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岳麓曦曦映碧湘,</p><p class="ql-block"> 清磬声声共水长。</p><p class="ql-block"> 尘埃不染青云志,</p><p class="ql-block"> 幽篁深处起鸾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清晨的雾霭洇湿皮肤,带着一丝清冽的凉。我又登上岳麓山巅,俯瞰不远处碧波粼粼的湘江,静听远方寺院的清磬声随水波悠悠荡来。这时,我想起了我的大学同学邵明安——那时的他,那份“尘埃不染青云志”的纯粹,不正是“幽篁深处”振翅的鸾凰吗?</p><p class="ql-block"> 邵明安,中国科学院院士,我国著名土壤物理学家。我与他大学同窗四载,他对学习的专注、对时间的掌控、对万事的严谨剖析,始终刻在我心里。</p> <p class="ql-block"> 1978年10月8日午后,秋阳仍带着温软。我揣着湖南师范学院物理系的录取通知书,在拥挤的蒸汽火车里颠簸四个多小时,听着铁轨“哐当哐当”的节奏,终于抵达长沙,走进了校园。迎新学长领我办完手续,我提着简单行李走进学生宿舍1栋102房间,刚铺好被褥,就见一位同学扛着帆布包进来。他寻到对面床铺放下行李,转身与我目光相撞,彼此点头致意。未曾想,这两张相邻的床,竟连起了往后四年的深厚情谊。</p><p class="ql-block"> 他便是邵明安。中等个儿,瘦削的脸庞上,双眼亮得像淬了光,说话带着常德农村的温厚乡音。交谈间得知,我们年龄相仿,都是二十二三岁,又同是从田埂上走出来的农村娃。他老家在常德瓦屋塘,相似的泥土成长记忆,让我们瞬间没了生分,当晚便抵足而谈,成了无话不说的挚友。</p><p class="ql-block"> 晚饭后,邵明安提议去校园走走。我们先绕着教学楼转了一圈,看夕阳将教室窗棂染成暖金色;又沿小路走到湘江堤岸,晚风拂过江面,裹着水汽的清凉。夜空已缀满星星,星光落进江水,与两岸灯火揉成一片碎金。我们两个初入城市的青年,望着眼前景致,既为“能上大学”的幸运而兴奋,也为过往蹉跎的时光而感慨。闲聊间,他忽然认真道:“少钦,我们真是幸运,国家正往好里走。虽然高中毕业后耽误了四五年,可那些苦日子也磨硬了性子。这大学四年,我要把丢了的时间都抢回来,往能到达的最高处走。”</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尚说不清“最高处”的模样,却被他眼里的坚定烫得心头发热。我们当即约定,从次日起,每天清晨五点半起床,跑步、早读,一分一秒都不荒废。</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凌晨,我还在梦里,就听见对面床铺传来轻唤:“少钦,该起床了。”睁开眼,邵明安早已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衣服整整齐齐搭在臂弯里。我慌忙爬起来,跟着他走出宿舍。天还没亮透,岳麓山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我们跑出学校后门,沿湖南大学西侧山路往上跑,到岳麓宫时,东方才泛起鱼肚白;折返宿舍时,时针正好指向六点十分。回到寝室,我们冲冷水澡、洗衣服,我刚擦完身子,就见他已晾好衣服,正坐在书桌前背英语单词,指尖还在纸上轻轻划着音标——这时,其他同学才揉着眼睛陆续起床。</p><p class="ql-block"> 那天学校尚未正式开课,上午邵明安一个人把校园走了个遍:教学楼的走廊、图书馆的书架、后山坡的树林,连食堂门口的公告栏都仔细看过。回宿舍时,他手里攥着张小纸条,上面记着“三楼靠窗座位安静”“后山坡上午无闲人”,笑着跟我说:“以后看书就去这些地方,不浪费时间找位置。”下午,他便抱着课本扎进图书馆,直到晚饭铃响才回来。</p><p class="ql-block"> 晚上散步时,我忍不住开玩笑问他:“你早晨冲澡、洗衣服怎么那么快?我总觉得手忙脚乱的。”他认真地掰着手指算:“跑步回来要赶早读,这些事得省时间。我洗澡用毛巾擦,前两下、左两下、右两下、背两下,下身四个方向各两下,一共十下就好;衣服上衣抹一次肥皂,下衣一起揉四下,清水漂两次,全程五分钟,动作不能慢。”后来我才知道,这“五分钟流程”,他在大学四年里几乎天天如此,寒冬酷暑从未间断。</p> <p class="ql-block"> 第一学期期末考试后,我们又去湘江边散步。江水带着冬日的清冷,他望着远处的航标灯说:“这次成绩看着还行,可还不够理想。同寝室的邓腊生、丁春波他们,年龄比我们大七、八岁,却考得比我好,今后我要努力赶上他们。”</p><p class="ql-block"> 从那以后,他把学习时间算得更细,连课间十分钟都用来整理笔记,还找来日文课本,利用晚上时间自学。台灯下,他一边查词典,一边在纸上写满假名,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墙上像一株努力向上的箭竹。</p><p class="ql-block"> 一个星期天,有位眉眼清秀、说话温柔的姑娘来找邵明安,带着浓重的常德口音。同学们都凑在门口打趣,说他“藏了朋友”。邵明安热情地陪姑娘逛了校园、吃了饭,直到傍晚才送她离开。回到宿舍时,他轻轻叹了口气:“今天,又耽误了一天。”紧接着拿起书本就去了教室,直到午夜十二点,宿舍快锁门了,才匆匆回来。</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校园里没有电视,也没有歌厅、舞厅,最热闹的消遣便是周末大操场的露天电影。票价两毛钱,上半场凭票入场,下半场就免票了。</p><p class="ql-block"> 一个星期六下午,电动力学课结束后,贾兆平老师笑着打趣:“今晚的电影是《画中人》,同学们要是有对象,正好一起去过个愉快的周末。”教室里顿时哄堂大笑。</p><p class="ql-block"> 晚上七点,操场里已坐满了人,同寝室的几个同学也早早占了位置。可邵明安却拉着我往小卖部走:“现在肚子饿了,咱们去买炒米糕吃,就当是花两毛钱买了电影票。等会儿看下半场,还能多赚一小时看书时间。”</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我们坐在小卖部的台阶上嚼着香甜的炒米糕,他又掏出单词本,借着雪白的路灯光背起了单词……</p><p class="ql-block"> 当我们赶去操场时,《画中人》已快结束,倒赶上了后面放的二战片《复仇者》——我们俩反倒比完整看了《画中人》还开心。</p><p class="ql-block"> 那年“五一”节,同学们都想着进城逛街放松,邵明安却拉着我去后山坡:“今天没课,我们去搞自学。”</p><p class="ql-block"> 山坡上的草刚冒出新绿,风里带着花香。我躺着翻书,时不时抬头看云;他却坐在石头上,面前摊着厚厚的习题册,手拿着笔不停的演算着。一个上午,我们没说一句话,他也没停下一分钟——阳光落在他的书页上,连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都透着专注的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整个大学四年,邵明安几乎没有过一个真正的“节假日”。他每天中午睡一小时,晚上十点准时睡觉,清晨六点准时起床;平时走路总带着风,微微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凑近了听,不是英语句子,就是物理公式。</p><p class="ql-block"> 他不仅在学习上是那么专注,对其他事,也总是联系书本知识进行分析,寻找答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求知世界里,在我的眼中,简直是一个异类。</p><p class="ql-block"> 有次午餐,我和他一起去食堂,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见我呆呆望着他,才笑着说:“刚才突然想起了一道力学难题。”</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前面排队的两个男同学不知为何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个子较矮的男生,突然走到较高个子的男生身边,一抬手——众人还没看清动作,就见高个子男生“扑通”一声倒地,满脸鲜血,大家都愣住了。</p><p class="ql-block"> 邵明安却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小声问:“你看清他的动作了吗?”我摇摇头。他居然又用他那奇特的思路,进行认真分析:“很像迷踪拳,这种拳法讲究快、准、狠,出其不意。出拳时他双腿微蹲、重心下沉,再猛地往上发力,借助腿部力量,加快拳速。这符合牛顿第二定律F=ma,速度大、时间短,加速度就大,力量自然就强。”我忍不住笑:“别人看打架,你倒满脑子物理公式。”</p><p class="ql-block"> 这学年,物理系开运动会,邵明安报了5000米中长跑。赛前,他跟我认真分析了同项目的所有对手:“最厉害的是77级那个姓易的同学,他身高1米72,我1米67,他的腿比我长4厘米。如果我们体力、步频一样,他每步比我多走4到5厘米。我每步90厘米,跑完5000米要5556步;他每步94厘米,只要5319步,足足差了237步。如果步频是4步每秒,他每秒要比我多跑0.16米。想要赢他,我必须在两秒内多跑一步以上——不过我有把握。”</p><p class="ql-block"> 比赛那天,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运动服,跑步的节奏稳得像钟摆。最后一圈时,他果然超过了那位同学。冲过终点线时,他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笑容却格外灿烂。</p> <p class="ql-block"> 转眼到了1982年上半年,临近毕业,同学们都忙着打听分配去向。宿舍里每天都有人讨论“去哪个城市”“进哪个单位”。可邵明安还和往常一样,每天抱着书去图书馆,只是书桌上多了日文、英文资料,还有一本厚厚的《土壤学》。我不解地问他:“咱们学的是物理专业,你看土壤学干嘛?”他指着书里的插图,眼里闪着光:</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已经报考了土壤物理的研究生。你别觉得土壤学跟物理学没关系,这里面学问大着呢——比如,用非平衡统计力学解释能量地形与涨落耗散;用非平衡相变分析土壤孔隙对水、溶质、气体的传导;用量子力学剖析胶体表面的电荷与离子交换;用非平衡热力学解释冻结融化、盐分结晶。总之,把‘土’当成多尺度、多相、多场耦合的开放系统,用物理工具解开它的复杂机理……这里面的门道,值得钻研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我听着他的话,只觉得云里雾里。那一刻才真正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差距早已被悄悄拉开——他的眼里,已装着比“毕业分配”更远的天地;而“理想、目标、勤奋、坚持”这些词,在他身上从不是口号,而是日复一日的行动。</p><p class="ql-block"> 历经风雨寒彻骨,终有梅花扑鼻香。毕业之际,邵明安已考上中国科学院西北水土保持研究所的研究生。1982年下半年入学,1985年留所工作,他一头扎根黄土高原,便是36年。那些年里,他顶着风沙在田间采样,在实验室里反复演算,把青春与心血都融进了土壤研究。</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从一些资料里陆续看到他的成就:发表科研论文380篇,其中SCI收录160篇、EI收录94篇;出版专著10余部;拿下16项国家级、省部级奖项;培养出100余名研究生。2000年获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2001年获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一等奖,2002年获第五届“中国青年科学家奖”地球科学提名奖,2006年被评为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2008年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2013年获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2017年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p><p class="ql-block"> 每次看到这些荣誉,我总会想起1978年那个湘江边的夜晚——星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他说“要往能到的最高处走”。如今他真的走到了那样的高度,可在我心里,他依然是那个清晨叫我起床、把时间算到分秒、连看打架都要用物理公式来进行分析的邵明安。</p> <p class="ql-block"> 那些同窗岁月里的细碎时光,如湘江的水,如岳麓山的风,早已成了最珍贵的回忆,永远鲜活,永远温暖。</p><p class="ql-block"> 邵明安,在他自己深爱的领域历尽风雨,三十六载与黄土为伴,任霜雪雕琢岁月。他把满腔热忱,都融入了黄土高坡这片苍茫大地。时光染白了他的头发,却让每一段经历都成为经典。他留下的科研精神与学术贡献,在岁月里静静滋养着后来者。有诗为赞:</p><p class="ql-block"> 黄土扎根风雨霜,</p><p class="ql-block"> 寸心化碧入苍茫。</p><p class="ql-block"> 风梳白发皆成典,</p><p class="ql-block"> 留与山峦细细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5.8.6</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