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猛虎 细嗅蔷薇——评苏迅小说集〈高手〉》•靳新来

澄觀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心有猛虎 细嗅蔷薇</b></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0px;">——评苏迅小说集《高手》</span></p><p class="ql-block"> 靳新来</p><p class="ql-block"> 苏迅在当代文坛从来没有风头强劲、名声大噪过,却不能不说是一位有着一己创作追求和标识度极高的作家,他的小说创作无一不关乎玉器、古玩。继长篇小说《凡尘磨镜录》之后,新近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高手》,便是作者在这一独特写作领域内开掘的新成果。创作源于生活,苏迅喜爱玉石古玩,投身古玩市场二十多年来,他不仅历练成为一个鉴古赏玉的行家里手,而且获得了丰厚的创作资源。对此他不无自豪地说:“一个写作者,如果拥有独特的写作素材和写作领域,那诚然是命运垂顾所致。”这里,我更感兴趣的是这种生活对于他的人格性情、艺术思维和审美情趣的影响。这才真正决定了苏迅小说的艺术风格。</p><p class="ql-block"> 小说来说,这样不无另类的文字,非深情才子不能为也,一往情深才会目尽毫厘,精雕细描,津津乐道,乐此不疲。至于《高手》诸篇中有关字画、玉器之类的刻画,无不精细入微,肌理明晰,那可都是结结实实的语言,镶嵌于几乎各篇小说文本之中,构成小说的亮点。囿于篇幅,此处不再赘述。汪曾祺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高手》诸篇的语言别具一格,引人入胜。小说的人物和情节或可模仿,但这种语言却独属于苏迅,打上他深深的个性烙印,不可复制。小说是叙事的艺术,而把故事埋藏在语言和叙述里乃是小说的高境界,《高手》诸篇庶几近之。</p><p class="ql-block"> 论精深幽微莫过于人心和人性,这正是苏迅小说创作所关注的焦点。当然,“世道”与“人心”乃一体两面、不可割裂,《高手》的“人心”书写总是与“世道”书写偕行并进,而且题材影响所致,人物命运和情节发展不无传奇性。但是,小说创作旨归是表现人心和人性,而不是反映社会历史变迁,苏迅直言:“我愿意写一写市场,这里最见人心和人性”。他自投身古董市场以来,目睹见证了二十多年来市场的跌宕起伏、波谲云诡,可以说这里有太多的人物和故事可写,然而这样止于世相和世道的外在表现,不是他想要的。他喜爱古董,尤其是玉器,各种玉器物件,大大小小的无不蕴光涵韵,温润可人,讲究的是品鉴玩赏,有滋有味,如痴如醉,由此他获得一种心理快意和审美体验。在这种人格性情和思维方式制导下,苏迅于社会生活感兴趣的自然不是外在的“世相和世道”,而是被这一表象遮掩着的“人心和人性”,这是内在幽微、隐秘叵测的,更能够激发起他探究的欲望和热情。如果说在古董市场里沉潜闯荡,苏迅充当的是一位寻宝人、鉴赏家,那么,在文学世界里,作为小说家的他则是一位人类灵魂的探秘者、审判官。两个世界,两种人生,角色异而性情一矣。</p> <p class="ql-block">  所以,纵观《高手》诸篇,“人心”书写始终居于小说文本主体地位,而“世道”书写任是再精彩也不过是为此提供一个背景,也可以说,小说是以世道为底本来勘察人心、探究人性。《乐斋记事》中的仇爷与两个同伴一起“铲大户”,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欺主瞒友,将价值不菲的名画据为己有,又弄虚作假而牟取暴利。《进城》中的“小安徽”小胡闯入都市而赢来古董生意的成功,由此改变的何止是人生命运,更有心性人格:买春寻欢而东窗事发,失落的尊严他通过文物捐献而找回来了,竟不惜放弃几十万的生意。《人生来处翠华浓》中的袁正海那可是古玩街的一条龙,可怜烜赫一时而迅速落败,并且赔进了身家性命。人生来处翠华浓,过时自合飘零去,袁正海败在了自己手里:赌石成功而一夜暴富,他冲昏了头脑,膨胀得不能自持,恣睢骄横,盲目扩张,岂有不败之理?《雀夺》中李建东与陈百延因玉结缘,联袂合作,最后却也因玉结怨,割袍断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其实玉本无罪,罪在人心。《老怪的爱情》中银行白领小瑜主动出击,将古董商人老怪拿捏得死死的,猎人以猎物的面目出现,小女子取胜的法宝在于巧妙掌控了男性的弱点。同样是写男女那点事儿,《石缘记》写的却是真情纯情,他与她因玉结缘,彼此一见钟情,而有情人最终未成眷属,这里没有任何外界的干扰和阻挠,全在于他作为一个男性的懦弱。那情愫,那心理,隐幽而微妙;这故事,这结局,凄婉而美好,作者写得丝丝入扣而又摇曳生姿。这种对人心和人性的描写,乃苏迅创作之命意。</p><p class="ql-block"> 在作者笔下,人物命运的变化、故事情节的发展,其决定性因素,无一不是复杂而幽微的人心和人性,而不是外在的社会因素。小说固然也反映了一定的社会问题,也不是没有社会批判的意味,但其旨归并不在于此,而是致力于向内转,向人物内心深处突进和开掘,这显然与那种着意于“世道”书写的宏大叙事拉开了距离。诉诸于读者的不是对社会现实的认识和批判,而是对恒久不变的人心人性的深长体味和叹惋,这使得小说具有了相当高的艺术境界和品格,与传奇性叙事一道形成小说雅俗共赏的审美风范。</p><p class="ql-block"> 苏迅于古董于文章,用情深,用心细,有雅趣,有格调,深具江南才子和名士之心性,这当然得益于本土文化的滋养熏染。但他绝不是一介文化遗民,而是拥有现代思想意识的知识分子,所以,《高手》写玉器古玩而没有滑向趣味小品一路,堕入褊狭的格局。在一个个故事的背后,不难窥见作者的清明理性和深阔思想。还是说说《“二先生”碰到了烦心事》吧,故事发生在“古城”,小城人家擅长“做局”进行文物交易诈骗,以至于派生出生意掮客——“二先生”这种职业。小说中的“二先生”名叫“小周”,周公那可是中国传统的道德符号啊,没想到周公后裔却做起了这种下作的发财勾当,由此联想“古城”也就不是一个笼统的命名了,而是别具深意和反讽意味。小说表面是在写一个跌宕起伏的精彩故事,实际是对人心不古、文化堕落的深刻批判。读不出文本中的这层意蕴,不能算读懂了这篇小说,也就有可能将开篇那貌似游离小说情节的三千多文字误认为可有可无,甚至于是作者的逞才炫技。其实,小故事在开篇这样的大视野观照之下,自然的生机、文明的飞升恰恰比照出芸芸众生蝇营狗苟的猥琐卑鄙,小说也因此获得广大的境界,这当然不是技法使然,而是一位现代知识分子悲悯情怀的显现。</p> <p class="ql-block">  与小说集同题的《高手》,写的是老郑鉴玉赏玉,水平高超,闻名遐迩,小说截取他几个生活片段,对此加以表现,一章一场景,层层叠加,不断强化,而结尾老郑的真心告白却出人意表:“我恨这些狗日的玩意儿,也恨狗日的我自己爱它们”,这急转直下的天纵之笔,让读者在错愕中陷入深思:老郑一直在与爱物与市场与社会艰难地抗争,陷入旷日持久的“我与我周旋,宁做我”的心灵搏战之中,尽力葆有天性而不迷失自我,“高手”这一光灿响亮的称谓正反衬出老郑不合流俗的那份黯然落寞。《能工刘双清》可视为《高手》的姊妹篇,同样是玉器界的顶尖高手,与老郑不同的是,刘双清是一位制玉工匠。他天分高,才艺精,出道早,而同乡同行“刘貔貅”技艺水平远在他之下,却善于趋时媚俗、投机取巧,通过所谓“创新”而名利双收。刘双清对此毫不动心,坚持守正创新,精业笃行,却不得不接受被社会冷落的命运:花费近十个月打造的玉器精品在展赛中不过得了个最低的“入围奖”,这近乎是一种羞辱。老郑、刘双清无疑是苏迅笔下“比德于玉”的人格典范,他们一个是鉴玉的专家学者,一个制玉的能工巧匠,都爱玉懂玉,惜玉怜玉,更在天长日久中读玉比玉,染玉之灵气,得玉之品格,玉已然融入了他们的生命。故而,他们能够在喧嚣纷扰的世界中守身如玉,节操清峻,超然绝俗,不翕翕以趋势,不琐琐以殉利。但是,以玉的姿态处世立身,他们坚守自我的同时内心都有着深深的隐痛和苦涩,作者通过这两个形象的塑造,尖锐批判和针砭了当今社会市场经济冲击下的文化商业化、功利化倾向,却也真实反映了传统文化不可逆转的没落趋势,由此奏响了一曲悲怆苍凉的传统文化挽歌。在传统现代之间,在方生方死之际,苏迅显示出一份可贵的清明理性和深刻思想,这使他获得了审视历史和现实的高度和从容。以此为依托和底色,他才得以放笔快意,结藻绮靡而又不失大气厚重。</p><p class="ql-block"> 古董是时间的收藏,可以说每一件都或近或远地联系着一段历史故事,引逗人们的遐想和深思。即便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在寂然回归自我之时,面对眼前默然无语的古董,也免不了想象它的前世今生,感叹人生的无常、时间的永恒和历史的沧桑,何况是苏迅呢,他可是一位学者型作家,笃学善思的他在摩挲玩赏一个个古玩玉器之余,一定会察品类之盛,观宇宙之大,俯仰古今,参悟生死,深化自己对历史和现实的思考。鉴古赏玉,在他乃是性情使然,然而,还有一个比这更为广大的世界在召唤着他,这让浸淫于玩物的他不免有丧志的隐忧,《高手》中老郑的真情告白该是苏迅本人的夫子自道吧?不然何以表现得如此莫名惊骇。引发他这种强烈情绪的声声呼唤,不在别处,就在他的内心。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来概括苏迅其人,是再合适不过了,这其实也是《高手》其文的真实写照,正应了“文如其人”的断语。</p><p class="ql-block"> 一册《高手》在手,打开哪一页都能够领略到“细嗅蔷薇”的精致和灵动,字里行间浮动着一位江南名士的才情。同时作者苏迅又以现代智者的目光,“站在时光之河的这边凝望”,由此小说获得了审视历史和时代的制高点,拥有了“心有猛虎”的广大情怀和境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15px;">发表于《莫愁•小作家》2025年8月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57, 181, 74);"><span class="ql-cursor"></span>作者简介:靳新来,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江苏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南通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主要从事鲁迅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57, 181, 74);"><span class="ql-cursor"></span>苏迅,上世纪70年代生于江南小镇,壮年进城谋生,先后在国有企业、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工作。从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于《北京文学》《清明》《大家》《散文》《雨花》《扬子江诗刊》等发表200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凡尘磨镜录》、中短篇小说集《高手》、散文集《江南话》《簪花小唱》等,作品被《小说月报》等转载。现居江苏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