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积烟雨

一茶一坐一西河（吴晓丽）

　　六月细雨如丝，山风清冽，我沿着曲折的石阶往上行去。石阶在脚下微微震颤，似微微喘息着，也似应和着我心头些微的悸动。这麦积山石窟，终于要掀开面纱了，恰逢我66岁生日，心中更添了份庄严的期许。

　　放眼望去，只见层层叠叠的佛窟如蜂房般凿刻于峭壁之上，褐赭色崖壁之上，镶嵌着无数洞窟门窗，参差密布，悬空而起，高耸入云。佛像们就安坐于这陡峭的悬崖之中，历经千年风雨的侵蚀，有的已面目模糊，有的则依旧慈目低垂，端坐如初。我仰望着那些高踞于危崖之上的洞窟，只觉得它们既离尘世很远，又离天空很近，立于这半空之间，既俯视众生，又仰承天光。

　　进入133窟，迎面便是“释迦会子”的塑像。佛陀凝视着眼前的小儿罗喉罗，眼神深邃而柔和，手指微微抬起，仿佛正欲抚爱，又似欲言又止。我久久伫立，凝望着这无声的交流：佛陀分明近在咫尺，那千言万语却只悬在指尖上，不得吐露。人间多少情愫，何尝不是这般欲诉还休？而旁边那尊44窟的佛像却微微含笑，面容恬静，眼眉低垂，嘴角漾开一缕笑意一一那笑意像幽谷中的一朵莲花悄然舒展，安详又永恒，竟似穿透了千年时光的阻隔，轻轻安抚着观者的心魄。我凝视佛的微笑，恍惚间竟如面镜自照，自己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悄悄浮起了暖意。

　　再往前踱步，又见几尊佛像却已残损了，斑驳的身躯上，风雨蚀刻的印痕历历可见，有的已失去手臂，有的甚至不见头颅。然而在洞窟幽暗的光线中，透过残破处，却正有缕缕微光透入，仿佛为佛像镀上了一圈圣洁的轮廓。那残缺之处，竟成了光涌进来的豁口，光与暗在此处交织，仿佛点醒了我：原来佛的残缺处，恰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一—无缺不成佛，无损难证道

　　登临散花楼时，雨丝正斜织着天地。木阶微润，扶栏而上，竟似步入云端。此楼凌空翼然，恰与西崖大佛平视，仿佛千年一瞬，只为此刻与我相逢。仰首见穹顶飞天，衣带当风欲破壁而出。朱砂褪作胭脂灰，石青晕成天水碧，那些飘举的裙袂在幽光里仍流淌着北魏的乐音。有的反抱琵琶欲弹还休，有的手擎莲蕊低眉含笑，更有逐云而舞者，足尖轻点处似有莲花迭生。她们不是凝固的壁画，而是将飞未飞的魂——在香火明灭间呼吸，在雨声间歇时窃语。忽然一阵风过，檐角铜铃轻响，竟觉满壁飞天衣绡俱动,恍若天雨曼陀罗花，散落我斑白的两肩。

　　转身与佛对望。他垂目含笑，右手施无畏印，左手指向窗外苍茫。依佛目所视望去，但见麦积山峦在烟雨中浮沉如芥子舟。雾霭缠绵处，山脊似墨痕在宣纸上晕染；疏雨掠过时，又似有仙人以素毫蘸银浆，挥洒出万千丝帛。近处松针承雨，碧色欲滴，远处竹篱茅舍隐约可见，恰似嵌在青绿画卷上的闲章。忽忆马致远“名利竭，是非绝”之句，此刻方得其真味。佛首微倾的角度，正将红尘尽收眼底又轻轻拂开——山下车马熙攘原是蜗角争雄，人间得失盈亏不过槐安一梦。唯有绿树偏宜遮屋角，青山恰好补墙缺，这烟雨中的竹篱茅舍，才是天地最本真的模样。

　　雨声渐密，佛身与山色俱浸在空濛之中。我站在佛的目光里，亦站在飞天的舞径上，忽觉六十六载尘履在此刻脱落。原来无需斩断万缘，只需立尽烟雨，看山是山又非山，见佛是佛亦非佛——那散花楼外的茅舍炊烟，早与佛前的香火融作同一缕清风，悠悠荡向远山。

　　山间雨丝又飘起来了，雨滴轻轻敲打在崖壁上，发出细微的响声，暮色渐合，佛像在朦胧的光影里若隐若现，此时一滴热泪滚落，竟与一滴偶然飘至的冰凉山雨同时溅在我的手背上——这一滴冷热交织的水珠，倏忽间便融尽了人间悲欣，沉淀了所有过往的尘埃。下山时山岚弥漫，麦积山如淡墨轻染的画卷般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我不禁回首，佛窟依旧嵌在嶙峋的山崖之间，千年如斯。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山石终会老去，佛窟却永远年轻——它悬在悬崖上，也悬在时间之外；它收存了无数祈愿，却依旧向新的黎明敞开门窗。

　　时光催人老，山石自不朽，而佛窟却始终年轻。今天，我以六十六载风尘之心，于此仰承了一点佛光的古老映照——原来岁月不是消磨，而是澄澈；人并非走向衰颓，而是归返本真。人走下山去，山上的佛窟却永远年轻：它静候后来人，以不朽的微笑，收纳每一段虔诚攀登的灵魂。

麦，麦垛接云平，

积，积龛悬宙明。

烟，烟凝千载泪，

雨，雨霁万缘清。

～晓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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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05一茶一坐一西河（吴晓丽）制作