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拾散落的遗存：七月十五

老启

捡拾散落的遗存：七月十五

当农历七月的风掠过陕北高原，凉意没有江南梅雨季的黏腻，只带着黄土坡独有的干爽，从沟壑间漫过来——拂过晒得微黄的谷穗，钻过窑洞的窗棂缝，轻轻落在炕头叠着的粗布被褥上。陕北的夏天本就短促，七月里日头虽还烈，可早晚站在崖畔上，风里已裹着清冽，像是在悄悄提醒：该为那个藏着思念的日子做准备了，那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陕北人过日子，向来把朴素的时光往厚实里过，对节气习俗更是半点不含糊。这七月十五，在别处或许只是简单的祭扫，在陕北却成了一场融进烟火气的郑重仪式。男人们炖得羊肉香绕着灶台转，女人们捏得巧面人摆在案板上，少了哪样，都觉得这日子缺了份应有的庄重。那些代代相传的规矩与手艺，是散落在岁月里的遗存，等着被一一拾起，揉进面团里，炖进羊肉汤中。

头天晚上，窑洞里的灯就比往常亮得早些。女人们早早把新麦粉舀进粗瓷盆，加温水揉面——力道要匀，得把面团揉得瓷实筋道，直到表面泛着温润的光，再盖好让面慢慢醒着。面要和得硬些、醒得久些，蒸出来的面人才不易散，捏出的纹路也能稳稳托住造型。陕北的婆姨们手巧，捏面人的手艺从娘辈手里传下来，就像窑洞里的土炕、灶上的铁锅，早刻进了骨子里。和面时会掺些黄米面，一来蒸好的面人带着淡淡米香，二来颜色会变成温润的米黄色，像极了陕北人晒透太阳的肤色，透着股实在劲儿。这揉面、醒面的讲究，是老一辈留下的生活智慧，在掌心的力道里静静延续。

天刚蒙蒙亮，鸡叫头遍时，男人们就起身了。院子里早拴好了待宰的羯羊，是自家养了大半年的，膘肥体壮，羊毛沾着晨露，在微光里泛着软绒绒的光。杀羊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家里的壮劳力挽着袖子上手，邻里的汉子们也会主动来搭把手——陕北人过日子，讲究个互相帮衬。他们杀羊利落，不拖泥带水，一刀下去，血顺着瓷盆边沿缓缓流；随后拨皮、开膛、清洗，动作娴熟得像在演绎一场重复了无数次的老戏。羊内脏仔细打理干净备用；羊骨、羊腿肉切成块扔进大铁锅，添足冷水，等着咕嘟咕嘟熬出浓白的汤。灶膛里的柴火早生得旺，火光映着男人们黝黑的脸庞，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淌，他们却不觉得热，只盼着锅里的羊肉早些炖出香味，好给祖宗上供，也让全家人吃个痛快。这宰羊、炖肉的流程，藏着陕北人对节气的敬畏，是刻在生活里的仪式感。

女人们这时候也没闲着，灶房里的风匣被孩子们拉得“呼嗒呼嗒”直响，和着男人们炖肉的咕嘟声，成了清晨最热闹的调子。她们取出前一天醒好的面，在案板上反复揉匀，直到面团光溜溜不粘手，再揪成大小不一的剂子，开始捏面人。孩子们早围在案板旁，眼睛瞪得溜圆，小手攥着衣角，等着长辈教手艺。女人们拉过孩子的手，手把手教着捏、搓、揉、压：手掌揉出圆面团，是大肚罗汉的圆润体态；掌心搓出长条，是狮子的飞扬鬃毛；勺柄压出纹路，是鱼儿的细密鳞片。这不仅是传承技艺，更是暗授伦理教化，让孩子在触碰面团时，懂得对传统的珍视，明白造型里藏着的祈愿。即便捏出的造型不成章法，孩子们脸上也满是专注与欢喜，捏好后小心翼翼举起来，对着母亲晃一晃，再轻轻放在案板角落，盼着自己的“作品”能和母亲捏的面人一起蒸熟。

面团在女人们手里更显灵性：梳子压出大肚罗汉的掌纹，红豆嵌成狮子的圆眼睛，剪子剪出鱼身上的鱼鳍。没多大功夫，案板上就摆满了鲜活的小物件——笑眯眯的罗汉仰面躺着，憨态可掬，透着祥和；威风凛凛的狮子前爪抬起，鬃毛飞扬，借猛兽威严护佑家宅；翘着尾巴的鱼儿摆着身子，藏着“年年有余”的祥瑞；最常见的花馒头，花瓣层层叠叠，精致得让人舍不得下口。这些面人里藏着陕北人传统习俗里面，猛兽造型寄托镇宅心愿，每一个造型都是把无形的信仰化作有形的指尖艺术，让抽象的思念有了可触碰的模样。女人们捏面人时，嘴里会轻轻念叨着，像是在与手中的面人交流，目光专注而柔和，只盼把对未来的期许、对家族的牵挂，都揉进面团里，蒸进烟火中。

待蒸笼冒起滚滚白汽，面人便透着米黄的底色出锅了。女人们取来红、绿两色颜料，用筷子蘸着，在大罗汉上描几道红纹，给狮子鬃毛添几笔绿边，给鱼鳍、花馍用两色简单点缀。原本素净的面人瞬间有了鲜活气，指尖的温度与造型里的期盼，也在一代又一代的掌心传递。

日上三竿时，祭祀的准备就差不多了。女人们从炖着羊肉的锅里捞出几块半生的羊肉——这是给祖宗上供的，不能全熟，得带着些“生”气，寓意生命的延续。她把羊肉和蒸好的花馒头仔细摆进箩筐，又添上白酒，一一归置整齐。另一边，男人们已将羊内脏烩煮成羊杂碎，浓稠的汤汁裹着碎肠、肝片、血块，撒上一把葱花，香气瞬间漫满整个窑洞。

一家人先围坐在炕桌旁，吃起羊杂碎泡米饭。白瓷碗里，软糯的米饭吸足了羊杂汤的鲜，夹一筷子杂碎送进嘴里，筋道弹牙；再就着脆爽的腌咸菜，一口下去满是满足。孩子们捧着碗，吃得鼻尖冒汗，偶尔抬头看看一旁的面人，眼神里满是期待；大人们吃得从容，偶尔抬手擦去额角的汗，目光落在孩子身上，满是温和。这饭前的吃食，是节气里的小插曲，也是生活里的小确幸，藏着陕北人对日子的热爱。

吃过饭，女人们继续守着灶台上的羊肉锅，时不时掀开锅盖搅一搅，让香味更均匀地散开。那目光里，藏着对家人的牵挂，也藏着对习俗的坚守。男人们把烧纸整理好，叠成整齐的一摞。孩子们换上干净衣服，蹦蹦跳跳跟在父亲身后，前往祖坟举行祭祖活动——风里带着浅秋的气息，偶尔有几只蚂蚱从脚边跳过，孩子们偶尔弯腰捡起路边的小石子，攥在手里把玩。祖坟在一片向阳的坡地上，周围长满酸枣树，叶子绿油油的，墓碑上的字迹有些模糊，碑前的杂草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供品摆好后，点燃香烛插在坟前的土里，香烟袅袅飘向远方。男人们拉着孩子的手，教他们磕头——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虽不完全懂其中深意，却也学着父亲的神情，腰背挺得笔直，透着几分认真。火苗舔着纸钱，化作一片片灰烬，随着风飘走，像是在把家人的思念与牵挂，一一传递给远方的先人。这烧纸、跪拜的传统，在烟火缭绕中静静流淌，是刻在血脉里的记忆。

祭祀完，太阳已升到头顶，暖意融融的，风里的凉意散了些，吹在身上暖洋洋的。回到家，灶房里的羊肉早炖得软烂，用筷子一戳就能穿透，香气从锅里飘出来满院子都是，就连院子里的那棵红枣树都像沾了香味。女人们已把碗筷摆好，还特意把孩子们白天捏的面人放在各自碗边——有的面人形状简单，耳朵歪了、眼睛斜了，却在母亲红绿色的点缀下格外鲜亮，像是给孩子的“作品”镀了层光。

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热热闹闹地吃饭。孩子们迫不及待拿起自己捏的面人，先凑到鼻尖闻了闻，再咬下一小块，面香混着米香在嘴里散开，甜丝丝的，比平时吃的馒头更有滋味；又喝一口温热的羊肉汤，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全身，连手指头都暖烘烘的。男人们喝着酒，时不时相互夹着羊肉，脸上满是平和的笑意，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暖意。这团圆的饭桌，是节气的收尾，也是幸福的模样，把散落的温暖一一聚拢。

午后的时光总格外悠闲。女人们收拾完碗筷，会把剩下的面人分好，挨家挨户送给邻居——你家一个罗汉，我家一个狮子。邻里间接过面人时，总会客气地夸赞几句，说那红绿色的点缀亮眼，捏得活灵活现。孩子们捧着自己的“作品”找小伙伴分享，你拿着狮子面人，我举着鱼儿面人，红绿色在阳光下晃来晃去，你追我赶地玩耍，笑声清脆响亮，顺着风传到远处的山梁上，成了午后最动听的调子。男人们则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晒太阳，偶尔抬头看看天上的云——云朵慢悠悠地飘着，像极了陕北的日子，平淡却踏实，透着股安稳的劲儿。

七月十五的陕北，没有江南的精致婉约，也没有城里的喧嚣热闹，只有黄土高原上最朴实的仪式、最浓厚的烟火气。男人们带着供品去坟前祭扫，把思念化作寄托；女人们守着灶台捏面人、炖羊肉，让祈愿融进食物里；孩子们围在案板旁学着传承手艺，把文化藏进指尖。一碗羊杂碎泡米饭暖胃，一笼面人藏着寓意深远的期盼，一场祭扫连着根脉。

那些散落在岁月里的习俗、手艺与温情，在这一天被一一捡拾，拼凑成陕北人对生活的热爱、对祖宗的敬畏、对根脉的守护。或许，幸福本就该这样简单：守着老辈留下的遗存，守着家人的陪伴，把每一个节气都过得有滋有味，把每一段日子都过得热气腾腾。

风又吹过崖畔，带着谷穗的醇厚、羊肉的鲜香，也带着面人那混着米香与红绿色彩的甜香。这风吹了一年又一年，吹过陕北的山山水水，也吹过陕北人一代又一代的日子，把那些散落的遗存、那些对生活的热爱，永远留在了这片黄土高原上。

陕西･神木：李启平

2013年8月21日（中元节）

于神木（后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