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得道之馝詖》(五十二)

家燕/花甲田

<p class="ql-block">  上周聊到钟离权问路人,那位替夫报仇的女子,可还在城内么?路人摇头道:“她现在是得道之人,来无踪,去无迹,能变化无穷,隐形不见,据她舅母说来,似乎她也常常回家。每年又至她丈夫坟头祭奠一次,可见这人来是常来,找却找她不到。”</p><p class="ql-block">  钟离权笑道:“既如此,烦你转告城民,说雌蛟报仇是真。但天上已派有神人前来收伏,而且这次防备周密,决没有血雨洪水之灾。请他们想搬远的人,不要轻举妄动。都可照常安居乐业,切勿自相恐慌,废时失业。”那人不等他说完,早已板起面孔,接连吐了他几口唾沫,骂道:“哪里来的混帐老婆子,好意告诉你,你却说这许多混话,和我开玩笑。须知洪水一至,我们壮丁或者还有生路,似你这等龙钟老妪,只好爬在地下,预备作那海鱼的食物,看你还有工夫开玩笑不?”</p><p class="ql-block">  说罢,回身就走;再也不理。钟离权受他这阵奚落,不觉哈哈大笑,笑得那人不知不觉向后回顾了一眼,只见一阵金光耀入眼目,钟离权已从金光辉耀之中,升入云中。这时立在一边观看热闹的人,也不少。那人吓得疾忙跪地叩头,高叫:“大仙恕小人肉眼无珠,语言唐突。如今就遵大仙吩咐,容小人逐家报告去。”</p><p class="ql-block"> 那些闲着的人,也都跟着一阵混拜。拜完之后,方才问是怎么一回事儿?那路人才手舞足蹈的把上项情事,演说一遍,又央众人作证,分头向左近各家,先去通知。一霎时间,杭州城内又哄传仙人下降收伏雌妖,杭城人民可免遭灾之说。</p><p class="ql-block"> 这话很快传入春瑛舅母尤氏耳中。这位老太太倒真是一个热心人物,慌忙去通知甥女,涕泣劝告,叫她不要轻易取事。一则免伤无罪生灵,二则免蹈诚夫覆辙。哪知春瑛却说:“甥女此番取事,早有决心。成败利钝,都非所问。横竖孑然此身,生死一样。管他天神天将,前来殛我,大不了一死。死是我的素志。今蒙舅母见谕,既外间有此一说,可见事在危急,甥女是迫不及待,马上就要动手了。”</p><p class="ql-block">  尤氏劝说无效,涕泣而去。这春瑛便化成一个老妪,把她费尽心血炼成的水桶,按照她丈夫传她的秘诀,吸来东海的大水,用根丝绦子,缚住桶口,背在肩上彳亍而来,预备到杭城最高的城隍山上,以高屋建瓴之势,倒泻而下。可使附近数百里内顿成泽国。她自己也预备了一柄利刃,等到大水一作,便刎颈投入水中,拟与一切神仙人物,同归于尽,藉明自己的志趣,兼应了丈夫临别的约言。</p><p class="ql-block">  行了一程,已到城隍山下,提着水桶,一步步走上去,刚到山腰,觉得有些疲乏,便把桶放下,暂时歇一歇力再走。坐了一会儿,仰观天空,碧清如画;耳听风松,萧然意戚,心有所感,不禁回想起一生经过,不觉仰天大哭起来。忽听后面有人问:“这位太太甚事伤心,怎么跑到这半山之中号哭,敢情有甚冤苦之事不成么?”</p><p class="ql-block"> 春瑛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垂髫女孩,笑嘻嘻地立在一块山石上,向着自己注视不释。春瑛没有心思和她纠缠,但瞧那姑娘活泼妩媚,娟秀聪明,非常可爱,已有些舍不得不答她之意。又想起自己幼年时,也最爱登山涉水,又最喜欢管人家闲事。每次出门,遇有贫乏衰志之人,必设法尽力拯济。今见此孩体貌神情和自己竟有几分相似,忽然之间,似受露浆滋溉,略略转了一点生机,她已没有拒绝那女孩问答的勇气。</p><p class="ql-block">  当下也止泪忍悲,向着女孩点点头儿,对她说道:“小姑娘是天地间刚正最乐之人,也是人间世上最有幸福之人。怎知道同一天地,同一人世,更同一人生,自少而长,会无缘无故,不知不觉,突然走入人类所走不通的绝路上去。</p><p class="ql-block"> ……唉唉……可爱的小姑娘啊,仁慈的小妹妹呀,你虽是热心多情,关切我的事情,但是我却不能答复你的话。不但不能,也且大可不必。请原谅我,我也要走了,再见吧。”</p><p class="ql-block">  说完立起身,背上那只水桶,匆匆要走。那姑娘忙着笑嘻嘻上前,一把拉住她的小桶,说道:“妈妈别走。你就是不告诉我,我也不来问你,累你格外伤心。天色还早,再坐一会儿不好么?”春瑛被她拉住了桶,一时走不脱身,又听她叫自己妈妈,而且声气形态都是十分亲昵的样子,禁不住心中又是一动,猛然的又记起自己的几个孩子来。立住脚,浑身上下恰如麻木一般,怔怔地看着那姑娘,一动也动不得了。那姑娘忙替她除下水桶,拿来放在石墩子上,含笑说道:“妈妈,你却不要性急,有什么为难的事,想个法子,总得一步一步地过去。自然苦尽甘来,享福的日子还在后面呢!”</p><p class="ql-block">  春瑛听了,那眼中的泪水如雨水一般,洒将下来。口说没工夫坐,一个身子却不知不觉地坐了下去,嚎天啕地的又哭起来了。那姑娘也便呆呆地坐着等她。春瑛心中自然很感激她,便弹去泪珠,哽咽道:“姑娘的好意,我是明白的。但是姑娘的好话,我是不能领受。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孤身一人。我自己既不能制造幸运,又没有一两个亲人骨肉,能把幸福分出一星儿给我。我这一生,无论如何没有生路可走。生路尚且没有,何况幸福二字,更是完全谈不到了。……我们萍水相逢,便承你如此关切,我心中实在感激得很。我在十年前,看得天上都是正神,凡间都是好人。到了近十年来,不但看得世上、没有一个好人,甚至连天曹,也没一位正直的神仙。小姑娘,你莫笑我,莫怪我。我今恨不能马上将我的事情,完全告诉你听,但是……唉……说爽快些,简直是供人唾骂痛恨的一件极大的恶事罢了。” </p><p class="ql-block">  春瑛说到这里,那女孩忍不住笑而问道:“妈妈所说,我全相信,但据妈妈之意,似乎现在要做一件大恶事,预备害死许多人的,可是么?我虽然不敢问你是一种什么歹事,但觉世上决无明知其为恶事,明知必要害人,偏去尝试一下的道理。妈妈正是一个很正气的好人,为什么明知故犯地做这等害人的恶事呢?再说,做了恶事,或者于妈妈本身有什么好处,也还值得一干。但听闻妈妈许多高论,似乎妈妈本人一点不想什么好处,甚至这事做过之后,妈妈自己也不愿再在世上做人的意思,却白白的被千秋万世之人痛恨咒骂,却又何苦来呢?我自小爹妈教我读书明理,也颇晓得一些做人的道理。唯有今天对于妈妈,你老人家的说话行事,我真有些不明白了。” </p><p class="ql-block">  春瑛听她口齿清爽,语言伶俐,心中大为惊异,不觉朝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方叹息一声,说道:“这事非你所能知。你要多问,便成为笨孩子了。总而言之,我这事情,正因受了出于情理以外的惨遇,所以有此情理以外的举动,唯其如此,所以成了情理难通的怪事。小姑娘,极承你衷心劝我。我们今生萍水相逢,在你的年龄,是太早,在我的事情,是太迟。总之都够不上做一个闺中良伴。果有因缘,来世必要和你做成亲友。我很愿意时时领受你的教训,好好做个情理中的好人。至于此生此世,相见是此刻,永别也在此时。古人说:‘早闻道,夕死可矣。’我今天得了小姑娘这番教训,也算闻道的一种。我觉得心头有此转变,心身都爽适了许多。唉!我万不料十余年狂妄之见,今儿俄顷之间,被小姑娘一片赤子之心挽回转来。小姑娘,你真是我良心上的好医生。你能把我已死的良心医好了一部分,至轮回以后,或在地狱之中,还知道感激你咧。” </p><p class="ql-block">  小姑娘见她说得如此恳切,如此悱恻,现出一种踌躇婉转的神情来,忽又含笑问道:“妈妈你的话,我是断不敢当的。但愿妈妈既以良心为重,何苦又作那昧害人之事。况妈妈既以本人良心为重,而又于同时作那违背良心的歹事。敢问妈妈,其将何以自解了?” </p><p class="ql-block">  春瑛听了,不觉呆了一呆,良久良久,忽然指着女孩大笑道:“小姑娘,我真不信你小小的年纪,怎有那般口才,寥寥数语,直把我这饱经世变、身更沧桑的老婆子,弄的无言可对。但是小姑娘啊,我终得请你爱我恕我。我早已说过,我这事情,不是平常情理之内的事情。从我遭劫以至最后恶果为止,一切一切,全非人情所有,即尽属常理之外,小姑娘但以情理二字折我。我的理尽可被你折服,而我的行事,横竖是另有一条道路,不在辩论范围之内,也只好权负你的盛意了。” </p><p class="ql-block">  女孩子见她如此固执,也不禁为之一怔,两人面面相对,默默无言地坐了许久。春瑛忽然立起身来,向着女孩子强颜一笑,说声:“小姑娘,我们别过吧,天色不早了。此间虽然没有虎豹,许多歹人出没,小姑娘出来久了,也该早些回去,免得府上爸妈悬望。你我来生有缘,很愿再得相逢,订个再世的交情。”谈到这句时,喉咙已经哑了一半。女孩也不觉心有感动,面孔红红的,大有泪意。但是春瑛却突然提起水桶,现出惨白的面孔,向着女孩再作一度苦笑,也不说什么了,回转身,急忙忙就走。 </p><p class="ql-block">  女孩子见她要走,慌忙起身追上,仍旧把她的小桶拉住,惨然说道:“妈妈,你是一定要去了,一定要去做你的事情了。我不敢留你,更不忍再来耽延你的时间,只是你我今儿相见,也非偶然之事,请你赐些东西给我,做个纪念,使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和你一辈子不想离开。既然事实办不到,就给我些纪念的东西,也好使我见物思人,常常相见一般。妈妈,这样可使得么?” </p><p class="ql-block">  春瑛听了这几句诚恳的话,觉得再没法子不答应她了。但自顾身无长物,有什么东西可以送给她呢?正在思索,女孩子又道:“妈妈要是没有东西可以送我,那请赐我喝几口桶中的水。我的肚子中装了妈妈赐的水,将来每次饮食,永远都会惦记。今天山中这一会,又好似朝夕不离的样子。妈妈你看如何?”春瑛听了,不觉展眉一笑,道:“如此却好,小姑娘请来喝水。”于是重复坐下,开了桶盖,交与女孩子。 </p><p class="ql-block">  女孩子先在桶口望了一望,忽然摇摇头,说:“使不得,使不得。”</p><p class="ql-block"> 春瑛忙问:“怎么使不得,这水不干净么?这是海水呀,虽然带些盐味,倒是很新鲜的。”</p><p class="ql-block"> 女孩子摇头笑道:“我见妈妈坐起行动,不舍这水桶。大概这水是有大用处的,经不得我这几口,喝完了你的水,怎么样呢?”</p><p class="ql-block"> 春瑛听说,禁不住大笑起来:“小姑娘你别轻视这点点水,若光是供人吸饮啊,只怕至少也供得……”说了半句,忽然后悔出口太快。改换了语气:“小姑娘,请放胆地喝,不要替我可惜这点水。你便有本事喝得完,我也愿意作东道主的。”</p><p class="ql-block"> 女孩子笑道:“既如此说,妈妈却不要口中说得慷慨,回头后悔起来,要我吐出水来还你。休说我没有这个本事,而且吐出来的脏水,只好给你作肥田之用了。”</p><p class="ql-block"> 春瑛见她这般歪缠,真是又笑又爱,又有些性急:“不要顽皮,快快喝吧。我决不后悔的,也决不要你吐还的。”女孩子听了这话,方才嘻嘻一笑,举起水桶,向着自己的小口便倒。但听哗哗地咽了几下,举起桶,口朝地,底向天,倒持在手,对着春瑛摇了几摇:“妈妈是是太欺人了,原来只有一点点水,怎说得那么多海水。”一语未完,已把春瑛惊倒在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p><p class="ql-block">  小姑娘见她如此情状,慌忙过来,搀扶道:“我说妈妈舍不得我喝完你的水。可不是为了这点水,就心疼得恁般模样。如今水已喝干,老实说,我也不过一片诚意,为要永远不忘妈妈的心思。若论我的饮量,妈妈别看我身体小,肚子窄,要是尽量喝,妈妈再赐我这么十桶八桶,也不见得解我的口渴哩。” </p><p class="ql-block">  春瑛经她扶起,坐在石上,又向小姑娘死劲地盯了几眼,重复大哭起来,说道:“好好,我认识你。你也不是什么真正女孩子。你便是东华老儿派来杀我丈夫、儿女的钟离权。如今知道我要替丈夫报仇,特地又来收我……我弄来一桶子海水,已经费了我十年的心血,再加以收取海水的危险,是何等烦难的事情?怎知道被你轻轻一口,就喝个滴水不留。这就可见你的法力,比我要高出不知多少倍数儿。这样子,你我的输赢,已算定准了。即使我自不量力,再和你大动干戈地比赛一下,结果还不是如此这般,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p><p class="ql-block">  钟离权听她说出了自己的行藏,便也不再隐身,举手中笏一拂,立刻化将转来,仍是一个面白唇红的青年道者,和从前相见一般。因她说得那么可怜,又是那般的诚恳悱恻,心中实在不忍害她,便又论情度理,再三劝谕了一回,并把她母亲实是被老蛟捏死之说,对她说明,劝她赶紧丢了老蛟,回心转意,自修正道。说:“将来证果可期,后福无量,何必把一生幸福,完全送给杀母仇人之手?便今天不遇见我,你这杀夫之仇,算被你报得个透底明白,然而天下后世对于你的评论,只怕你这点为丈夫儿女的义勇,敌不过不孝二字的罪名呢?这其间利害是非,非常明白,用不着解释思量的。怎么你这样一个绝顶聪明之人,还会想不过来呢?” </p><p class="ql-block">  钟离权这几句话,可算得言简意赅,理达词畅,真如他所言,利害是非是非常明白的。这要在稍许通权达变之人,听了这话,一定能够恍然大悟,翻然变计,立刻跳出迷途,别寻新的生活,岂非失之东隅者,尚可收于桑榆。无奈春瑛这人是天生的固执脾气,相信了一个人,就永远不得疑心。</p><p class="ql-block"> 按下暂停键,下周再聊。</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