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轮回

五月雪

办公楼外两片狗尾巴草，日日路过，视而不见。昨日偶然停车，风一过，它们便微微骚动起来，谦卑地俯首，将影子轻轻贴向泥土，宛如一群沉默的信徒，在风尘仆仆的天地间，默默复诵着生命的经文——即便在最贫瘠的角落，亦能悄然写满绿色的诗行。

它们却是我奶奶口中“田埂上的无赖”。夏末农忙，她提篮薅草，竹篮里常堆起半筐毛茸茸的穗子。细毛沾满了她的裤腿，随着步子簌簌作响，如同草儿们无声的抱怨。“拔不尽的，”她边抱怨边用鞋底碾着草茎，“去年的根在土里打了个盹，开春又窜得比豆苗还高。”

麦收后田埂空寂，这“无赖”便成了我们小孩子的宝贝。揪一把席地而坐，手指翻飞，青翠的汁液染了指尖，脏了衣服。草茎缠绕扭折，不多时，一只只草编的小兔子便伏在掌心：那低垂的穗子恰似一双温顺的长耳朵。奶奶见了总要嗔怪：“正经活儿不干，偏跟野草较劲！”可话音未落，她自己却悄然拾起一只编得最周正的小兔，悄悄塞回我手里，口中还低声数落着：“看你那笨手笨脚的模样……”草兔带着她掌心的微温，凉凉的草茎仿佛也有了心跳。

我曾长久地蹲在田埂边，看阳光顺着穗子柔和的曲线轻轻滑落，跌进草叶上凝结的露珠里。那露珠玲珑剔透，竟映出了整个天空的澄澈，也盛着狗尾巴草自身那微小而倔强的世界。它们从不愿与田垄里的庄稼争那几分瞩目，只安守于阡陌野壑的边角，用最本分的绿意，默默连缀起一片片被遗忘的疆土。春来破土，夏抽绿穗，秋日枯荣，冬藏根须——这看似平淡的循环，恰是草木写给厚土最质朴的信笺。

奶奶的竹篮换了又换，田埂上的狗尾草枯了又青。后来，她不再费力去薅这些草了。常常坐在屋檐下择菜，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像还在重复编草兔的动作，眼神却越过院墙，望向田埂的方向出神。“留着吧，”她忽然像是自语般轻声说道，“风一吹，怪好看的。”风果然应声而来，暮色里，那些穗子轻轻摇晃，像无数只小手在挥动，又像无数支笔，在渐浓的夜色里，续写着没有句点的抒情篇章。

原来最动人的生命，从不在喧嚣里张扬。恰如这卑微的草，将所有的热烈都深藏于低垂的穗子之中，将所有的深情都封存于泥土下的根须深处。在每一个晨昏交替的寂静里，它们虔诚地重复着生长的古老仪式，亦复述着对大地最绵长深沉的告白。

奶奶不薅草了，草却依旧年复一年，绿了又黄，黄了又青。她终于看懂了这卑微生灵的言语：它们低垂的穗子并非怯懦，而是向泥土致意；枯黄的草茎亦非终结，只是俯身向根须交付承诺。原来生命并非笔直向上，而是一场深情的循环往复，每一次伏低，都为下一次勃发蓄积着力量，就像奶奶不再薅草的放手，也是对生命本真的温柔接纳。

这轮回无声，却胜过万语千言，它让贫瘠的角落也生长出倔强的诗行——纵然低微如草芥，只要根脉紧连着大地，便能在四季流转中，默然写下生命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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