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旧事.第22章:有模有样的“小老师”

彭 忠

今天星期天，又是捧乍镇赶场的日子。

天刚亮，冲林的二姑爹就骑着那辆老式永久牌自行车，车杠上坐着宦小波，后座上挤着红梅和三妹，吱呀吱呀地沿着乡间土路往镇上蹬。车轮碾过碎石，惊起路边草丛里的蚱蜢，扑棱棱地四下飞散。

“爹，我要吃臭豆腐！”八岁的宦小波仰着头喊道，后脑勺在父亲的下巴上蹭来蹭去。

“一天就知道吃！上次赶场你把糖全粘红梅头发上了，回家你妈骂了我半天！”父亲笑着呵斥，脚下却蹬得更起劲了。自行车在土坡上颠簸，后座上的红梅和三妹发出又怕又开心的尖叫声。

到了镇上，已是人声鼎沸。沿街摆满了各式摊位，卖布的、卖农具的、卖锅碗瓢盆的，应有尽有。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熟人相见寒暄声，混杂着空气中飘荡的油炸糕点和牲畜的气味，构成了一幅生动的乡村集市图。

宦小波的父亲领着三个孩子在人流中穿梭，买了些日用品后，便照例来到冲林家歇脚喝茶。

冲林家临街而居，是一栋两层的老式木结构瓦房。前门对着喧闹的街道，后门却通向一个宽敞的院子，种着几棵梨树，俨然是另一个世界。

“燕子！你看谁来了！”冲林妈迎出来，腰间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显然正在忙活。

七岁的燕子从里屋蹦出来，一见是宦小波三人，眼睛顿时亮了。她刚从曲靖回来，欢欢妈送了她一架玩具钢琴，正愁没人展示。

“快来后院！我给你们看个好东西！”燕子不由分说，一手拉着宦小波，一手拽着红梅，就往院子里奔。三妹怯生生地跟在后面。

后院收拾得干净利落。耳房屋檐下阴凉处，燕子早已摆好了几个小板凳，整整齐齐排成一行。最前面放着一个略高些的方凳，上面端端正正摆着那架红色的玩具钢琴。

“坐下坐下！”燕子指挥着，“今天我是老师，你们是学生！”

宦小波一脸不情愿：“我们又不上学，赶场天玩那样老师学生...”

“必须玩！”燕子双手叉腰，模仿着学校里最严厉的杨老师的神情，“不听话我就告诉我二姑爹，叫他下次不带你们出来玩了！”

这威胁很有效。宦小波撇撇嘴，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那凳子矮小，他个子又高，两条长腿只能委屈地蜷缩着。红梅和三妹则乖乖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好学生的模样。

燕子满意地点点头，走到耳房屋檐下，郑重地拿起玩具钢琴，放在方凳上。然后她转身面向那扇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那是她今天的黑板。

“今天是音乐课！”燕子宣布，有模有样地清了清嗓子，“我先唱一遍，你们仔细听，然后跟着唱。”

她按下玩具钢琴的一个键，发出单调的“叮”声，随即开始唱起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阳光透过梨树的枝叶缝隙洒下来，在她认真专注的小脸上跳跃。她唱得其实并不准，节奏也时快时慢，但那副认真的模样，却活脱脱是学校音乐老师的翻版。甚至连老师唱歌时微微眯眼、手指随节奏轻轻点动的习惯，她都学得惟妙惟肖。

宦小波在下面坐不住了，扭来扭去，小声嘀咕：“难听死了...”

“宦小波同学！上课不许说话！”燕子立刻指向他，眼神严厉。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青青、欢欢、峰峰、美林和黄滚一窝蜂涌了进来。他们是来找冲林一起去赶场的。

“哟，这是开什么会呢？”青青笑着问。

冲林从屋里出来，正要招呼小伙伴们，却被燕子抢先一步。

“来得正好！都给我当学生呗！”燕子不容分说地指挥着，“那边有草墩，搬过来坐下！今天音乐课，谁都不许逃！”

孩子们面面相觑，觉得有趣，竟真的乖乖搬来几个稻草墩，在后院排开坐下。冲林无奈地朝青青耸耸肩，也找了个位置坐下。一下子，燕子有了八个学生，她的“教学事业”顿时壮大起来。

“好，我们继续上课！”燕子更加起劲了，她甚至找来一根细竹枝当教鞭，“我唱一句，你们跟一句——小燕子，穿花衣...”

稀稀拉拉的跟唱声响起，大多是女孩们在配合。男孩们则强忍着笑，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用肘部轻碰，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宦小波最是不耐烦，不停地变换坐姿，朝冲林挤眉弄眼。冲林会意，对几个男孩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一会儿我说肚子疼，你们就跟着说。”

不一会儿，冲林突然举手：“报告燕子老师！肚子疼！要上厕所！”

燕子正要发火，其他男孩立刻跟进：

“我也肚子疼！”

“憋不住了！”

“要拉裤子里了！”

燕子的小脸顿时涨红了。她咬着嘴唇，眼珠转了转，想起音乐老师对付调皮学生的方法。

“要上厕所可以！”她宣布，“但是要先表演节目！唱首歌或者讲个故事！”

一时间，后院炸开了锅。有说自己不会唱的，有说真的憋不住的，有起哄让别人先唱的。欢欢自告奋勇唱了一首《采蘑菇的小姑娘》，荒腔走板，惹得大家笑作一团。峰峰讲了个鬼故事，说到一半自己先怕了，结结巴巴没了下文。

正当闹哄哄之际，隔壁平房二楼的窗户突然推开了。胖墩揉着惺忪睡眼探出头来。他昨晚吃坏了肚子，半夜三更跑茅房，正补觉呢。

“吵死啦！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胖墩抱怨道，随即看清了院中的情景，觉得有趣，便咧嘴笑了，“燕子小老师，我请个假！今天拉稀啦！啦啦啦啦啦...”他故意滑稽地唱着说，最后一个“啦”字拖得老长，还做了个鬼脸。唱完后没控制住，放了个长长的响屁！

顿时，全院哄堂大笑。男孩们趁机起身，一窝蜂向院外跑去。冲林边跑边回头喊：“我们去赶场啦！小老师再见！”

青青、欢欢、峰峰、美林和黄滚也跟着冲了出去。宦小波见势不妙，拉起红梅和三妹就想溜，却被燕子一把拦住。

“不许走！课还没上完呢！”燕子急得跺脚。

宦小波狡猾一笑：“我们要去找爹！他答应给我们买糖葫芦！”说罢，挣脱燕子的手，带着两个妹妹一溜烟跑了出去。

转眼间，热闹的后院只剩下燕子一人。她愣在原地，手中的竹教鞭无力地垂下。梨树的阴影在她身上晃动，像是也在嘲笑她的失败。

前街的喧嚣更衬出后院的寂静。玩具钢琴孤零零地摆在方凳上，那几个小板凳和草墩歪歪斜斜地散落着，仿佛在诉说刚才的叛逃事件。

燕子眼眶红了。她咬紧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坏蛋！都是坏蛋！”她小声骂着，一脚踢翻了最近的一个草墩。

这时，前街飘来一阵诱人的香味。那是羊肉汤锅的气息，混合着花椒、姜蒜和薄荷的辛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美林家茅草房门前，临时支起的羊肉汤锅摊正生意红火。几块大石头垒成的灶台上，架着一口硕大的铁锅。灶孔里柴火噼啪作响，猩红的火舌舔着锅底。锅中乳白色的汤汁翻滚着，大块羊肉和羊杂在汤中沉浮，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气。

摊主是个满脸红光的中年汉子，围着油腻的围裙，手持长勺不停搅动着汤锅。旁边简陋的案板上，堆着切好的羊肉和配菜。

黑狗和他爹正坐在摊边的八仙桌旁喝汤。黑狗爹呷了一口苞谷酒，满足地咂咂嘴，朝摊主喊道：“老板，再给我切一斤肉和半斤羊杂！这汤真带劲！”

就在这时，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跑过来，正是从燕子“课堂”逃出来的那帮人。他们被羊肉汤的香气吸引，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眼巴巴地看着那口大锅。

黑狗爹见状哈哈大笑：“娃儿些，过来坐好！喝碗羊汤好去逛街！”他朝摊主挥挥手，“再加几个碗！我请客！”

孩子们欢呼一声，立刻围拢过来。摊主笑眯眯地拿出几个土大碗，挨个盛上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撒上葱花和香菜。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接过来，也顾不上烫，哧溜哧溜地喝起来。

“真好喝！”冲林满足地叹道，嘴角还沾着一片香菜。

“比我妈炖的还好喝！”黄滚附和着，已经喝完了大半碗。

正当大家吃得欢时，青青、红梅和宦三妹也从冲林家跑了出来，加入了喝汤的行列。胖墩甚至也从家里溜达出来，他的肚子似乎已经好了，毫不客气地接过一碗汤喝起来。

热闹的人群中，唯独少了燕子。

就在大家埋头喝汤之际，冲林家院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燕子气势汹汹地冲出来，手里还握着那根竹条。

她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那群“逃课”的学生，正围坐在羊汤锅摊子上吃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她的亲哥哥冲林，居然也在其中，喝得满头大汗。

燕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快步冲过去，竹条在空中挥得呼呼作响。

“上课不专心，还瞎跑！再也不理你们了！”她大声喊道，声音因愤怒而有些颤抖。

孩子们一时愣住了，碗举在半空中，不知所措。街上的行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吸引，纷纷侧目盯着这个怒气冲天的小妹妹。

燕子站在那儿，小胸脯因激动而剧烈起伏。她看着那一张张沾着油花的脸孔，突然感到一阵委屈。她那么认真地准备课程，那么投入地扮演老师，却只换来大家的嘲笑和逃离。

“我再也不当老师了！你们都是坏学生！”她带着哭腔喊道，转身跑回家中，“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

街上顿时安静下来。孩子们面面相觑，碗中的羊肉汤似乎也没刚才那么香了。

冲林放下碗，有些不安地望向自家院门。青青捅了捅他：“你妹真生气了哦！”

宦小波嘟囔着：“过家家嘛，这么认真干啥...”

但大多数孩子都沉默了。他们忽然意识到，燕子不是简单地玩闹，她是真的在努力模仿老师，想要给大家上一堂真正的音乐课。

黑狗爹叹了口气，抿了一口酒：“小燕子是真发火了啊。”

就在这时，摊主又盛了一碗汤，特意多加了几块肉，递给冲林：“给你妹妹端去吧。小姑娘家的，要面子。”

冲林犹豫了一下，接过碗。青青推了他一把：“快去啊！你妹平时对你多好！”

在大家的鼓励下，冲林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

院子里，燕子正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抽动。那架玩具钢琴还摆在方凳上，在阳光下泛着红色的光泽。

“燕子，”冲林轻声叫道，“给你端了碗羊肉汤，可好喝了。”

燕子不回头，也不应声。

冲林走过去，把碗放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大家...大家不是故意气你的。就是...就是赶场天，都想着去玩...”

燕子仍然不说话，但抽泣声停止了。

冲林在她身边蹲下：“其实你当老师当得挺像的，比我们音乐老师还认真呢。”

这句话似乎起了作用。燕子慢慢转过头来，眼睛红红的：“那你们为什么都跑了？”

“因为...”冲林挠挠头，“因为胖墩那么一闹，还放了个大大的响屁，大家就觉得好笑，还怎么有心思上课嘛...你知道的，男孩子就是这样的...”

燕子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羊肉汤，香气扑鼻而来。她的气似乎消了一些。

“下次我再当老师，你们要认真听课。”她抹了抹眼睛，语气依然强硬，但已经缓和了许多。

“一定一定！”冲林连忙保证，“我让他们都乖乖的！谁不听话我揍他！”

燕子终于破涕为笑，端起那碗羊肉汤，小口喝起来。汤很烫，但很香，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

前街上，孩子们的喧闹声再次响起。喝完了汤，他们又活力满满地准备去逛集市了。

青青探头进院子：“冲林！燕子！走啊！去买炮仗和糖人！”

燕子放下碗，站起身。她看看那架玩具钢琴，又看看那些歪倒的小板凳，突然说：“你们先去！我收拾一下！”

孩子们欢呼着涌向集市。冲林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跑了出去。

院子里又只剩下燕子一人。但她不再感到失落和委屈。她仔细地把玩具钢琴收好，将小板凳和草墩排列整齐，把那根竹教鞭靠在墙边。

做完这一切，她才小跑着冲出院子，融入赶场日热闹的人流中。阳光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

集市上人头攒动，各种新奇玩意儿应有尽有。燕子很快在糖人摊前找到了大家。冲林正掏钱买了一个蝴蝶形状的糖人，转身递给了她。

“给，小老师。”冲林笑着说。

燕子接过糖人，甜甜地笑了。阳光下的糖人晶莹剔透，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下午还上课吗？”宦小波凑过来问，嘴里塞满了麻花。

燕子想了想，昂起头：“上！不过改体育课了！我们要玩丢沙包！”

孩子们欢呼起来。赶场天，有的是时间玩耍。

不远处，羊肉汤锅的香气仍在空气中飘荡，混合着糖炒栗子、油炸臭豆腐和各种土特产的气息，构成了捧乍镇赶场日特有的味道。

童年的时光就像这热闹的集市，充满了突如其来的小冲突和小欢乐，转眼间又能和好如初。在那个没有智能手机和电子游戏的年代，孩子们用自己的方式创造着快乐，演绎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童年故事。

多年后，当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各奔东西，他们或许会忘记赶场日买了什么，但一定会记得那个执着要当小老师的女孩，那架红色的玩具钢琴，和那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

那是八零后独有的童年记忆，简单，温暖而持久。就像捧乍镇那条老街，尽管岁月更迭，却永远镌刻着一代人的青春与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