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山风吹碎小雨》 （三）

艺术天地

(三）

省城的天空，是灰蒙蒙的，被高楼切割成一块块僵硬的几何图形。农大的空气里，永远飘荡着一种混合了泥土、化肥、植物汁液和消毒水的气息，陌生而充满秩序。林小雨像一株被强行移栽的野草，笨拙地适应着这里的一切，沉默地穿梭在教室、实验室和逼仄的宿舍之间。头发剪短了，常年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T恤，是林小雨全部的装备。那些都市的喧嚣和繁华，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唯有在实验室的显微镜下，在图书馆泛着霉味的专业书堆里，在野外实习时指尖触碰到的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植物叶片时，林小雨才感觉自己真正在呼吸，在扎根。土壤学、植物生理、园艺育种、农产品加工……每一个字，林小雨都像饿狼扑食般贪婪地啃噬着。林小雨知道，林小雨汲取的不是知识，是火种。是总有一天，要带回那座沉默大山的火种。

四年光阴，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和实验仪器冰冷的嘀嗒声中悄然流走。毕业典礼那天，阳光刺眼得有些不真实。穿着宽大学士袍的同学们笑闹着，抛掷着帽子，像一群终于获得自由的鸟儿。林小雨站在人群的边缘，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纸张的边缘硌着手心。

拒绝了导师推荐的城市工作，也婉拒了同学介绍的农业公司。林小雨的回答简单到近乎固执：“我要回家。”

火车轰鸣着，一头扎进越来越浓的绿色。熟悉的、带着泥土和腐叶气息的山风灌进车窗，吹拂着林小雨额前汗湿的碎发。当那低矮的、被风雨侵蚀得颜色发暗的土屋轮廓终于撞入眼帘时，林小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猛地松开。

爹正佝偻着腰，在屋后那块巴掌大的菜地里费力地刨着什么。听到动静，他慢慢直起身，转过头来。半年不见，他背上的“山”似乎更重了，压得他整个人都矮了一截。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刀刻斧凿，纵横交错，皮肤黝黑得如同脚下的土地，眼神却依旧浑浊而平静。

“回来了？”他问，声音低沉沙哑，和十年前那个雨夜一样，没什么起伏，仿佛林小雨只是去邻村串了个门。

“嗯，回来了，爹。”林小雨放下简单的行李，走过去，接过他手里沉重的锄头。锄柄冰凉，带着他掌心的汗湿。

放下行李的第二天，林小雨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屋后连绵起伏、仿佛没有尽头的莽莽山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刻在林小雨童年的记忆里。空气潮湿清冽，带着浓郁的草木腐殖质气息，阳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在铺满厚厚落叶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鸟鸣声此起彼伏，更衬得山林深处一片幽静。

林小雨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细细掠过那些在城里人眼中或许只是“野草”的植物。水灵灵的蕨菜，像一个个攥紧的小拳头，从湿润的腐叶层里钻出来，嫩得能掐出水；翠绿的苦力芽，顶着毛茸茸的芽苞，在枝头舒展着腰肢；还有那一丛丛紫得发亮的野苏子叶，散发着独特的荚叶、嘎嘎响、山葱、……它们在山民的眼里，不过是喂猪的饲料，或是偶尔采来填肚子的粗粝之物，是贫穷和匮乏的象征。

然而，在林小雨眼中，在农大四年淬炼过的视野里，它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蕨菜富含的多种维生素和矿物质，苦力芽独特的口感和药用价值，野苏子叶那浓郁芳香背后潜藏的调味商机……这些认知像电流一样在林小雨脑海中噼啪作响。

林小雨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采下一把鲜嫩的蕨菜，指尖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一股冲动涌上心头。林小雨掏出手机——这山里信号时断时续，微弱得像风中的蛛丝。林小雨艰难地找到一个稍高的坡地，捕捉到一格飘忽的信号，迅速拍下手中这捧青翠欲滴的山珍，发到了大学班级群里，配上简短的文字：“家乡的山野菜，纯天然，无污染。”

信息发送成功的小圈圈转了很久。林小雨屏住呼吸，像等待一场宣判。

几分钟后，手机在掌心猛地一震。不是一条，而是接二连三的震动，密集得像鼓点。

“哇！这是蕨菜？这么新鲜！城里超市卖的死贵还蔫了吧唧的！”

“苦力芽！我的最爱！小雨，你家山上长的？纯野生的？”

“看着就好吃！苏子叶也好棒！怎么卖？能快递吗？我要！”

“求购！这品质绝了！”

“……”

小小的手机屏幕被瞬间刷爆。惊叹号、流口水的表情、迫不及待的询价……那些曾经只存在于林小雨理论认知中的市场价值，此刻以如此直观、如此汹涌的方式扑面而来。林小雨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山风拂过脸颊，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腥气，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