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里的回响（组章）

竹马

露营之歌

篝火在把将士们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有人挥舞手臂打着节拍，歌声从松枝上滑下来，黑夜闪着亮光。

“铁岭绝岩，林木丛生”——李兆麟将军把烟袋锅在石头上磕了磕，火星让歌词有了热力，于天放的笔尖冻住了，连忙呵口热气，写下“逐日寇，复东北，天破晓，光华万丈涌”。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歌声一唱起来，激发抗联战士“痛饮黄龙”的豪情，坚定比钢铁坚毅的信心。

没有乐谱，就跟着心跳的节奏；没有乐器，就用枪托敲着树桩。

伤员躺在桦树皮铺成的“床”上，跟着哼唱，血痂在嘴角裂开，旋律更加高亢。

年轻的通讯员把歌词刻在树干上，让来年的新枝带着歌声生长，过路的风，听懂了抗联的誓言和衷肠。“朔风怒吼，大雪飞扬”“壮士们，精诚奋发横扫嫩江源。”

一对蓝花瓶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吉林河南街富裕胡同七号——抗联交通站。

面街的窗台，一对蓝花瓶安静地伫立着。幽蓝的彩釉，有松花江的深沉与静谧，又有长白山的清澈与纯情。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瓶身上，像、闫庆莲夫妇警惕的目光。花瓶无言，每一次秘密文件的传递，每一个紧张而又激动的瞬间，化为瓶身细腻的纹理。

用爱情的浪漫做掩护，在灯下小心翼翼藏起文件，给蓝花瓶披上一层神圣的外衣。

敌人的脚步近在咫尺，蓝花瓶像忠诚的战士，不离不弃。

1933年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叛徒的脚步声撞碎了胡同的宁静。闫庆莲将文件揉成纸团塞进灶膛，邓晓村望着她和蓝花瓶，倒在血泊里。

如今，蓝花瓶陈展在博物馆，一个又一个参观者，似当年的交通员在身前走过，袖管里藏着通往黎明的消息。

有人说花瓶里的花从未真正开过。我不这样认为，那些在黑暗里接过密信的手，那些为掩护同志倒在血泊里的年轻躯体，本身就是永不凋零的玫瑰。

大刀

铁在炉火里蜷了蜷身子，就成了月牙的形状。老铁匠的锤头砸下去，火星溅在密营的雪地上。

这把刀要劈开山岭的夜色，劈断敌人的喉管，还要在最冷的冬夜，替冻僵的战士撬开冻成硬块的干粮。

刀鞘是桦树皮做的，裹着两层破军装的布。战士爱用手指荡刀身，薄薄的是血汗在滋养，反射的是日月的光晕。

在密营的篝火旁，一张张年轻的脸被刀把上飘舞的红缨映照，有人在磨刀霍霍有声，有人为刀褪火使其永不卷刃。

密营的树干上刻着：围困的天数，联络员的暗号和密码，心上人的名字、家乡的称号，“还我河山，光复中华”的标语。

这把刀静静躺在纪念馆里，刀的弧度像战士们弯着腰冲锋的姿势，漫山遍野杀声四起。

靰鞡鞋

靰鞡鞋像泊在干涸土地上的褐色小舟，僵硬在那里的木乃伊。

靰鞡鞋东北特有的产物，牛皮制成，因鞋里絮满靰鞡草而得名。

抗联战士穿着它翻山越岭，踏过封冻的河，冰碴子从鞋口灌进来，和血汗混在一起。

穿靰鞡鞋敢在零下四十度的夜里，一口气奔出二十里地——去摸敌人的岗哨，去接地下党送来的密信。

开春化雪的时候，泥水浸透靰鞡鞋，草在里面发霉，战士们用松脂涂在鞋帮上防水，把烧剩的炭灰塞进鞋里吸潮。

靰鞡鞋，走过最黑最崎岖陡峭的夜路，追随最亮的星。

靰鞡鞋不仅仅是鞋。大雪封山，断粮的时候，密营里的女兵围坐在篝火旁，把靰鞡鞋撕成牛皮丝，放进锅里蒸煮，给战士们充饥。

我被靰鞡鞋经历感动，它从来没叫过苦，就像穿它的人，把所有的痛苦都踩在脚下，给后来人蹚出一条路，让每一步都走得踏实。

军旗

农家的被面剪出方形，用红布块剪出五角星缝在上面。

它第一次升起在密营的树杈上，杨靖宇将军站在旗下说：“这红，是咱东北的血。”

于是红旗便成了号召和路标，在林海雪原里，和太阳一同升起。

雪夜露营时，它是最暖的被子。伤员把冻僵的手贴在旗面上，心中有了暖意。

被炮火撕碎过，旗手把它裹在怀里，子弹穿过他的胸膛，也打穿了旗面，血浸染在旗上，晕开一朵大红花。

旗帜上的弹孔，像透视的眼睛——在最黑的夜里，看到了光。

缝纫机

缝纫机在兴安岭的红松林里，一台钢铁加技能的机器。不像动物有生命，也不像植物会呼吸。但缝纫机却属于兴安岭密林，它身上有黑色泥土和樟木的香气，有抗联女战士的血汗和体温。针线连着群山、部队番号，连着情感和春讯。

许是从敌人老巢里“借”来的，许是爱国商人偷偷捐赠。它落脚在密林里，与戴狗皮帽、反穿羊皮大衣的人生活在了一起。

风吹树林会发出声响，百鸟和野兽饥饿时发出呜啼。缝刃机不同，一天24小时不停地哒哒哒哒……没黑天白昼，女战士手摇脚踏，针脚比呼吸均匀、细腻。

白天把阳光缝进满是征尘的裤角，晚上就着星光把爱缝进破损的内衣，春天把花香缝进，子弹袋，冬天把温暖缝棉衣。

有时敌机从头顶掠过，她们就迅速把机器藏进事先挖好的地窖，盖上松枝和厚雪，等警报散去，“哒哒”声又会在林子里响起，一如从未中断过的心跳。

不是武器，胜似武器，衣裤上被炮火炸开的洞用梅花填补，刀口划开的褴褛，左右穿梭的线，连接起来的是母子，姐妹的情义！

现在，铁铸的机身泛起暗红的锈，仍能看出当年被反复擦拭的痕迹。

蒲公英与满山红

四月的风刚翻过长白山的雪线，到处都是顶破冻土，贴地生长的蒲公英，满眼春意。

又名满山红的兴安杜鹃，枝干已经舒展开来，在枝丫上拱出毛茸茸的花骨朵儿。

在密林的褶皱里，背风的山洞，藏着抗联医院，岩壁上挂着用桦树皮做的药篓，里面装着晒干的黄檗、接骨木，还有从山涧里采来的蒲公英、满山红。

松脂的气息混着中药香，一次次把躺在石板上的抗联战士的生命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军医是乡村郎中的女儿，有的是跟着队伍学会急救的女战士。她们没有听诊器，就把耳朵贴在伤员胸口听心跳；没有手术刀，就用火烤过的刺刀代替；最缺的是麻药，给伤员手术，只能让伤员用嘴咬树棍坚持。

战士们漫山遍野地找草药。女战士掐下带露的花枝，在石板上捣成泥——那些紫红的汁液里，藏着长白山的血性，敷在伤员发炎的伤口上，疼就能轻一点，肿就能消一分。

壮士说蒲公英是长白山的绿野仙子，满山红是长白山的红色种子。

敌人搜山时，伤员躲在石缝里，满山红就开在洞口，骗过枪口的搜寻。

有一个小战士的腿被炮弹皮划开大口子，血流不止。女护士扒开地面上的雪 ，找到冻僵的蒲公英，用体温焐软了，和着烈酒捣烂了敷在伤口处，小战士活了下来，说总梦见那片蒲公英，带着他，在长白山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