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七月半的黄昏,总是来得比平时早一些。天像是被水打湿了的青灰绸子,慢慢垂下来,把小城温柔裹住。街边巷口,卖祭品的摊子早就摆出来了,远远看过去,连成一条朦胧的光带。各式各样的冥币堆得老高,在傍晚的天色里泛着有点怪的光。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上,“天地银行通用”几个字特别显眼,数额动不动就是几百亿、几千亿,风一吹就哗啦哗啦响,好像在小声说着,活着的人和走了的人之间,那些没说完的话。</p><p class="ql-block">纸扎铺子门前的东西做得越来越精致。手机、手表、汽车、小楼,样样都跟真的似的,连车标、房型都清清楚楚,甚至还有纸扎的佣人、宠物。商家把人间的热闹都复制成了纸的,好让活着的人能借着这些东西,给那边的亲人捁去一点心安。只是不知道,这些越来越讲究的祭品里,有多少是真心想念,又有多少只是走个过场。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眯着眼睛整理东西,每拿起一样都要小心地掸掸灰,就好像这些纸做的东西真有千斤重。</p><p class="ql-block">从我记事儿起,家里就一直在中元节祭祖。小时候不懂事,也没见过爷爷奶奶,祭祖对我来说,就是跟着爸妈和兄弟姐妹一起玩火。记得那时候,没有机器压的金元宝,我爸总是自己拿黄草纸来剪。夕阳透过老房子的木窗,把他弯着腰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轻轻晃。旧铁尺压着纸边,半圆剪刀仔细剪出锯齿样的花纹,纸屑像金粉似的飘在光里,慢慢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衣服上。凹形的凿子在纸上敲出密密麻麻的洞,咚咚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后传出去老远。粗糙的纸屑沾满手指头,那种感觉,到现在好像还留在指尖上。</p><p class="ql-block">火烧着纸钱的时候,家人的脸在跳动的光里忽明忽暗。他们小声念着祖先的名字,声音很轻,好像怕吵到什么。纸灰打着转往上升,在傍晚的天色里转着飘,带着最简单的想念飘向远处,融进越来越深的夜色里。没有现在这些花里胡哨的样式,也没有那么大的数额,只有那份认真和诚心,在时间里沉淀得越来越厚实。</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我最怕路过办丧事的人家。偏屋里黑乎乎的棺材像不说话的大怪兽,散发着桐油和旧时光混在一起的味道。香油灯在死者脚边摇出怪怪的光影,把墙上的影子拉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盖尸被上的小镜子照出苍白的脸,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好像正透过镜子看着什么。这些景象总让我害怕,每次都是赶紧跑开。</p><p class="ql-block">即便后来我当了医生,还是怕看到类似的场面。我每天在诊室里忙,常常能听到楼下太平间传来的哭声。那哭声穿过一层层楼板,开始是压着的低泣,然后变成撕心裂肺的嚎啕,最后变成没力气的抽噎。每一声都敲在心上,让我心里发凉。</p><p class="ql-block">真正让我直接面对死亡的,是我妈的离开。那么鲜活的一个人,前一天还在灶台前忙活,给我们做最爱吃的红烧肉,转眼就变成一缕青烟,轻轻飘散了。守灵的那三天,我坐在棺材旁边,看着我妈安详的睡脸,忽然在无尽的悲伤中明白了:死亡也许是另一种新的开始。要是人间的苦都吃够了,何必非要留着这身皮囊呢?后来,我爸、我大姐、我二嫂也一个个走了,这些曾经用生命滋养过我的人,让我相信:他们一定在另一个世界守护着我们。每次我遇到难处,总会想起他们生前说的话和眼神,就觉得有了往前走的力量和勇气。</p><p class="ql-block">今年中元节,岳母特意打电话来嘱咐我们自己设个祭坛。因为我爱人今年老出意外,先是春天踩空楼梯摔裂脚踝,夏天又因为下雨路滑摔伤手腕。老人家觉得是祖先找不到我们的新家,没法保佑后人。她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声音里全是担心:“你们年轻人不懂,这些规矩不能丢。祖先找不到路,就会着急,一着急就顾不上保佑你们了。”</p><p class="ql-block">于是,我们选了我姐住的小区,我们也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这里留着父母姐妹生活的痕迹。那棵老槐树还在,树荫大大的;那口老井还在,井水清清亮亮。王家的先人肯定认得回来的路。我姐听说我们要来,早就开始准备,电话里藏不住高兴:“好啊好啊,正好我也想爹娘了。”</p><p class="ql-block">暮晚,天边霞光像褪了色的锦缎,慢慢收起最后一点亮光。夜色像纱一样垂下来,把远山描成淡墨样的轮廓,隐约能看见鸟儿飞回窝的身影。我姐在小区角落空地上摆开阵势,九个火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蒸汽慢慢上升,和香烛的轻烟绕在一起,在越来越暗的暮色里画出奇怪的图案。姐夫忙着摆酒水瓜果,晶莹的露珠在葡萄上滚来滚去,苹果的清香混着纸钱的味道,在空气里慢慢飘散。</p><p class="ql-block">我们点起香烛,火苗一下子窜起来,在微风里轻轻摇。纸钱在铁盆里烧出橙红的光,一片接着一片,慢慢汇成热热的火焰。火光照得我们的脸通红,汗水从额头滑下来,湿透衣服,贴在背上凉凉的。青烟绕着圈往上飘,像绸带一样融进越来越深的夜色里。想必那些疼我们的人,都顺着这光亮回来了,这会儿正围在我们身边,欣慰地看着我们吧。</p><p class="ql-block">我爸走了十三年了。他生前总蹲在门槛上抽旱烟,弯着的背像一张弓,古铜色的皮肤在太阳下泛着微光。烟雾朦胧里,他的目光总是望向很远的地方,好像在看什么看不见的远方。这个大字不识的农民,最骄傲的是给三个儿子都娶上了媳妇。记得我结婚那天,他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周正、体面。他一桌一桌地敬酒,话不多,只是笑,眼角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他用儿女做尺子,量出了自己圆满的一生。</p><p class="ql-block">我妈比我爸早走六年。她爱说爱笑,胖胖的身影总是塞满整个院子,人没到声先到,老远就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每次我们回家,她早早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等着,手里做着针线活,却不时抬头看。一看到车影就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挥着粗壮的手臂:“我的幺儿回来了。”后来她病了,越来越瘦,本来丰满的脸颊凹下去,声音也变得微弱,却还是笑着说:“养大你们几个,足够了。”临走前,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手心冰凉,却还努力笑着。</p><p class="ql-block">比我大十多岁的大姐,比妈还疼我。记得那个雨天,她背着我走过泥泞的田埂,我的小腿在她身边晃来晃去。她哼着歌,声音柔柔的,盖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我脚上第一双千层底是她做的,灯下她纳鞋底的样子,很美,针线在头发里轻轻一划,然后扎过厚厚的鞋底,发出噗噗的声音。第一个书包是她一针一线缝的,蓝色的粗布上,她用红线绣了一只小鸟,虽然歪歪扭扭,却是我最珍贵的宝贝。就连握笔写字,都是她把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教,手心传来的温度到现在还记得。</p><p class="ql-block">姐出嫁后常回娘家,竹篮里总装着新鲜的瓜果,自家做的点心。走的时候,她总会偷偷塞钱给我,粗糙的纸币叠得整整齐齐,还带着她的体温。我大学三年的学费,大半来自她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她最后来医院看我的时候,已经瘦得没了人形,还强打着精神嘱咐我:“少熬夜。”现在我常整夜工作,台灯下抬起头,总会恍惚觉得她就站在身后,正要开口说什么,转过身,却只有空空的墙壁。</p><p class="ql-block">二嫂是肺癌走的。她和二哥一起过了三十多年,日子清贫,抱养的女儿是她所有的寄托。记得,她总是天不亮就起床,打扫院子,生火做饭,等大家都起床时,屋里屋外早就干干净净。她来到这世上好像专门来受苦的,像一块糖掉进苦海,终究化不开那深深的涩。病重时她强忍着疼,不肯出声,嘴唇咬得发白,却还对来看她的人勉强笑着。最放不下的,是生活不能自理的二哥:“他连袜子放哪儿都不知道呢。”说这话时,她干瘦的嘴角竟然还带着笑,那笑容里盛满了三十年的相濡以沫。</p><p class="ql-block">夜渐渐深了,远处街巷的祭火像星星洒落,在墨色的夜空下明明灭灭。晚风吹过,带来一阵阵纸钱烧焦的特殊气味,混着夏末秋初的草木清香,有种说不出的惆怅。铁盆里的火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一堆暗红色的灰烬,偶尔还有零星的星火闪烁,像是不肯安息的思念。我们静静地站着,谁也不想先走,好像多待一会儿,就能和亲人多聚一会儿。</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明白,这些仪式从来不是为了逝去的人,而是为了活着的人。我们需要借着这缕青烟确认:他们曾经存在过,爱过,也被深深爱过。需要在这些特定的日子里,一起公开地思念,让悲伤有地方放,让想念有地方去。死亡能结束生命,却切不断感情的联系。就像我妈说的,养大儿女就是圆满。而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好好活着,在平凡的日子里,珍藏那些温暖的细节,直到有一天在另一个世界再见。</p><p class="ql-block">火光摇曳中,我看见无数的思念乘着青烟上升,汇入银河,变成天上的星星。年年这个夜晚,阴阳相隔的人们,都用这种古老的方式相见,让活着的人得到安慰,让逝去的人享受供奉。人间烟火生生不息,就像我们对故人永不断绝的思念,如这缭绕的青烟,年年不断,永不散去。而那些深爱我们的人,从未真正离开,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守护在我们的记忆里,刻在我们的生命里,流在我们的血液里。</p><p class="ql-block">夜风渐渐凉了,我抬头看星空,最亮的那几颗,想必就是亲人看着我们的眼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