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酥

秋水白霜

桃酥

平素不喜甜食。一辈子了，和糖果糕点基本上绝缘。

基本绝缘，就是还有例外。这个例外是桃酥。

无视众甜而独尊桃酥，盖因有过一次叫花子般的奇历。

有道是：

凡事弄出例外，

其中必有缘由。

缺肥缺露根不稠，

莫怪黄花消瘦。

从小就瘦。表叔见我就打趣：头大脖子细，越看越着气。着气，家乡土话，生气，不顺眼。他不顺眼我不顺耳。却也无奈，只好傻乎乎地抬头看他。

额头凸，勺子大，再加上嘴巴大眼睛凹，除了肤色，那时的我，大概和非洲的饥童差不多。不光脖子细，胳膊腿也溜细，麻杆串个磕乞盖，胸前两挂小排骨。

上世纪六十年代，物质生产不够充分，意识斗争十分坚决。造反最疯狂的时候，精神食粮超越了五谷杂粮。那会儿我正上四五年级。半大小子年岁，三餐之外，大嘴并无用武之地。

虽说不算嘴馋，毕竟消化亢奋。苞谷杆杆，大头菜根根，都是对肠胃的抚慰。跟着伙伴们偷挖农家的洋芋烧窑，便是宴会般的狂欢。

吃不着的东西，看看还是可以的。北门坡上那家食品商店里是目餐的好去处。糕点、罐头、水果糖，藕粉、虾片、果丹皮，哪样摆在哪个位置，门清。

腹中油水太少，时常空空荡荡，学校作业不多，可以游游逛逛。

忽一日，有小伙伴悄声说，跟我来，有好事。说罢便朝着办公大院走去。神秘得像是地下党接头。正闲逛的我自然跟了去。

口号震天，标语无数，机关大院，随便出入。

办公大楼是清水砖墙，看上去很严肃。左右对称，五层高耸，在当时的省城属于第三高。旁边有一个宾馆六层，远处还有一个大厦七层。

大楼是筒子楼。也许是周日，也许是大家都跑出去造反了，反正整幢楼内空空荡荡的，一个大人都没有。我们在楼道里放肆地怪叫，听着自己的回声感受开心。

就是这，伙伴指墙边说。

靠墙摞着一溜木箱，大约有二三十个，歪歪斜斜地码起两三层。

食品店里见过这种箱子。没有盖，是专门用来装糕点的。

这么多的箱子在这个时间堆在这里，不是造反派们的战利品，便是头头们的特供。很多年后学哲学时曾想，敢情精神可以这样转化为物质啊。

目光聚焦到这堆箱子，鼻孔随即捕捉到了特有的气味，凑近去看却全是空的。没等我沮丧，伙伴已伸手进去顺着底边抹了一圈，随即舔了舔手指。熟练的动作之后，是浮现在脸上很受用的表情。这无疑就是他所说的好事了。

沮丧消退，涎水涌起。不识尊严的肠胃顷刻捋了起来。馋不自禁地效仿着他的动作，在空箱子底摸索着。

楼道没有开灯，幽暗的光线下，鬼鬼祟祟地蠕动着我们瘦小的身影，估计跟老鼠一样。

因为码得不齐，我们麻杆般的胳膊总能找得到探入的空隙。自上而下，摸完三层摸二层。

啥也没有的估计是装蛋糕的，多少有点的应该是装饼干的，而收获最多的就是装桃酥的。那些散落在箱底的渣渣沫沫激动着我们狂野的胃肠。

运气袭来是挡不住的。在某个箱子的角落里，我竟然摸到了小拇指大小的一绺桃酥。掰一半分给伙伴，仔细品尝着这意外的喜悦。

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这一瞬间，激活了寡淡的味蕾，也直接链接了我的涎腺。

这以后，但凡与桃酥偶遇，总会肠胃蠕动，喉结颤抖。

正所谓：

莫道英雄气短，

苍天赐我福优。

万千甜美竟珍馐，

偏巧人间这口。

岁月淘漉，行迹变迁。有的伙伴散了，有的同事来了。湮灭了无数的人和事，这段经历却一直鲜活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中。若干年后，和同事闲谝往事，偶尔也会提及。

我曾仔细想过，抛开那段情难以堪的经历，桃酥在各式糕点中自有动人之处。凭心而论，也算独树一帜。

其一，大形相当而小节不拘。烘焙出的桃酥看似一样却个个不同。尤其纵横交错的各种纹路，宛如钧瓷般的窑变。细的，宽的，长蛇的，短节的，放射的，网格的，和岁月的沟渠一样，一千块桃酥便是一千个哈姆雷特。

这一块你可以想象成陕北的黄土高坡。千沟万壑，胡宗南的部队在沟沟里东追西撞，懵头转向。

那一块你可以想象成敦煌的莫高窟。一千六百七十五个窟窿眼里全是张大千临摹过的佛祖菩萨。

再拿一块，你索性想象成南半球的澳斯歘利亚。那儿的荒漠好像更符合阿美力堪登月照片的景象。

其二，倜傥洒脱也风姿绰约。纯手工制作，不用模具，不受羁绊。参差有致，大体相当。扁而非扁，圆亦非圆。自由落体，浑然天成。

再看那些被模具了的糕点，不幸得跟世间的人似的。规矩之下通通方圆。压你当月饼你没法当饼干。送你往西去你没法向东行。叫你下冈你不得上坊，叫你下乡你不得回城，叫你生一个，你得说英明。呼你生两个，你得说倍加英明。

模俱和规矩一样，自在而威风。挨模具被规矩的只能憋着受着。却看这桃酥，俨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其三，表里一致且干散飒爽。一码烘焙色，整个沙酥质。即使不小心弄碎，也渣是渣，块是块，只有大小不同，不分高低贵贱。也绝不拖泥带水，冉麻咕咚。

看看断面，抚膺长叹。世间磊落何寡，虚伪何滥，纷扰难停，纠缠难断。

某晶饼，磨白了皮，印红了脸，包藏着一团复杂的心。

某麻糕。粘住了牙，硌痛了龈，说不清是腻还是齁。

徜徉于桃酥境界，随机一粒芝麻，旋即一粒砂糖。邂逅一点甜，又偶遇一点香。吃便吃，看便看，利利索索，一拍两散。就算你走在灯火酒绿的大上海南京路，就算你回到桃花源、伊甸园，也难以这般若波罗蜜的畅意。

末了叹道：

自古人穷志短，

从来马瘦毛长。

饥肠辘辘脸焦黄，

形骸佯装放浪。

所有规则规矩，

皆为蝼蚁施张。

但得温饱已安康，

无语增加肚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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