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底的西府海棠

恒山

老巷深处的那株西府海棠，是时光栽下的念想。它就立在青砖灰瓦的拐角，树干斜斜倚着斑驳的墙，像位沉默的老者，守着巷子里朝来暮去的烟火。

我初识它时，不过六岁。那年春天来得早，巷口的迎春刚谢，拐角处忽然就漫出一片粉白。起初以为是谁家晒的棉絮被风卷到了树上，跑近了才看清，是满枝的花。花瓣薄得像宣纸，顶端晕着淡淡的胭脂色，风一吹，便有细碎的花雨落在肩头，带着点清浅的香，不似玫瑰那般浓烈，也不似茉莉那般甜腻，就像巷子里老人们说话的语调，温温软软的。

那时的巷子还热闹。清晨，卖豆腐脑的梆子声从巷口传来，海棠树下便聚了些晨练的老人，有的甩着太极剑，剑穗扫过花枝，惊起几只停在花上的麻雀；有的搬个小马扎坐着，手里攥着收音机，戏曲的调子混着花香飘得很远。我总爱缠着奶奶，搬个小板凳坐在海棠树下，看她摘几片刚长出来的海棠嫩叶，洗净了和面粉拌在一起蒸菜窝窝。叶子带着点微涩的清香，嚼在嘴里，是春天独有的味道。

后来我上学，每天都要从海棠树下经过。春天，它是巷子里最惹眼的景致，粉白的花缀满枝头，连墙头上的瓦当都被映得温柔起来。放学路上，我和小伙伴会在树下捡落在地上的完整花瓣，夹在课本里做书签。那些花瓣在书页间慢慢变干，颜色淡了些，却把春天的香气留了下来，翻开书时，总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

夏天的海棠树，褪去了花的娇俏，换上了一身浓绿。枝叶长得格外繁茂，像一把撑开的绿伞，遮住了毒辣的日头。午后，常有卖冰棍的小贩推着自行车停在树下，车后座的木箱子裹着厚厚的棉被，掀开盖子，冷气混着甜香冒出来。我攥着妈妈给的几毛钱，在树下排队买冰棍，冰凉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听着树叶沙沙的声响，连夏天的炎热都消散了大半。

秋天的海棠，会结出小小的果子。起初是青绿色的，藏在叶子间，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过些日子，果子慢慢变红，像一串串小小的红灯笼，挂在枝头。巷子里的孩子都惦记着这些果子，可大人们总说，还没熟，吃了会涩。等果子真正熟透了，颜色变得深红，轻轻一捏就软了，摘一个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散开，那味道，比市面上买的苹果、橘子都要特别。我和小伙伴会比赛谁摘的果子红，谁的果子甜，笑声在巷子里回荡，惊得枝头的果子轻轻晃动。

冬天的海棠树，叶子落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可它并不显得萧瑟，黝黑的枝干遒劲有力，像一幅水墨丹青。下雪的时候，雪花落在枝头上，给枝干裹上了一层白霜，远远看去，像极了玉树琼枝。我会和奶奶一起，在树下扫出一小块空地，撒点小米喂麻雀。看着麻雀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啄食小米，再抬头看看落了雪的海棠树，心里觉得格外安稳。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长大，巷子里的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曾经在海棠树下晨练的老人，有的搬去了儿女家，有的永远离开了；曾经和我一起捡花瓣、摘果子的小伙伴，也各自去了不同的学校，渐渐断了联系。只有那株西府海棠，依旧守在拐角处，春开花，夏遮荫，秋结果，冬傲雪，一年又一年，从未改变。

去年夏天，我回老巷探望奶奶。刚走到拐角，就看到那株海棠树，枝叶比以前更繁茂了。树下坐着几位陌生的老人，正摇着蒲扇聊天，旁边还有几个小孩子，在追逐打闹，像极了当年的我们。奶奶坐在海棠树下的小马扎上，看到我，笑着朝我招手：“快来，刚蒸好的菜窝窝，用海棠叶做的。”

我走过去，坐在奶奶身边，接过温热的菜窝窝。熟悉的清香在嘴里散开，抬头看向满树的浓绿，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巷子里的故事。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株西府海棠，早已不只是一棵树，它是老巷的印记，是童年的回忆，是时光留给我们的温柔念想。

如今，我在城市的高楼里生活，身边的景致日新月异，可我总忘不了巷底的那株西府海棠。它就像一根细细的线，一头牵着我，一头牵着老巷的时光。每当春天来临，我总会想起那满树的粉白，想起落在肩头的花雨，想起奶奶做的海棠叶菜窝窝。我知道，无论我走多远，只要那株海棠还在，老巷的温暖就还在，童年的回忆就还在。

或许，时光会改变很多东西，可有些念想，就像那株西府海棠一样，深深扎根在心底，历经岁月，愈发清晰。它教会我，在快节奏的生活里，要记得停下脚步，感受身边的美好；在纷繁复杂的世界里，要守住心底的那份温柔与纯粹。巷底的西府海棠，是时光的馈赠，也是我心中永远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