”的号子，汗水砸进土里，为家族夯下安身立命的根基。

他熟谙每一道工序：起磉基（方言读音jianji）、和泥掺麦草踩墙、架梁安棒、上笆缮草、起脊压梢。上梁时必炸鞭放炮。草屋顶厚薄均匀，连暴雨天也只奏嘀嗒催眠曲。谁家屋漏了，他扛着稻草就去“梳头”；邻家椽子坏了，他揣把泥瓦刀立即出门。从来不要工钱，最多蹲在门槛喝碗山芋干稀饭，古铜色的脸上笑出十八道褶子：“乡里乡亲的，谈钱伤感情。”

三、骨子里的“牛性”

包产到户后，二叔蹲在分到的老黄牛旁默默流泪。他用皴裂的手抚摸牛角，轻声对它哼唱耕地小曲。那晚他喝了三盅薯干酒，对我说：“牛是庄稼人的命，地是庄稼人的根。”

他一生如老牛般匍匐土地。晚年随二儿子住古邳兽医站，仍天不亮起来铡草。我买的点心总被他换成鱼饵——他划小渔船入民便河撒网，却舍不得熬一锅鱼汤，总念叨：“过去啃山芋活命，如今吃小麦煎饼已是天上！” 筐里永远摞着小麦煎饼，他嚼得那样香甜，仿佛每一口都是恩赐。

四、土地上的“丰碑”

二叔走时，大哥在他枕下发现那根磨得发亮的牛鞭。鞭梢留着麻绳清香，仿佛刚刚炸响过下邳村的天空。送葬队伍经过麦田时，全村的牛都叫了起来，像是为一位老友送行。

他代表的那代农民，是交公粮的一代，是扒河工修水利的一代，是用脊梁撑起共和国根基的一代。他们吃草挤奶，默默耕耘，将苦难嚼碎咽下，反哺出土地的芬芳。

如今我站在他亲手夯实的土坯房前，看稻浪翻滚如金色海洋。风里依稀回荡着“康基来遛遛呀”的号子，湖面上永远映着那个站在耙梁上威武的身影。二叔们并未远去，他们已化作大地深处的脉动——沉默地滋养每一株稻穗，永恒地芬芳每一个春天。

谨以此文致敬古邳镇下邳村前沈唐一队的二叔沈士红（1931-2015），及所有为中国农村奉献一生的无名英雄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