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寻梦羽山》第十届“芙蓉杯”全国文学大赛入围作品

诗人萧逸帆

寻梦羽山

文/张华

晨光初醒时，羽山便已披上了一层清透的薄纱。这亘古的守望者静默矗立，山脊起伏的线条柔和而坚定，如同大地沉稳的呼吸。我踏着露水浸湿的山径向上攀行，石阶上深深浅浅的凹痕，皆是岁月与无数虔诚步履共同刻下的年轮。青苔覆于石阶缝隙之间，无声地诉说着山间漫长而幽深的往事。

当第一缕朝阳刺透山间氤氲的岚气，照亮半山腰那株虬枝盘曲的古柏时，仿佛骤然唤醒了一个沉睡千年的魂魄。古柏苍劲的枝干如同盘踞的虬龙，树皮皲裂如青铜古器上的纹路。传说轩辕黄帝曾于此登临，采首山之铜，铸鼎于荆山之下，羽山便是他遥望尘寰的起点。历史的烟尘虽已散尽，但山风过处，松涛阵阵，仿佛依旧回荡着先民开天辟地的足音与开凿洪荒的铿锵之响。

行至山腰开阔处，一座石亭翼然。凭栏北望，渭河如带，在初阳下泛着粼粼碎金，自莽莽苍苍的关陇腹地蜿蜒而来，穿过繁华簇新的城区，一路东去。这条古老的河流，如同一位从容的见证者，目睹了周秦的烽烟，汉唐的笙歌，更默默滋养着两岸今日蓬勃的生机。河面宽阔，水势平缓，倒映着两岸拔地而起的高楼广厦，古老的水脉与现代的韵律在此刻奇妙地交融共生，构成一幅流动不息的壮阔长卷。

日头渐高，我循着隐约的鼓点与喧腾的人声下得山来，步入山麓怀抱中的古村。恰逢村中社火排练正酣。男女老少，粉墨登场。那扮演黑虎灵官的大汉，面涂重彩，额顶金冠，玄色披风翻飞如墨云。他手持钢鞭，圆睁双目，踩着撼动人心的鼓点腾挪跳跃，凛凛然似有雷霆之威。村中老者捋须微笑，眼角的皱纹里盛满自豪：“这扮相，这步法，老辈子传下的根儿，一丝儿也错不得！”鼓点激越，如大地沉稳的心跳，铙钹铿锵，似金属碰撞的火花。孩童们挤在人群最前，仰着小脸，眼珠晶亮，小小的身体随着鼓乐的节奏不由自主地微微晃动。那粗犷雄浑的鼓点，裹挟着泥土的腥气与先民炽热的祈愿，穿透钢筋水泥的丛林，唤醒血脉深处沉睡的古老记忆，在喧腾的市声中开辟出一片属于灵魂的、热气腾腾的净土。

社火队伍如一条喧闹的长龙蜿蜒游过青石板铺就的街巷，最终在一处敞亮的作坊庭院前稍作停歇。作坊里炉火正红，热浪扑面。几位工匠围着一尊巨大的陶范，神情专注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滚烫灼目的铜汁自坩埚中缓缓倾注而下，如岩浆奔涌，带着太阳般灼热的生命，汩汩注入那早已殷殷等待的陶范腔体之中。陶范如同沉默而忠诚的母体，紧紧“咬”住这沸腾的金色血脉。一位老师傅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这融合的过程，汗水沿着他古铜色的脸颊沟壑蜿蜒而下，滴落在滚烫的土地上，瞬间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白烟。他低声对身旁的年轻学徒道：“心要静，手要稳。这铜汁里头，流的是咱老祖宗的魂，铸的是咱宝鸡人的骨气。”青铜作坊的炉火，映照着工匠们沉静而刚毅的面庞，亦将一种淬火成钢的坚韧，无声地熔铸进这片土地的精魂里。

下得山来，时光已悄然滑向温煦的午后。我沿着渭河新筑的滨水步道徐行。河水汤汤，宽阔而温润。不远处，造型现代的大桥如长虹卧波，飞架南北，车流在其上奔涌不息，划出流畅的银线。桥下，亲水平台依水而建，木栈道蜿蜒伸向水湄。几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临水垂纶，神情安然自若，仿佛喧嚣的市声与疾驰的车流皆成遥远背景。更有一群身着鲜亮运动服的年轻人，足踏滑板，身姿矫健，在开阔的广场上飞驰腾跃，划出充满力量与速度的弧线，引得路人纷纷驻足，投去欣赏的目光。古老渭水的柔波，倒映着飞架的宏桥、垂钓的闲逸、青春跃动的身影，构成一幅动静相宜、古今交融的和谐画卷。

河对岸，新建的社区广场上，夕阳的金辉慷慨地泼洒下来。高大的梧桐树撑开浓密的绿荫，树下石凳洁净。几位老人围坐弈棋，凝神静思，棋子落于石盘之上，发出清脆如玉磬般的声响。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悠然漫步，车篷上悬着的小铃铛叮咚作响，清音散入温软的晚风。孩子们则如雀跃的小鹿，在彩色塑胶铺就的地面上追逐嬉戏，清脆无邪的笑声像一串串透明的肥皂泡，轻盈地飘向霞光浸染的天空。这浓荫之下的寻常光景，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表的安稳与富足，正是宏大时代叙事中最动人、最温暖的底色。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羽山巨大的轮廓渐渐融入靛蓝的夜空，化为一道沉默而深沉的剪影。山脚下，羽山文化公园的灯光次第亮起，柔和的光晕勾勒出亭台楼阁的轮廓，也照亮了步道上散步人们的笑脸。在公园一隅清幽的竹林边，我偶遇一位盲眼的民间琴师。他怀抱一把磨得油亮的旧三弦，枯瘦的手指在琴弦上灵巧地滑动、拨挑。琴音古朴苍凉，如同渭河深沉的流水，又如羽山悠长的呼吸。他低哑的嗓音随之吟哦，唱的是《诗经·秦风》里的古老篇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歌声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带着泥土的质朴与岁月的包浆。几位散步的居民不觉停下脚步，静静围拢倾听，脸上流露出一种被乡音抚慰的安宁与沉醉。这穿越千年的古老歌谣，在羽山脚下、渭水之滨的夜色里重新响起，如血脉深处的暗流，温柔地连接起古土与今朝，成为这片土地上永恒不息的精神回响。

夜渐深沉，我再次回望羽山。它静默于星空之下，巍然如初。山巅那株古柏，在如水的月光里仿佛也散发着温润的微芒。蓦然明白，羽山的魂魄，何曾真正凝固于冰冷的岩石与缥缈的传说之中？它分明流淌在青铜作坊灼热的炉火与匠人专注的眉峰里，跳跃在社火队伍粗犷的舞步与震天的锣鼓声中，融化在渭河两岸璀璨的灯火与寻常巷陌温软的炊烟里，更回响在那位盲眼琴师苍凉而温暖的弦歌深处。这座山，这片土地，以它宽厚的胸膛，承托起无数如我般平凡生命的微小梦想。而当每一个微小的梦想被这方水土所接纳、所照亮，并坚韧生长之时，它们本身，便已汇聚成照亮这古老金台、辉耀这崭新时代最为磅礴、最为温暖的不灭光芒。



作者简介：


张华，1983年生，拍过电影，做过编剧，也在当地县人民法院做过写手。现在开了自己的工作室。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邱县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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