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记之松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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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年自石板桥周家院子迁来新屋,爷爷亲手种下四棵东北松。彼时柴火紧缺,松树本意是作木材之用,以备将来造屋建房。而今四株之中,唯余一株尚存,树龄较我少二岁,却已高逾屋檐,挺立于前坪鱼塘之侧,虬枝舒展,姿态如迎客,静默中自有深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爷爷曾赴朝鲜作战,炮火轰鸣在他耳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也因此养成了暴烈的性子。每逢雷雨,他便闭门不出,独坐堂屋八仙椅上,眉头紧锁,似又置身于那硝烟弥漫的战场。可面对我们这些孙辈,他却总是慈眉善目,哪怕怒火中烧,一见我们,眉间那道道沟壑便悄然舒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记得他种松那年,我尚不及他腰高。他不许人插手,独自一人掘坑、培土、浇水,动作干净利落,仍带着军旅的风骨。四株松苗在他手中挺立,他却只淡淡道:“能活一株便好。”果然,三株相继枯萎,唯鱼塘边这一株,年复一年抽枝发芽,终成今日之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松树年年结实,秋深时节,松果噼啪落地。爷爷常带我一同拾取,装入竹篮。他那双粗糙的手,曾握枪杆,也握锄头,此刻捡拾松果,却格外轻柔。归家后置于窗台晾晒,松香满室,他便坐在藤椅中,望着那堆松果出神。问他在想什么,他答:“在想这松树,是怎么活下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我才明白,他所在的部队百余人,战后归来不过十余人。他从不主动提起战场往事,唯有夜半梦中惊起,骤然呼喊,又戛然而止。那株松树,或许便是他沉默的战友,年复一年地生长,替他铭记那些无法言说的记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爷爷逝于三十年前的秋日,正是松果成熟的时节。送葬队伍经过树下,松针依旧青翠,松果累累,仿佛比往年更加繁盛。众人皆说:“树亦有灵,知道老人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如今我每次归家,必立于松树之下。风过时,松涛阵阵,恍若老人的轻咳与笑声。树皮皴裂如他手背的青筋,枝干挺拔似他暮年的腰板。这株松,活过了爷爷,也将活过我,活过许多它不曾相识的人。它只是静静地生长,春来发芽,秋至结果,不问人间悲欢离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偶拾一粒松果,褐鳞层层,包裹着岁月的往事。我终于明白,爷爷种下的并非一棵树,而是一个沉默的守望者—他将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话,埋进泥土,托付给这株松树,让它年复一年,守望着我们这些晚辈生长。</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