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乡烟

云木

故土乡烟

去年谷雨时节，我又站在这片土地上。油菜花开得正盛，金色浪潮卷着丘陵的风。我贪婪呼吸，那混着家乡炊烟的花草香沁入心房。蜜蜂在花间嗡嗡起舞，一如我纷飞的思绪，在故乡的春天里徜徉。

湘鄂边陲，一条浅浅的小河分隔南北。对岸宝塔的飞檐挑着流云，风里裹着茶香，是湖南澧县花瓦；北岸阡陌纵横，鸡犬相闻，便是我的家乡—湖北松滋万家邓家铺。

徘徊在界溪河畔，三十年的时光，仿佛瞬间被压缩。昔日的五味，也早被岁月酿成入口回甘的乡醇。旧时的月光，曾照亮李传刚家旁的碾米场，那是我关于村口最早的记忆。高大的皂荚树、稀疏的毛桃林，早已湮灭在新村建设的瓦砾间。可每当月上柳梢，老鹰抓小鸡的欢笑声总会在风中回响，儿时的游戏，从未在时光里真正散场。

八十年代，水电站的修建抬高了河床，响水潭已不响，岸边的绿植也化身水草，在河水中慵懒招摇。乡亲们编的民谣犹在耳边哼唱："森林水电站，水大哒发不了电，水小哒发不了电，不大不小又缺零件。"这诙谐的无奈里，藏着当年偏远乡村触碰现代文明的艰辛。

可家乡的四季，从不因偏远输给我到过的任何地方：春桃梨杏柳沿塘，夏蝉蛙噪覆稻浪。秋雾消时霜沾袖，冬雪皑皑榨糊汤。缩了水的牛车档曾是摸鱼天堂，蛇山沟的菌子、螃海地的梦子、奶奶菜架上的黄瓜，人家地里的红薯——这些寻常物事，比鲁迅的百草园更让人神往。

曾经的森林小学，现已杂草荒凉。那屋檐下的铁钟会不时在记忆深处敲响。毛家春老师执鞭启蒙，龚明英老师笑语盈香，李传高老师课上严肃，课后却陡换身形和我们欢闹，雷正勇老师口中的哪吒搅动东海波浪。最难忘周世民老师，别的先生只批个"好"字，他却偏写下"很好好""很好很好好"，墨痕深浅间，是无尽的期望。

同窗面容犹新：关先金笑眯成缝，重喜虎头猛劲；关先兰温婉如玉，彭世君清丽如泉。从花瓦转学来的倪章佩，梳着麻花辫走过春光，一年后又悄然而去，只在少年心海漾起淡淡的忧伤。

春日的校园，我们捕捉墙缝钻出的蜜蜂，步步为营，敛声屏息；冬日课后，挤在教室后墙"打压榨"，声声呐喊，皆是童趣。瓦片画就的房子，砖块做成的球拍，都是清贫岁月里最得意的发明。犹记得，四年级时，准备去十里外的台山春游，缠着奶奶连夜备好干粮。可惜春雨淅沥，淹没了少年游的梦想，成为至今未达的秘境。

穷人的孩子，除了校园熏陶，还要自己学会在泥泞中成长，学龄前已是资深放牛郎。暑假最是难忘，除了炎热，还有农忙。割稻插秧、除草杀虫、扬谷送粮，都须有模有样。"双抢"结束后，母亲会奖赏一盒喉片，八分钱，十二粒，粒粒清爽，竟能盖过整个假期的热浪。

过年是儿时最大的念想！年夜饭的鞭炮，是贫瘠岁月里，三百六十五个日子才有的盛况。孩童们的专场，是小年前后得一两板发令纸炮，每日用石块敲响，此起彼伏，那是腊月里最纯粹的欢畅。

童年、伙伴、家乡，是生命深扎的土壤，是灵魂最初的模样。往后日子里，你或许成涓涓溪流淌淌向前，或许变滔滔大河奔涌不息，但每朵浪花里，一定蕴含着那片土地独有的芬芳。

今客居他乡，每见“荆、森、铺”等字样，心头便泛起微澜。泡杯家乡茶，水雾氤氲中，恍闻打谷声阵阵；启瓶白云边，隔河宝塔的残影，便随杯中酒波轻轻摇曳。不知那老辈们口中，守护塔顶茶树的灵猫，是否还在，是否如我这般，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