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下乡第二年，我第一次收到父亲发给我的电报，告知祖母病危，速回！我立马请了探亲假，次日就坐火车离开了北大荒，三天后回到了上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上海仁济医院，我看到祖母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心疼地走上前去，在她耳边轻轻地呼唤着：“阿娘，我回来了！”阿娘突然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对我说：“阿乐，侬回上海了！好好！我也想回家了。”我看到阿娘说话时眼里噙着泪花，仿佛生命重启一般闪亮起来，我潜意识预感到，有一股神奇的想活下去的力量支撑着阿娘的精神头。果然，阿娘第三天就出院了。</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接下来的日子，是我们祖孙俩相依相伴且最难忘的温馨时光。短短的半个月，我亲眼目睹阿娘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终于有一天她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了藤椅上。我开始天天在阿娘的身边走来走去，有时候打扫房间，有时候煮汤或煮粥，伺候她吃饭。当时正值夏天，我会在每天下午和傍晚给她擦身。早上阿娘起床后，我就扶着她坐在竹椅上，帮她梳头盘发髻；下午阿娘午睡醒来，我便给她沏上一杯茶，然后坐在她面前，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一年我芳龄二八，阿娘七十九岁。我非常珍惜和阿娘相处的时光。短短的十多天我只上了两次街，都是有目的地去购买一些东西就回家了。短短的十几天我心无旁鹜地陪伴在阿娘身边，日子仿佛回到了下乡之前。很快探亲假结束了，我不得不收拾行囊，和阿娘、父母及家人告别，离开了上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坐在开往东北的火车上，望着渐行渐远的上海，我就开始想阿娘了，因为我从心底里害怕这一别也许会成为永别！也因为这份情绪积压得太久太久，以至于日复一日忧心忡忡且难以释怀。于是乎，我就在接到家信的前一晚，竟然做噩梦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梦到外婆生病了！我和母亲急匆匆赶到外婆家时，恰巧舅舅喊来了黄包车。舅舅背着外婆把她放到黄包车上，母亲拎着一包东西与外婆坐在了一起。只见车夫跨上脚踏板，朝着医院的方向急驰而去。我和舅舅紧赶慢跑一路追随。当我们赶到医院时，只见外婆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床单，已经去世了！母亲趴在白色的床单上哭得喘不过气来。我因为害怕死人，一时心急上前去死死拽着母亲的衣角，想把她和外婆分开。没想到母亲一转身抱住了我，我更加害怕了！脑海里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母亲身上沾了外婆尸体的气息！我极力想挣脱母亲的怀抱，心跳急速加快到呼吸困难时就醒了，才发现是一场噩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害怕骤然停止，悲伤却爬上了心头。我沉浸在梦境中不能自拔，担忧和恐惧无限放大。猛然间我意识到有时候梦境是反的！外婆才六十多岁，身体健康，不可能病亡，难道是？！一直到白天收到家父的信，证实了我的预感，才相信还真是一场反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九七二年的春天，我收到父亲寄来的家信时，就发现信封鼓鼓的有些异样。我满心疑惑地拆开这封比以往迟到了约十天的信，打开后连同信纸一并带出，看到的是一块黑纱和两尺白色羊毛线头绳。我心头一紧，慌乱地展开信纸看了起来，才得知我的阿娘在十几天前就离开了人世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阿娘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父亲在信里提到阿娘已火化，准备于冬至落葬于宁波的凤凰山墓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想起来，很多年前父亲曾经为阿娘在上海远郊，买了一块棺木可以入土的墓地。几年前突然提倡火葬，关于墓地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我泪眼婆娑，为阿娘火化成灰而难过不已。我拿起黑纱戴在了左臂上，又把白头绳剪成两段，系在了麻花辫上。看着同宿的知青陆陆续续去上班，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才抵不过悲伤侵袭，趴在坑上放声恸哭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晚，我梦回上海，直奔老宅，跨进了阿娘的卧室。只见阿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的嘴巴张开着，没有假牙的遮挡 ，显得格外空洞而了无声息；她的眼晴紧闭着，眼窝凹陷，皮包着颊骨像极了一尊遗容。 我害怕极了，呼爹喊娘，却发现家中没有任何人！我瞪大眼睛直视阿娘的遗容，一步一步向后退去，轻轻打开房门的一刹那，竟然魂灵飞扬起来，宛如一缕清烟般地穿过走廊，飘向半空。胆小如鼠的我，此刻身体却无比轻盈而空灵，整个夜晚虚无缥缈地在街头游荡。几次转辗浮窗窥探老屋，看见阿娘始终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可怜的我梦回故里，有家却回不了！魂灵儿直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故居昏暗灯不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街头巷尾阴森森。</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孙女梦游归故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祖母压床锁寒门。</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梦启、梦落、梦翩跹；幻起、幻灭、魂归来。阿娘走了！从此我对她的怀念无处不在，白天身系异乡，晚上就会梦回故里。然而梦里的我就像是一介孤独的流浪者，只要看见祖母在家我就不敢踏进老宅半步，而是用一种想回家却不敢靠近的视角，眼睁睁看着自己整夜在窗外飘浮游荡。</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亲情阴阳两隔，怀念无所不在。我爱我的祖母，怯懦却成了我走进老宅的绊脚石。</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女孩梦幻之旅，魂归故里之痛。当月亮漫过屋顶，我就变成了夜幕下的孤魂野鬼。</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梦》连载之九：孤魂野鬼）</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