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七月半又到了。</p><p class="ql-block"> 天色向晚,街巷里便陆续有火光闪烁起来。一处处的小小火堆,围着屈膝的人们,拿树枝拨弄着,纸钱便一张张地卷起,变黑,继而化作灰烬,随风飘散。也有讲究些的,用粉笔在地上画个圈,算是划定了给先人的界限,免得被游魂野鬼抢了去。</p><p class="ql-block"> 阴历七月十五,正值盛夏,蹲在火堆旁烧纸,汗流浃背不说,烟灰还直往眼睛里钻。小时候常想,若是祖先有灵,何苦要后人在酷热中受这等罪过?然而年复一年,这习俗竟不曾断绝,我也从被父母按着头跪拜的孩童,变成了主持祭祀的老年人。</p> <p class="ql-block"> 今年尤甚。自父母相继辞世后,这七月半便陡然沉重起来。</p><p class="ql-block"> 前几天大嫂新包,顺便去街上买了一些纸钱。摊主是个精瘦的老者,眼睛眯成两条缝,却将各色祭品摆放得井井有条。金元宝、银元宝叠成小山,花花绿绿的“冥府银行”钞票捆作几摞,竟还有纸扎的智能手机、笔记本电脑,甚至一辆迷你奔驰车,标价不菲。</p><p class="ql-block"> “要些什么?”老者问,声音沙哑。</p><p class="ql-block"> 我怔了怔,忽然想起母亲生前最是节俭,一件毛衣穿了十年,领口袖口都磨破了,还舍不得扔。若是真给她烧去一辆纸奔驰,怕是要在那边跺脚骂我败家了。</p><p class="ql-block"> “就寻常的黄纸吧,再来些银元宝。”我说。</p> <p class="ql-block"> 老者熟练地装袋,嘴里念叨:“如今都时兴烧新式的,老祖宗在那边也要赶时髦嘛。”</p><p class="ql-block"> 我苦笑。父母何曾赶过什么时髦?父亲一件中山装穿到褪色,母亲梳了一辈子的发髻,从未变过样式。他们若是真在另一个世界,想必还是老样子罢。</p><p class="ql-block"> 黄昏时分,我在小区指定的焚烧点找了个角落。用粉笔画圈时,手竟有些抖。画得不圆,歪歪扭扭的,像小时候父亲握着我的手教写字,而我总是不耐烦地乱动,弄得纸上墨迹狼藉。</p> <p class="ql-block"> 火光燃起时,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纸钱要一张张地烧,不能一整叠扔进去,不然下面烧不透,到那边就是残破的钱,不好用。于是蹲下身来,耐着性子一张张地送进火中。</p><p class="ql-block"> 烟雾缭绕中,往事如潮水般涌来。</p><p class="ql-block"> 记得小时候的七月半,母亲总要准备一大桌饭菜。先盛出一些祭祖,剩下的才是我们吃。我馋得厉害,盯着供桌上的猪肉直咽口水。母亲轻声呵斥:“没规矩,祖先先吃。”我却不服:“他们又没真吃,不就是闻闻味道吗?”父亲在一旁听了,忍不住笑出声,被母亲瞪了一眼。</p> <p class="ql-block"> 供桌前,父亲总是格外严肃。他带领我们上香、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大抵是请祖先保佑家人平安之类。我学着他的样子磕头,眼睛却偷瞄着供桌上的水果,盘算着仪式结束后先抢哪个。</p><p class="ql-block"> 而今轮到我独自面对这堆火了。</p><p class="ql-block"> “爸,妈,拿钱来。”我低声说着,仿佛他们就在身旁。</p><p class="ql-block"> 忽然想起该给他们烧些衣裳。母亲晚年畏寒,总是比别人多穿一件;父亲则相反,直到深秋还只穿单衣,说活动起来暖和。可是摊上并没有分别适合他们的纸衣卖,只得胡乱烧了几件通用的。</p><p class="ql-block"> 火苗跳跃着,吞噬着一张张纸钱。灰烬随风而起,在空中打着旋儿。古人说“纸灰飞作白蝴蝶”,真是贴切。这些飞舞的灰烬,可不就像千万只白蝴蝶,向着幽冥世界而去么?</p> <p class="ql-block"> 旁边一家人的笑声传来。几个孩子围着火堆嬉闹,被大人轻声制止:“严肃点,爷爷奶奶收钱呢。”顿时想起从前,我也是这般顽皮,母亲也是这般呵斥。如今呵斥我的人已经不在了,而我竟开始理解这仪式背后的深意。</p><p class="ql-block"> 原来七月半从来不是给死人过的节日。</p><p class="ql-block"> 它是给活人的。</p><p class="ql-block"> 给那些无法安放的思念一个寄托,给那些无处诉说的心里话一个机会,给那些永远不能再见的亲人一个象征性的团聚。火光腾起的那一刻,我们相信阴阳界限变得模糊,相信那些离去的人能感受到我们的心意,哪怕只是一瞬间。</p> <p class="ql-block"> 纸钱快烧完了,我又添了些元宝。火势更旺,热浪扑面而来,我却不愿后退。在这灼热中,仿佛能感受到父母的存在——不是具体的形象,而是一种温暖的感觉,如同小时候母亲温暖的怀抱,父亲宽厚的手掌。</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张纸钱化作灰烬时,天已完全黑了。四周的火堆也陆续熄灭,人们轻声交谈着散去。我独自站在余烬前,看最后一点火星在夜色中明灭。</p><p class="ql-block"> 忽然明白,为什么明知道是虚无缥缈的仪式,人们却年复一年地坚持。不是因为迷信,而是因为需要。需要这样一个时刻,这样一个仪式,来安放那些日常无处安放的思念。</p> <p class="ql-block"> 起身准备离开时,一阵清风拂过,卷起地上的灰烬,在空中旋舞。我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纸灰飞得越高,祖先就越欢喜。</p><p class="ql-block"> 仰头望去,但见万千纸灰在夜空中飞舞,宛若星河倒泻。而我仿佛又变成了那个躲在母亲身后偷看供桌的小孩,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惦记鸡腿,只希望这风再大些,把这些白蝴蝶送得再远些,直送到父母所在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往回走的路上,忽然想起杜诗:“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p><p class="ql-block"> 千年过去了,人间思念,原来一般模样。</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七律·中元夜祭》</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中元夜色月微明,化纸焚香寄冥城。</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万叠金箔空作烬,千声呼唤总无应。</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灰飞蝶影旋幽砌,泪落泉台隔死生。</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莫道阴阳终异路,思亲此夜最同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